第32章

“唐煜似乎已經知道了無上窟密道。為防他說出秘密,我去把他們攔住。”

雪楓卻搖頭道,“不,你有傷在身,還是你帶教衆離開,我帶人去攔住他們。”

“地明王,這是命令。”左擎蒼聲音冷淡而堅決,随即轉向和遠舟,“遠舟,毒門的人馬就在燭龍教總壇以西,你去和他們會和吧。無上窟與西山相連,待我教衆出來後,還要勞煩你們接應。”

和遠舟問,“你打算帶着多少人馬去攔正道?”

“這你們不用管。”

“你是不是打算一個人去?”

雪楓聽到和遠舟的話,也瞪起眼睛看向左擎蒼。此時有教衆捧了他平時總穿的青花錦服過來,教主站起身來褪下已經染了血的外袍,披上幹淨的衣服,同時說道,“你們做好你們的事,就是對本座最大的幫助。這是本座身為教主的責任。雪楓,從今天起,你就是代教主。”說着,他将一直貼身攜帶的燭龍聖令從腰間摘下,遞給雪楓。

雪楓姣好的眉頭緊緊皺起,他看了左擎蒼半晌,伸手接過聖令,“左擎蒼,你給我完好無損的回來,這教主的爛攤子我可不想接!”

左擎蒼看着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友人,嘴角微提,露出一片稍嫌慘淡的微笑。然後他又轉向和遠舟,“謝謝你這一年來對本作的幫助。毒門之恩,燭龍教銘記于心。你的好意,左擎蒼也絕不會忘記。”

和遠舟靜靜地看着他,“你在留遺言麽?”

左擎蒼哼笑,“就憑正道那群飯桶,還殺不了本座。”

“我留下幫你。”

“燭龍教需要你們毒門的接應。”左擎蒼微微低垂了眼神,“就拜托你了。”

和遠舟面上微微流露出幾絲憂色,以及懊惱,“你就算有三頭六臂,現在中了毒又有內傷外傷,就算同歸于盡都做不到。”

“難道你要本座夾着尾巴逃走?”左擎蒼微微揚起下颚,即便是快要崩塌的身體,仍然驕傲地挺得直直的,“這是本座該走的路。”

和遠舟瞪着他,眼睛裏全是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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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楓按住和遠舟的肩膀,“放心吧,他從不食言,既然答應了我會活着,就一定不會有事。”

和遠舟最終閉了下眼睛,點了點頭。

左擎蒼看着眼前二人,還有雪楓身邊的高陽,覺得踏實多了。

輸了一顆心而已,而且這并不是他自己選擇的,是唐煜給他下了毒。他并沒有真的輸掉,至少他還可以護住燭龍教。

出岫城下的毒生效了,湯顯德聽着屬下的回報,露出幾分喜色。如此一來,燭龍教的普通教衆應該是沒有任何還手之力的,只要一鼓作氣殺進教中,大概就能永遠絕了這一大後患。

正要發令進攻,卻忽然感覺到一股濃重的壓力,從漆黑而高廣的岩洞深處湧出,強烈懾人,猶如一股突如其來的飓風,沉重地砸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正道的弟子們都不由自主停住腳步,生出幾分懼意。

伴随着緩慢而孤獨的腳步聲,一道器宇軒昂的身影緩緩從黑暗裏析出,青花錦袍的下擺随着他的步子寧靜地飄擺,一手提着混沌之劍,金色的劍身上缭繞着一層凝固成形的殺氣,他整個人卻沉靜無波,一雙眼睛裏盤旋着黑色的漩渦,仿佛并沒有看向任何一個人,但是卻令人動彈不得。

錦靴一頓,站定腳步。左擎蒼一個人,沉靜地面對着前方的千軍萬馬,微微揚起的下颚,睥睨天下的目光,霸氣渾然天成。

可是唐煜看着眼前的人,卻忽然覺得心驚肉跳。

蒼蒼這是要做什麽?為什麽一個人出來了?他不是身上有傷麽?為什麽還不走?

還有之前被他爹催動的百月香…

到底怎麽回事…

想不明白…怎麽也想不明白…

湯顯德環顧左右,發掘左擎蒼真的是只身前來,心下頓生疑窦。此時瑤山派暫時的領導白鎖晨上前半步,在他耳邊低語道,“燭龍教衆已經中了城主的毒,難有作為。城主不必躊躇,否則被他們跑了,後患無窮!”

湯顯德聽對方說得有理,立時朗聲道,“左擎蒼!你已經是窮途末路,難道還想以一人之力獨對我正道衆志成城?!”

左擎蒼不屑地微微一揚嘴角,“對付你們,憑左某一人,足矣。”

輕描淡寫的語句,卻令人無法人為這只是大話。畢竟他是以一人之力破了神話般的七曜陣的當世第一高手,甚至差點就覆滅了正道第一大派瑤山的百代基業,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能耐,沒有人會質疑。

今日縱然虎落平陽,也沒有人敢貿然出手。

手臂一橫,長劍斜指地面,左擎蒼冷冽的眼神一一掃過每一個人的面孔,就算在唐煜身上亦沒有半刻停留,沉聲喝道,“誰敢踏入燭龍教半步,本座遇神弑神,遇魔屠魔!”

這一聲震得衆人耳中嗡嗡而鳴,功力之深厚,似乎絲毫不受毒香影響。

只有左擎蒼自己知道,身體中被強行壓下的騷亂正叫嚣着要沖破禁锢。如此蠻橫地強制壓抑毒性,怕是會引起強烈的反沖,不知道會造成什麽後果。

不過他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他這次出來,就沒有為以後打算過。

湯顯德是這次圍剿的主要策劃者,當此情景,自然需要率先出頭。他手執軟劍,擡步而上,“就讓老夫來會一會你這魔頭!”

語畢,一道清影破空而來,銀色的劍鋒宛如靈蛇般抖動着,靈巧而多變,令人捉摸不透。左擎蒼手中混沌劃開金色的裂縫,随着那銀蛇起舞,蛇身吐着信子攀爬上金鋒,卻被左擎蒼一道霸道的劍氣震開。兩人顫抖半刻,孰優孰劣便顯現出來。湯顯德雖然身形靈巧,功力亦深厚,可比起左擎蒼來說還是差了一截。畢竟他一個香城之主,最擅長的不是舞刀弄槍,而是以香制人。

唐煜在一旁看得心焦。一個是蒼蒼,一個是他爹,哪一個都不能出事。

左擎蒼一道渾厚的掌力劈向湯顯德,而此時湯顯德剛剛被之前強自接下的一劍震得內息激蕩,後繼無力。此時另一道翩若驚鴻的身影滑入戰局,接住了左擎蒼的掌勢,出手之人正是驚鴻居大公子,也是瑤山派這一役中的領導者,白鎖晨。

戰局多了一個人的加入,有了些微的扭轉,原本已呈敗相的湯顯德得到了喘息的機會,恢複了元氣,便再次揮舞着軟劍纏鬥過去,而白鎖晨倏然躍出戰局,立在一側,将手裏一支白玉簫湊到唇邊吹奏起來。只是這音樂并非普通的音樂,陡峭而尖銳的音色之間盡藏殺機,宛如悄無聲息的暗箭,在湯顯德攻擊的間隙裏不斷飛入戰局。左擎蒼不得不運起全部內息抵擋,但在這種真氣逆沖的情況下,着實十分不好受。

而太虛殿的大侍僧也随之加入戰局,一柄法杖攪動起不安的氣流,與湯顯德攻守相合。左擎蒼要同時應付三個高手,漸露疲态,此時一直被強行壓抑的毒性也慢慢地從丹田蔓延上來,令他覺得氣力不繼。

此時唐煜身邊的人問道,“要不要趁此機會殺進去?”

唐煜微皺眉頭,“再觀望一陣。”

可是左擎蒼忽然內息一叉,動作一瞬間遲緩下來,後背便受了湯顯德一掌。一口鮮血嘔出,此時大侍僧的攻勢又從正面襲來,他勉力提劍抵擋,只是被震得虎口發麻。而那無孔不入的笛音又如影随形跟過來,他一個不慎,便覺得耳中嗡嗡響着,疼痛無比。

在這樣下去,必敗無疑。

正道當然也看出了這态勢,所有人都躍躍欲試,打算沖進燭龍教,将那群邪魔歪道斃于劍下。可是唐煜遲遲不發令,衆人也不能動作,都一臉焦急地催促着唐煜。

唐煜頂着壓力,看着左擎蒼苦苦支撐,卻無論如何也無法下令。

手下的弟子等不及了,正好湯顯德在攻擊的間隙裏向正道喝了一句,“衆人!還等什麽!”

得到了城中指令,人群如潮水一般湧向燭龍教大門。唯有唐煜怔愣愣地站着,看着所有的人像魔影一般擦過身畔。

正值此時,忽然見左擎蒼雙腳踏地,雙目一凜,周身錦袍被真氣灌滿,強烈的氣流席卷了整片山巒。他舉起混沌之劍,金色光華随着他暴漲的真氣輝煌天地,雲氣也在圍繞盤旋,那毀滅天地一般的壓力,令所有人心生恐懼。

在這力量的中心點,他宛如修羅一般,狠厲的眼神煞氣盡顯,宛如拼盡一切一樣地,他大喝道,“萬神當哭!”

天玄刀訣最終式,曾經在瑤山頂上失敗的絕技。

伴随着劍身上的金色殺氣宛如海嘯般撲向渺小的正道弟子,他們才真正明白了這名字背後的意義。如此的力量,如此的殘忍,的确足以令神明哭泣。

正座山體都因為這一擊而搖晃,山谷裏宛如有巨龍凄號,神鬼同悲。一霎那天地間只剩這一片金光,吞噬一切,湮滅所有,末日一般。

龐大的力量,瞬間襲來,也是瞬間消散。那到金芒很快便四分五裂,因着它的主人已經承受不了如此的力量。左擎蒼單膝跪地,雙手死死扶着劍柄,否則他很有可能倒下。他覺得身體裏有火山在爆發,每一個毛孔都要噴出血液,他覺得耳朵裏嗡嗡作響,眼前一陣陣發黑。

不過,他的目的達到了。正道大軍生生被他攔在大門之外,死傷慘重。而三名首領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無法繼續攻勢。

這會兒,雪楓應該已經帶着大家逃出去了吧。過不了多久,應該就能與毒門會和了。

可是,左擎蒼卻發現,眼前那時隐時現的黑暗,忽然凝固住了。

他甩了甩頭,用力眨了眨眼睛,卻怎麽也無法擺脫那片黑暗。

純正的,沒有絲毫光明的黑暗。

他心中一顫,伸出自己的手,摸上自己的眼睛。

是睜着的。

既然是睜着的,為什麽這麽黑?

為什麽什麽也看不見?

一個可怕的猜測在腦子裏閃現了一下,令得他全身顫抖。

不……不會的……

此時正道還沒有緩過勁兒來,卻見到左擎蒼站起身來,眼睛空空洞洞地看向前方。剛剛被那驚天動地的一招吓住,沒有人敢上前,都屏息凝神,不知道這魔頭還要做什麽。

可是他卻轉過身,有些步伐不穩地消失在身後的黑暗之中。

衆人面面相觑,一時不敢貿然行動。此時,卻見一道紅影迅速掠入黑暗之中,追随魔頭的身影而去。

湯顯德面色一變,“瑜兒!!”

唐煜的聲音遙遙傳來,“我去将那魔頭擒下!”

左擎蒼跌跌撞撞地走着,什麽也看不見,一切只憑只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裏,不過哪裏都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聲。

教衆們都已經撤走,這裏只剩一座空城,還有他。

宛如無頭蒼蠅一般亂撞,他聽見自己腦子裏嗡嗡地響,找不到頭緒。

毒性回沖,進入了他的眼睛。他瞎了。

瞎了,再也看不到了,什麽都看不到了。

看不到這世界,看不到自己的教衆,看不到千年櫻花開不落。

等不到老了,他就已經再也看不到了。

此時,空氣裏有一絲絲熟悉的清甜味道袅袅傳來,宛如精靈的召喚一般。左擎蒼扶着牆壁,茫然地順着這香味走着,耳朵裏只有自己一人的腳步聲沉重地回蕩着。

在這香味最濃的地方,空氣變得幹燥而溫暖,耳畔有雪花飄落般的輕響,沙沙沙,溫柔而靜谧。

腳下一片柔軟,仿佛能陷進去似的。他伸出雙手,摸索着向前,直到手上接觸到粗糙幹燥的木質感覺,慘仿佛找到了什麽依靠似的。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摸着那顆樹,這是他熟悉的地方,總算到了一個他知道的地方。

雖然似乎并不能改變什麽,不過千年櫻的香味,似乎稍稍撫平了一些他突如其來的茫然和恐懼。

靠着堅實的樹幹,他滑坐下來,已經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直直地落在地面上。

現在該怎麽辦呢?

攔住了正道,給教衆争取離開的時間,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可是現在他還活着。

雖然活着,眼睛卻瞎了。

怎麽辦呢?以後該怎麽辦呢?

他不想這樣,不想當一個看不見的廢人。也不想被抓住,或者死在那群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手裏。

窮途末路,就是如此麽?

腦海裏忽然掠過一個明豔如桃花般的笑顏,卻刺得心底劇痛。

為什麽還記得那個人呢?他背叛自己,給自己下毒,如果是以往的自己,早就一掌結果了他。

可是現在,卻把自己送入絕境。

左擎蒼,你真是蠢到家了。他這麽對自己說着。

忽然,空氣裏加入一縷溫暖的香味,就像是桃花瓣被陽光曬着的時候,升騰出的那股暖烘烘的甜香。

左擎蒼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屬于唐煜的暖香。

他全身繃緊,在那香氛接近的一霎那,橫出長劍。

唐煜停住接近的腳步,因為一柄劍正抵在他胸前。

“蒼蒼……”

左擎蒼把頭轉向聲音的方向,可是眼睛裏卻沒有焦距。

唐煜愣了愣,伸出手到左擎蒼面前晃了晃,然後驚呆了。

“蒼蒼……你……”

“呵呵呵……”幹涸而嘶啞的笑聲,比哭還要悲傷,“唐煜,你現在滿意了麽?”

唐煜搖搖頭,他忘記了左擎蒼看不到,“為什麽會這樣……你為什麽不走……”

“走?走了你就會放過我?”左擎蒼上挑的聲線裏,是掩飾不住的憤怒和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委屈,“現在你滿意了?你可以為齊飛宇報仇了。”

唐煜往前一步,感覺劍鋒刺入皮肉,有細細密密的疼痛,“我不想傷害你的……那毒……”

“毒?”左擎蒼打斷他的話,“你還真是提醒我了。唐煜,把癡情花的解藥交出來!否則就算我現在目不能視,取你的命還是輕而易舉。”

“……”

唐煜半晌沒有說話,是不願意給麽?

“唐煜,你聽見沒有!把癡情花的解藥交出來!!”

就算會被寒情花的毒性毒死也無所謂,他不要再被這樣折磨下去了。

他不想再繼續愛這個毒藥一樣的人了。

他想要這一切停止。就算死,也要死得幹幹淨淨,不要再被任何枷鎖束縛。

大約是由于瞎了,左擎蒼一直豎立在面孔上的那一道防線似乎也随之崩塌,現在他的臉上,清清楚楚地寫着傷心。

“蒼蒼……”

“不要這樣叫我!!!”左擎蒼大吼一聲,震落了幾片櫻花。

唐煜感覺有什麽東西梗在喉間,上不去,下不來。

“我再說一遍。解.藥!”左擎蒼說着,劍鋒又進去了半寸。

唐煜卻仍然不做聲。

左擎蒼忽然覺得很無力。

是啊,他怕什麽呢?

只要那花毒仍在,自己殺不了他的。

算計得真是好啊。原來情之一字,便是這世上最強大的武器,最無解的毒藥。

慘淡地笑着,他松開了握劍的手,任那燭龍教的聖物無聲地跌落在櫻花瓣上。他摸索着,抓住唐煜的衣襟,拉近。那暖暖的香味一如他們初見時分,在桂香鎮的客棧裏,正與雪楓笑鬧着,一回頭,便看到一雙明媚的眼睛。

“給我解藥。”從牙縫裏擠出的字眼,“算我求你…還不行麽…”

唐煜身上震了一下,那顫抖的感覺順着他的手指傳播過來。

“蒼蒼……沒有解藥……”

“……什麽叫沒有解藥……”

低低的,嘆息般的聲音,“根本沒有解藥……因為……你從來就沒有中過癡情花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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