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送葬

深秋裏,一支送葬的隊伍在五梅山中穿行。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名青春少女,十四五歲的年紀,短發,穿着袖子寬大的青色外套和長到腳踝的褶裙,她捧着一張黑白遺像,相片裏的老者四方臉形,不茍言笑,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眉峰聳立如山,頗具威嚴。少女的腰間系着一根纏滿鈴铛的腰帶,她走動時,那數百枚黃銅鈴铛便會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鈴音。他們走進一片樹林,林子裏靜悄悄的。灰色的霧在樹梢間穿梭。

少女邁着很小的步子,她走得吃力,身體大幅度地向前傾斜,她那将将蓋住眉毛的劉海已經被汗水濡濕了,緊貼着她的額頭。在樹林裏行走了陣,隊伍來到一條平坦的山道上,少女累極了,喘了好幾口粗氣,在路邊歇了歇,一咬牙,作了一個将腿拔起的動作,這才往前踏出了新的一步。跟在少女身後的擡棺人也因此停頓了片刻。擡棺的一共有三個人,全都是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子,大家都穿青色罩衫,青布料的褲子,腳踩白布鞋,手腕上綁一圈紅布。其中同擡一邊的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如出一轍的濃眉大眼,國字臉。他們的長相與那張遺像中的老者有七八分相似。而單抗另一邊的青年人比他們要瘦高精壯些,一雙眼睛很兇,像狼。灰霧飄過他的眉梢,他一斜眼,空中炸開星芒似的綠光,一團停靠在棺材上的霧氣兀自褪散開了。

緊随這群擡棺人的是一個披麻戴孝的老妪,她挎着個竹簍,時不時地,就把一雙蒼白的手伸進裏面抓一把紙錢出來,撒向空中。碩大的銅板形紙錢飄飄揚揚,有幾片落在了棺材板上,又順着弧形的設計滑落到了擡棺人的肩頭。擡棺人的腳步很重,每一下都能引起嗡嗡的回響。

山野寂寥,由南至北,自東向西,從天到地,接連不斷響起的鈴聲與足音彌滿了整座五梅山。

他們一行五人将元寶形的黑漆棺材從五梅山的白梅山腳擡到了山頂,翻過白梅主峰,來到了群山環繞下的天池水畔。少女已經氣喘籲籲,滿頭大汗,老妪竹簍裏的紙錢也已經掏空了,她和少女留在了岸邊。三名擡棺人下了水,半推半扶着棺材,将它送到了天池中心鋪滿灰石的小島上。滾圓的灰石塊油光锃亮,壘滿了湖心島。

在那裏,擡棺的三人解開了手腕上的紅布,跪成一排,雙手合十,同磕三個響頭,嘴裏念念有詞,又同時将紅布擲向棺材。

一點無名火燒起了紅布,很快,三道熱烈的紅光在空中彙聚成一團火球砸向了漆黑的棺材,轉瞬間那棺材便被熊熊大火包圍,火勢兇猛,再看不見棺材的輪廓,只聽得噼裏啪啦的炸響,火花四濺,一卷火舌在空中不停吞吐。此時已經是傍晚了,萬裏無雲,夕陽刺目,三名擡棺人還跪着,有一個人開始唱歌,閉緊眼睛,淺淺地哼,歌聲悠悠揚揚,自他嘴裏飄向空中,進而籠罩下來,在波瀾不驚的湖面上引起許多漣漪,另兩人便磕頭,雙手扣在地上,不斷吟誦着什麽。

湖面上的水紋在抖動,少女和老妪相偎站在一棵枯樹下眺望,天空發紅,好似被烈火點燃了。誰也沒說話,少女一直在流汗,她的嘴唇打着哆嗦,手腕上滿是紅痕,樣子很是痛苦。老妪取下了頭上的麻布,攥在手裏,她從少女身邊走開了,她身後,少女因為突然失去了依靠而摔在了地上,但她什麽也沒說,抱緊了遺像,痛苦的神情裏染上了一層悲傷。她也跟着默默吟唱了起來。

老妪靠近天池,腳尖才沾到水便退開了。她望着湖心島的方向,皺巴的嘴唇抿在了一起。火還在燒,越來越旺,這麽出神地凝望了會兒,老妪突然發狠,拽下竹簍扔進了水裏,轉過身疾步離開了。

竹簍一點一點往下沉落,最後被一圈波紋吞入腹中。

随着太陽的西沉,火也滅了。棺材焚化得很徹底,擡棺人用湖水沖刷幹淨遺留在石塊縫隙裏的骨灰,游了回去。這時,終于來了點風,少女的裙擺被吹了起來,她的腳踝已經血肉模糊,一身人皮,毫無血色,爬也爬不起來,只得由瘦高個的青年人背着她下山。

到了深夜,他們回到了有人煙的地方,那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大宅,門前挂十盞白燈籠,燈籠上寫有一個楷書小字:沈。

進了沈家大門便是片寬廣的院子,此時院子裏坐滿了穿青布衫的人,男女有別,分座兩邊,人人面前放兩支白蠟燭,所有人都在低頭誦禱。四人進來時,突然起風,周圍廊檐下挂着的黃布符條被吹得嘩啦作響。有人面前的蠟燭被風吹滅了,屋裏立即跑出來兩個十來歲的小孩兒趕緊将蠟燭重新點上。風吹得愈大,誦禱的聲音便愈高,愈響,抑揚頓挫,在天地間幽幽回蕩。不多時,風停下了,誦禱聲也低了,幾乎聽不到,只能看到男男女女們蠕動嘴唇,虔誠又專注。

青年們将幾條被風擰得亂七八糟,互相卷成一團的黃布重新鋪好,這才穿過人群來到了主屋。少女還趴在瘦高青年的背上,面無人色,到了主屋,即被青年人放倒在一塊蒲團上。兩個光頭的小孩兒跑到她腳邊,一個拿銅盆,一個持艾草,兩人手腳利落,一會兒就在銅盆裏點上了艾草。

屋子裏,老妪正坐在一張八仙桌邊,燈光昏黃,見到三個青年人,使了個眼色,三名青年一一入了座。

飯桌上有酒有煙,正中央擺着一大盆生的紅辣椒,其餘還有些糖醋鯉魚,菠蘿咕嚕肉,香炸辣子雞之類大油大肉的菜色。三名青年眼觀鼻,鼻觀心,都不動筷。

“吃吧。”老妪發話,三人點頭應下,這才動手。那對雙胞胎先各自喝了三杯,再抓了一把辣椒生吞,瘦高個不喝酒,只抽煙,三根煙下去,也是大嚼生辣椒。屋裏的光忽而亮了些許,瘦高個瞥了眼少女,她正吞吐着艾草香霧,精神已恢複了不少,經由兩名小童攙扶,走了過來,坐下了,只見她兩手各一把辣椒塞進嘴裏,低着頭無聲地咀嚼着。

老妪吃了些魚肉,看向那瘦高個,問說:“最近在忙些什麽?”

瘦高個朝老妪微微鞠躬,放下手裏的煙,畢恭畢敬回道:“回師母,殺鬼。”

老妪颔首,道:“你今早才到,不過你也應該感覺出來了。”她往外看,微風吹動簾子似的黃布條,那上頭書寫的潦草符文在風中漸漸由紅轉褐。

“你師父走得十分突然,五梅山大亂,異像頻出已有三日,陰陽兩界的通路全被阻斷,就連鬼差也沒辦法進來,雖然我已經召集你師父所有弟子日夜不停誦禱,但一時間還難完全穩定陰陽平衡,你和原師妹就暫且留在這裏幫忙吧。”

瘦高個點了點頭,問道:“今天上山時看到白梅寨裏有不少警察,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

老妪沒回話,放下了碗筷,衆人立時跟着放下碗筷,都不再動了。雙胞胎中看上去較為年長的一個人開腔了,厲色道:“師門三訓,一則,不立不殺。不立契約,一概不殺;二則不召不修,不以自身方便立壇召鬼,不修鬼道,不習魔性;三則……”

說到此處,雙胞胎中另一人接道:“三則不惹是非,不管人間生死。”

兩人雖長得像,但接話的人眉目十分和善,說話時笑笑的,他還道:“今夜醜時,三師弟,就換你和二師兄守夜吧,來,我們師兄弟三人喝一杯。”

他拿了一個空杯子,滿上酒,遞了過去。

瘦高個先是請示那老妪,老妪點了頭,他才仰頭幹杯。那座上的大師兄一瞅他,道:“最重要是不與鬼差結怨。”

瘦高個未置一詞,老妪道:“吃吧,大家随意。”

席間沒人再說話議論什麽,一頓飯吃得極安靜,衆人陸陸續續都用完了碗中飯菜,唯有那老妪還在夾菜,她吃得慢,還很講究,正餐後必須食上一碗熱甜湯和一些瓜果才算完席,直到她起身,飯桌上那師門四人也才散了。大師兄與原師妹去了院裏畫符,二師兄和瘦高個都打算回房小憩,兩人同行了一段,青黑的天色下,二師兄與瘦高個攀談。

“照阮作了鬼差,去了鬼界,鬼界又豈是我等凡人肉身能去的地方,父親報了照阮的名諱出來,恐怕是看你争強好勝,殺戾氣太重,是想讓你知難而退。”

瘦高個道:“師父最懂我,我怎麽會是一個知難而退的人。”他又道,“我自認殺鬼一流,他說那個照阮比我厲害,我就是不服氣,不過是找他比試比試本領,二師兄不必為我擔憂。”

“不惹是非。”那二師兄道。

“比手藝切磋,那是技術交流。”瘦高個道。

二師兄莞爾:“你在山下住久了,嘴皮子比我們住山上的利索,說不過你咯。”

瘦高個也笑了,說話間,已到了他住的西面平房,兩人就此作揖別過,屋裏濕寒,但是亮堂堂的,已有人替他點上了滿屋的白蠟燭。瘦高個收拾了帶來的行李,設好鬧鐘,便和衣睡下了。

他很快睡着,還做夢了。

他夢到一個長得很美的男人,男人的頭發好黑,好長,披了件粉色的外衫,先是看了他一會兒,後來便趴在了一道矮牆上睡覺,一條手臂挂在牆外。他的手指貼着灰色的牆,他的手影斜斜地倚落在牆根,好像他手裏握着一把灰色的花。他睡了有多久,這個男人也跟着睡了多久,這夢裏開始下雪,瘦高個青年醒了過來。

此時才過午夜,玻璃窗外,飄起了絮絮白雪,屋裏的蠟燭滅了一小半。瘦高個一咕嚕翻身起來,迅速咬破手指,往那熄滅的蠟燭四周撒去幾滴鮮血,他起身去查看,地板上和牆壁上沒有任何異樣,他又點上蠟燭,燭火穩定,徐徐向空中竄動。瘦高個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院裏燭火不斷,誦聲朗朗,只是有幾支蠟燭燒出了點橙光,點燭的小童趕忙熄了這些蠟燭,換來新的點上。

大門敞開,瘦高個看到大師兄正在和一個老人說話,大師兄也看到他了,把他喊了過去,将他介紹給那位老人。老人幹瘦,穿的是單薄的黑色衣衫,在風雪中幾乎站不穩,兩片嘴唇已凍成了醬紫色。

“白長老,這位是我的師弟,姓離,家父過世,家裏還有許多事要處理,我讓我這位師弟随你下山吧。”

離曉蒙這才看清,老人的身後還躲着四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個弓背瑟索,神情焦急,如臨大敵,其中離燈籠光最遠的是一個滿面皺紋的長者,他的眼神最警惕,一邊盯着離曉蒙,一邊大啖烏鴉生肉。聽到“師弟”二字,他們交頭接耳起來,吃烏鴉的長者意見最多。離曉蒙看着他,什麽都沒說。

老人顫抖着又說話了:“沈師傅,還是……還是您跟我們下山吧,寨子裏的法師都已經沒轍了啊!您瞧瞧這天氣……我上山的時候還好好的,突然就下起了雪!”

離曉蒙默默站在一旁,還是他大師兄道:“離師弟雖然年輕,但是久負盛名,誰都知道他離曉蒙殺鬼,以快聞名,天下無人能出其右。一定很快就能辦妥。”

離曉蒙朝老人伸出手,老人左看右看,沒有去握他的手。離曉蒙徑直走到了門外,他看到不遠的地方拴着的一匹馬,那是匹矮腳的黑馬,馬鞍上已經積了不少雪。離曉蒙牽起它的缰繩就走,他大師兄還在勸說那老人:“家父四位關門弟子,他天賦最高,本領最大,他去,比我強。”

離曉蒙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子,往前跑開了。

到這地步,老人和那一群無助的男女才跌跌撞撞沖進風雪裏追趕離曉蒙。

“離大師!離大師!等等我!”老人狂呼,離曉蒙回頭一看他,一片樹葉恰劃過他的臉頰。

離曉蒙拉住缰繩,往林葉間掃了眼,樹林裏沒有其他人,沒有其他聲響。他摘下了那片葉子,葉片上沾了他的血,又落到了些雪花,冰涼涼的,好似刀片,他将樹葉收入囊中,在原地轉了兩圈,等到老人他們跟上來了,才繼續往山下去。

老人名叫白兀羅,普通話講得有板有眼,乃是白梅寨一支宗族的長老。下山途中,老人對離曉蒙講起了請他下山的事由。

“離師傅,事主的父母親是我的表親,事主屬虎,夜裏生的,是只睡老虎,我們都管他叫阿虎。

“阿虎十六歲就去了重慶打工,過年都不見得回來一次,這次談了個女朋友,和廠裏請了假,帶着女朋友回來探親來的,女的姓李,阿虎叫她李李,屬羊,陽歷八月十三生的,和阿虎的八字确實有些不合。他們回來的第一天下大雨,阿虎淋了雨,感冒了,吃了藥也不見好,發起了高燒,整晚都退不下去,他父母親就去衛生所找了醫生上門給他挂鹽水,兩罐子鹽水,葡萄糖挂下去,第二天早上人倒是能睜眼,能起身了,誰知道他衣服都不穿,就跑去雞窩裏逮公雞,一手一只黑羽毛的大公雞,抓起來就啃脖子吸血吃肉,弄了一嘴巴的毛和血。別人要去抓他還抓不住,力氣好大,四個大男人都圍不住,滿寨子亂跑,脫光了衣服到處撲別人家的女娃娃,偏不巧撞上了來辦案子的警察,他看到個女警察,兩眼發綠光,沖上去非得扒她的衣服,被人一槍射穿了右邊小腿,這才算被控制住,被我的兩位表親擡回家裏,綁了起來。下午我們就去找了寨子裏的大法師辦法事,法事過後,人安靜了,就躺着,睜着眼睛,叫他不答應,喂他吃東西全吐出來,大法師說是外頭的戾氣吞了他的魂,人回了家鄉,魂還沒回來,是丢魂了,這場法事是招魂的法事,等過兩天,他的魂自己找回來就好了。兩天過去,就是今天了,今天一大早,我去表親家找他們,門開着,門下挂着三個死人頭,脖子還在往下滴血,一屋子人……全死了,都被剁成了肉塊塊……連個完屍都沒留下……

“我這表侄子不知道去了哪裏,大法師也找不到了……”

雪下大了,山路越發難走,離曉蒙下了馬,往前頭一指:“我先下山,馬還給你。”

“他家在城東……”

老人跟過來指點,雪中,山腳下的村落幾乎辨認不出來了,那裏仿佛只是一張鵝毛大毯子,雪白柔軟。

離曉蒙擡起手指:“我知道,一棵柿子樹邊上,對吧?”

老人陡然熱淚盈眶:“離大師!”

離曉蒙又撫了下黑馬的前額,他往老人身後看去,十步開外的一棵冷杉樹下,先前與他打過照面的兩男兩女正站在那裏。夫妻似的男女緊靠在一起,目光呆滞,年輕些的女人在哭泣,臉上涕淚交錯,吃烏鴉的男人滿手鮮血,烏鴉不見了,他的腦袋上多了頂羽冠,一支黑羽毛高高翹起。他還盯着離曉蒙,口中念念有詞,整張臉都發青。雪飛過他們的身體,飄飄蕩蕩落在地上。

離曉蒙對老人道:“那個大法師,不用找了,他也已經死了。”

老人聽了,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風雪的勢頭更強勁,老人收起了傘,插在地上,用雙手握緊了。他在用土話望天興嘆,離曉蒙聽懂了,老人說的是:“八方鬼亂,神明保佑!白梅昌隆!”

離曉蒙頂風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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