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離曉蒙和啞巴回到了紅屋,裏外不見面具人蹤影,離曉蒙問啞巴:“那個戴面具的呢?他是你什麽人?”
啞巴還是什麽也不說,走進走出好幾趟,離曉蒙道:“你要去找他?”
啞巴點頭,離曉蒙攔住他,看看他的腳,啞巴光禿禿的腳背上都是些細細的血口子,離曉蒙脫下鞋子非得讓啞巴穿上。
“你怎麽連雙鞋子都沒有?不等我們找到他,你這兩只腳就廢了。”他把啞巴按在樹樁上,拂去他腳底的泥土和腳趾縫裏的小石子,往他左腳套鞋子,啞巴穿上一只,死活不肯穿另一只,要還給離曉蒙。離曉蒙眉毛一豎:“我有襪子!”
啞巴笑開了,摟住離曉蒙的脖子親了一大口。離曉蒙厭惡地躲開,攆着啞巴往前走,他跟在後頭一路自言自語:“你明明會說話,難道剛才不是真的?”
啞巴雖啞,耳朵卻很靈光,回過頭,指指離曉蒙又指指他胯下,在空中劃了三筆。
“你……”離曉蒙試着分析他這堆手勢的涵義,“哦,是我。”
“下面。”
離曉蒙說:“你再寫一遍,我沒看清。”
啞巴一嘆氣,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用力劃了三下。
“大。”
啞巴寫的是個“大”字。寫完還猛力點頭,翹起大拇指。
離曉蒙惱了,啪嗒打他的手背,捂住他那寫字的手,恨不得把他的胳膊卸下來,兇道:“你別亂說話!”
啞巴咂咂嘴,只作動作,發不出任何聲音,離曉蒙松開了他,眼睛盯着他的袒露的胸膛。啞巴身上有三道猙獰的疤痕。
“你身上,是那天在蝙蝠洞弄到的?怎麽弄到的?”離曉蒙眼前忽地一亮,“剛才在樹林裏你身上沒有疤!”
難道真的是一場夢?
離曉蒙沒來由一陣竊喜,不與啞巴置氣了,說話的聲音都禮貌柔軟了下來。他問啞巴道:“那個面具人會說話吧?”
啞巴把手伸進了敞開的外套裏撫摸自己的傷疤,若有所思,若有所想,懵了好一陣才搖了搖頭。離曉蒙無奈:“你也不會說,他也不會說,他還是個瞎的,你連手語都沒法和他打,那你們平時怎麽交流?”
啞巴微笑,笑得極開心,左手比圈,右手豎起根中指在圈裏插動。離曉蒙一巴掌揮過去,推開啞巴在樹林裏高喊:“面具人!面具人!!”
啞巴嘻嘻哈哈跟在他後面,他不會說話,笑聲倒很自然,像個會說話的人。
他們在一棵小樹邊找到了面具人,他被人用草繩綁在了樹幹上,面具掉在一旁,臉上還有許多被打出來的紅印子,他睜着眼睛不知道在望什麽地方,眼裏空空蕩蕩。
啞巴一看到他,上去先擰了他的胳膊兩下,那面具人笑了,眼神還是空的,缺乏光彩。啞巴皺鼻子皺臉,恨鐵不成鋼,唉聲嘆氣,把面具人全身上下都擰遍了,拾起地上的面具給他重新戴上。離曉蒙繞到樹後解繩子,草繩粗糙,還帶着股香味,他捏着草繩摩挲了會兒,問面具人:“是誰把你綁在這裏的?還打了你?”
面具人笑笑的,不回答,看上去有些傻,啞巴示意離曉蒙過去,他掰開了面具人的嘴給離曉蒙看。
面具人的嘴和他的眼睛相似,空有樣子,派不上什麽用場。他沒有舌頭。
離曉蒙再看啞巴,異常警惕和防備:“你們來白梅寨到底來幹什麽……”
天已經徹底黑了,啞巴不再理會離曉蒙,拉起面具人的手,牽着他往回走。
“喂!啞……”離曉蒙望着他們漸行漸遠的一雙背影,喊出了聲。啞巴停下,朝他揮揮手,離曉蒙道:“你相信吸血鬼嗎?”
啞巴捂住嘴,似是在偷笑,眼睛彎成兩道月牙,狐貍似的。
“你說你是鬼差,那你認識一個叫照阮的嗎?”
啞巴沒有動,離曉蒙還和他進一步說明:“他原先是人,因為殺鬼太厲害了,鬼見愁,人也怕他,在世間難有容身之所,閻王找他去當了鬼差,你知道他嗎?”
啞巴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和他揮手,離曉蒙原想跟過去,可他又摸到那草繩,最終作罷,任啞巴和面具人走遠,他則沿着河流回到了白梅寨,找到了楚趙。
楚趙閑來無事,坐在門前抽雪茄煙,看到離曉蒙,拍了拍身邊的板凳。離曉蒙把那根綁面具人的草繩遞給他看,道:“這根草繩和把阿虎家三顆人頭吊起來的草繩是一樣的。”
楚趙看着他的腳:“離大師,你的鞋呢?”
“濟貧。”離曉蒙說,坐下了。楚趙叫人拿了雙鞋給他換上,遞煙給他:“雪茄抽嗎?”
離曉蒙抽自己煙盒裏的煙,在門檻上劃火柴,說:“和一般的草繩不一樣。”
楚趙靠在門上望遠處,村寨裏燈火稀落,夜裏還有風,風過之處,燈火孱弱,被吹滅了幾盞。夜空亮過地面。
“我來的時候還很熱鬧,越來越冷清了。”楚趙說,彈開煙灰,“小冰,就是我們這兒的一位女同事,出了份屍檢報告,李李懷孕了,三個月。”
離曉蒙撓臉頰,不怎麽意外,楚趙看着他,問道:“離大師,你說人死後都會變成鬼嗎?”
“不盡然,心中還有挂念的,怨恨也好,眷戀也好,但凡死時內心不清明的才會變鬼。”
“哦,那三個月的……胚胎呢?”
離曉蒙看他一眼,說:“既然是生命,就有所思。”
“那死時內心很明白的人就去往西方極樂了?”
“先往陰間,聽候發落。”
楚趙似懂非懂,應了聲,離曉蒙又道:“以白梅寨現在的情況,就算有人死後不做鬼,七天之後等不到鬼差來接,也會屍變成鬼,這種比較慘,本來能去陰間的,說不定直接轉入輪回,可做了鬼,就再去不成陰間了,在陽間徘徊不是被人怕,就是被人抓,被人殺,被人支配,就算被鬼差找到了,也只能發配往鬼界。”
楚趙看着他,一聲不吭。離曉蒙眼梢一動,低頭掐滅香煙:“信則有,不信則無。”
楚趙笑了:“那您說說吧,鬼界什麽樣啊?和陰間有什麽不同啊?”
“我沒去過。鬼界只有鬼,上不通陽間,下不連陰間,是沒出路的地方。”
楚趙道:“阿虎的媽媽是四房的産婆,帶李李回來可能是想在家裏安胎生養吧。”
離曉蒙聲音一緊:“阿虎的媽媽是産婆?”
楚趙眯起眼睛:“是啊,你是不是還想說白兀羅的老婆是難産死的?“離曉蒙凝神,仔細推敲:“如果他要報仇,為什麽非得等二十年,二十年……““目前來說,死的人都多少和白兀羅有些關系。”
離曉蒙再擡起頭,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或許他要報複的對象非常強大,強大到他必須用二十年來積攢力量才能與之抗衡。”
“呀,”楚趙感嘆,“您這是看的哪一套熱血漫畫?”
離曉蒙的神情更為緊張了,他問楚趙:“你見沒見過一個瘸腿的人?外鄉口音,大胡子。”
“沒見過。”楚趙夾着雪茄,抖了抖腿,說,“聽說白兀羅在重慶和阿虎見過。”
他刻意扁着聲音講這則流言,陰陽怪氣:“那是一個雨夜,白兀羅交給了阿虎一件東西,他告訴阿虎那東西是白梅寨流落在外的傳世寶物,他偶爾獲得,知道阿虎不久會回鄉,便托阿虎将東西帶回來。阿虎并不知道,這樣東西上依附的是一種很恐怕的力量,是被白兀羅召喚回來的自己難産死去的妻子的鬼魂,阿虎就是被這兩個厲鬼上了身,殘忍地殺害了自己的家人和四房的法師,還放了把大火燒死了白老三一家,最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離曉蒙聽完這個故事,沉聲道:“鬼會挑選意志薄弱,或者身體虛弱的人上身。”
楚趙接道:“比如小孩兒和老人?”
離曉蒙颔動下巴,楚趙道:“還聽說了一件事。白家大房有隐疾,生育困難,人丁難旺,不過大房必經是大房嘛,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啊,大房如今單傳一脈的白火星其實是四房的孩子。白村長早早将白火星送去法師那裏修行,只等自己再有後代,就讓這個孩子頂替了大法師的位置。”
“大法師……”離曉蒙的手指略過自己的眼皮,沒說下去。
楚趙領會了他的意思,點了點頭。雪茄抽完了,他去拿了盤紅糖粑粑出來吃,離曉蒙也餓了,連吃了兩個,肚子墊上,他想起來什麽了,問楚趙說:“白蛾子呢?”
“好吃好喝伺候着呢,連她那個瘋媽都被放出來了,滿村子亂跑。”楚趙一拍大腿,往外努下巴,“你瞧!說曹操曹操到,這不就是她嘛!”
那凄凄黑夜中确有個女人橫沖直撞朝他們跑了過來,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白志文被鬼上身啦!被鬼上身啦!!亂砍人啦!!”
她那雙大眼睛閃着精光,撲到楚趙身上,扒拉了那盤紅糖粑粑抱在懷裏,吃了三大塊,瘋叫着往別的地方跑去。
村寨的東南方向,不少火光在聚集。
楚趙和離曉蒙對視一眼,離曉蒙先跳了起來,楚趙跟着起來,正要動身,兩個穿制服的年輕男人跑出來喊住了他,兩人與他耳語,手裏還拿着個對講機,楚趙湊在對講機前聽了聽,眼神有變,又興奮又緊張,對離曉蒙道:“離大師你先去!我過會兒來找你!”
他還關照一個年輕人跟着離曉蒙一道去白志文家一探究竟,那邊廂,喬森屁颠颠從樓裏出來,打發了那個年輕人,和楚趙說:“你們忙吧!這種怪力亂神的事兒就交給我和離大師吧!”
楚趙看他一圈,輕笑了聲,便自己帶着那兩個年輕人往樓後去了。離曉蒙還傻愣着對喬森道:“喬大師,您今天意料之外地積極。”
喬森拼命給離曉蒙使眼色,勾住他就走。接近白志文家時,喬森東張西望,做賊似地貓起身子,躲在路邊的黑影裏問離曉蒙借錢,離曉蒙沒帶多少現金,掏出兩百塊給他。
喬森道:“我有你的名片,等我平安回北京,我立馬就給大師您打錢!”
“你要下山?”
喬森道:“楚趙有大任務!他們找到吸血鬼老巢了!這一去肯定得大半天,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難道真要等他們把吸血鬼抓了回來,我去和吸血鬼鬥法??!白天你也看到了,什麽召神弄鬼的,太他媽滲人了!我是受夠了!拜拜咯離大師!”
他在一條岔路口和離曉蒙分開,一蹦一跳消失在了稻田裏。
離曉蒙只身到了白志文家,白家門口已經圍了很多村民了,房門打開了半扇,院裏投出溫暖的黃色光芒。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高舉火把和電筒,議論着白兀羅的複仇大計,議論着二十年前白志文逼迫白兀羅妻子堕.胎,害得她一屍兩命的故事。他們還在說一種神秘的力量——它,千百年來,正是它在世間一切災難和禍害中保佑着白梅寨的安全,它是他們的神,而白梅寨的大房是最接近這個神的血脈。
“少說兩句,大房到底還是大房。”有人在神的話題面前畏縮了。
“就是為了大房的臉面,看到別房生孩子就眼紅,傷天害理啊!今天大房祠堂裏的事你忘了?”
“勾逼!別以為個瞎眼丫頭當了大法師你們就厲害到天上去了!大房的事關四房屁事!滾蛋!都他娘的趕緊滾蛋!”
大家說啊罵啊,還動了手,可就是沒人敢進白志文家。離曉蒙倒想進去,村民們不讓,不單是大房的人,其餘支系的人也都來攔離曉蒙,硬拽着他說什麽都不放這個外鄉人進他們大房長老的屋,還有些大房的老人抗着耙子趕人,不準別房的人瞎看熱鬧。
幾方僵持不下,直到白志文屋裏傳來聲慘叫,才有兩人沖了進去。離曉蒙趁亂擠出人群,繞到了後門,恰遇到那大房的兩人從後門出來,看到他,一人問道:“有沒有看到個小孩兒?!”
“小孩兒?”
“火星!見到白火星沒有!”那人大吼,氣勢洶洶,卻被另外一個人拉開了。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閉緊了嘴巴,撞開離曉蒙用土話高喊着白火星的名字,在村子裏散開了。
離曉蒙推開後門,摸進去靠窗探聽,一樓的客廳裏已經湧進了許多大房的人,他們低頭看着滿地血跡,議論紛紛。
白志文的妻子死在了客廳,白志文死在家門口,客廳裏的桌椅全都摔爛了,牆上還有很多刀刻的痕跡,有兩行血腳印從客廳延伸着出來,到了後門卻消失了。腳印不大,像孩子的腳。
白火星不見了。
離曉蒙暗自盤算,摸黑去了大房祠堂,大房祠堂的門上了鎖,他翻牆進去輪番嘗試了遍,紅黃綠三幢樓,唯有黃樓的門是從裏面鎖上的。離曉蒙敲了敲門,低低說:“白火星,我知道你在裏面。”
屋中悄無聲息。離曉蒙緊靠在門上,道:“你不用出來也可以,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的手插在口袋裏,玩起了火柴盒:“你要不要雇我殺鬼?”
“鬼”字出口,黃樓裏像是有人碰倒了個木盆子,離曉蒙繼而說:“師門規矩,沒有人雇傭,不能擅自殺鬼,附身在你爺爺身上的鬼很強,以你一個小孩兒來說,能應付它到這種程度已經很厲害了。但是,你殺不了它。”
黃樓的門打開了,但只開了一條縫隙。白火星慘白的小臉擠在門縫裏往外看。他臉上全是汗,大口喘氣,說話都結巴了。
“你……你你你……怎麽知道……”
離曉蒙道:“我從五歲開始殺鬼,招魂,引鬼,殺鬼,渡鬼,樣樣精通,凡做過必定留下痕跡,我就是知道。”
白火星伸出手把離曉蒙拉進黃樓,又立即鎖上了門。
“祠堂有你祖先魂靈庇護,而其中黃樓陽氣最重,這個地方挑得對。”離曉蒙查看樓中環境,對此地的擺設也相當滿意。牌位供桌都布置得四方端正,頂上還懸挂幾卷黃綢布條,月光經由綢緞反射,那光芒耀眼,如同白日光。
白火星使勁咽下口口水,躲在根圓柱旁問離曉蒙:“它它……它會跟過來嗎?”
離曉蒙抓起他的手翻看,告誡道:“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學來的,不過招鬼上身太危險,以後千萬不要再做。”
白火星顫抖,吸着鼻子用力點頭。
“以鬼制鬼是歪門邪道,我再問你一遍,”離曉蒙摸出火柴盒,抽出了一根火柴,盯着白火星道,“你要不要雇我殺附在你爺爺身上的鬼。”
白火星勉強穩定了呼吸和聲音,說:“我拿什麽雇你?”
離曉蒙笑了:“不用錢。”
他拿火柴在地上連筆書就兩行文字,白火星試着去讀,卻讀不出個所以然來,他貼着那圓柱子,偷摸着看離曉蒙。離曉蒙寫下最後一撇,收住手勢,再在地上一擦,這龍飛鳳舞的文書竟自行燃燒起來!火苗高竄,差點燒着白火星的眼睛,他捂住雙眼,扭過頭去,人躲在黑暗中。
離曉蒙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說道:“這封雇傭信是燒去地府的,寫給閻王和鬼差知道,你雇我殺鬼。只要你吹熄了火,我們的雇傭關系就此生效。”
白火星不走出來,還躲着,聲音清亮,人已經完全冷靜了。他道:“我憑什麽相信你,你說這是什麽就是什麽,你要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你不想相信我,那為什麽要讓我進來?”
白火星語塞。
“你害怕,害怕之後疑神疑鬼,沒關系,人之常情。”離曉蒙自己吹熄了火,“你如果一直待在這裏的話,很安全。”
他起身要走,白火星呼喊:“等等!你要去哪裏??”
他着急地從影子裏探出個腦袋,離曉蒙見狀,道:“你不雇我,難道我走還不行嗎?”
白火星愈發多疑,眼裏燃起兇火,惡道:“不行!你哪裏都被不準去!等到天亮!天亮了再說!”
離曉蒙反剪了右手在身後,反複掐算,道:“我不會害你。”
“我根本不認識你!天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天知道你來白梅寨幹什麽!你來了之後人越死越多!它……它說不定是你找來的!世上哪有不要錢的好事!”
離曉蒙心下不快,睨着他道:“人是你自己放進來,進來了說要幫你,你又不信,走,你又不讓走,我和你說不通,腳長在我身上,我想去哪裏都可以。”
話說到這個地步,離曉蒙就此打住,俯下.身去擦幹淨地上的火燒痕跡,看也不再看白火星了,擡腳就往門口去。他欲開門,窗外忽地閃現兩點微弱的光芒,即刻那這兩個小點便放大成兩團明火,瞬間亮了起來,不等離曉蒙看清這光芒到底是什麽成分構造,白火星大叫着從黑暗中撲到了他身上,喉間低吼:“是你把它引過來的!!你們是一夥的!我殺了你!”
白火星雖是孩子,論體力耐力都不是離曉蒙的對手,可正是黃樓外那兩團白光壞了事,離曉蒙還在思量它們的來路,渾身上下都沒有防備,這才被白火星逮住機會,往他腹上捅了一刀不說還将他整個人撞倒在地。白火星坐在離曉蒙身上,拔出了刀還要再捅,離曉蒙已回過神來,奮力推開他,捂住傷口站起來道:“夠了!你要是再亂來,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白火星啐了口,臉色狠絕:“好啊!露出真面目了吧!要對我不客氣了!你放馬過來!”
離曉蒙又好氣又好笑,看着他這個半大孩子,搖搖頭,嘆口氣,直接往門口去。那白火星此刻歇斯底,饒是說什麽都勸不聽了,怎麽可能輕易放他出去?只見他一個箭步擋在離曉蒙身前,揮舞着手裏的短刀,認準了要離曉蒙的命。離曉蒙哭笑不得,不願意和一個孩子纏鬥,只想趕快出這黃樓。白家列祖列宗前,他們一個發了瘋似的追砍,一個光顧着躲閃,貢品瓜果全被撞到了地上,就連一卷黃綢緞帶子也被劈成了三半。離曉蒙實在不堪糾纏了,人在牆邊站定,白火星必經年幼,體力有限,氣喘籲籲,腰都挺不起來了,還虎視眈眈不放過離曉蒙,他看離曉蒙自己選了個死角站住,忙撲了上去。離曉蒙好眼力,白火星身形才動,他起手便抓住了少年人的手腕,他道:“不惹人間是非,也不輕易傷人。我松開你,你別再來煩我。聽到了沒有?”
白火星的五指在空中抽搐,手腕無力,刀掉到地上,他連連點頭。離曉蒙松開了他,用雙手緊緊按住傷口,轉過了身去。他沒想到的是,就是在他轉身的剎那,白火星抓起手旁一個花瓶,對準他砸了過來。
倘若兩人身形相仿,這一下怕是能将離曉蒙砸個頭暈目眩,可白火星身高有限,只砸中了離曉蒙的後背,花瓶應聲碎裂,同時傳來的竟還有白火星的一聲慘叫。
離曉蒙龇牙咧嘴地轉過身,他身後卻倏然空了,左右不見白火星人影。模模糊糊地,離曉蒙聽到地下有人呼救。他挪到白火星剛才站着的地方,也是吃了一驚,原來那花瓶連通着某個機關,花瓶拿起,機關打開,露出了地板上的一扇暗門,呼救聲正是從這暗門裏傳來的。
“救命……救命……”
“白火星??”離曉蒙脫下衣服綁在身上,縛緊了那傷口,劃亮一根火柴,扔了下去。
火柴摔在了兩級臺階上,熄滅了。離曉蒙又點了根,這次抛得遠了些,聽到咳咳幾聲,火焰墜得很深,照出白火星蜷縮在地上的身影。
“你要是現在救我上去,我就相信你是好人。”白火星的聲音微弱,似是摔得很痛。
“不用你相信我也不壞。”離曉蒙說,起身道,“你等着,我去找人過來,你哪裏也別去,別動。”
“別!!”白火星凄聲喊道,嗓子都啞了,咳嗽着哀求,“要是被人知道我闖進黃樓,要抽鞭子的。”
經他這麽一說,離曉蒙彎下腰,扶着地板踏進了地道。他在心裏默數,時不時留意頂上的機關木門,木門始終敞開着,因此還能借到點光,可走了二十多級後,自然光微弱了,離曉蒙不得不以火柴照明,火柴消耗得很快,一根扔出去,僅能照亮三四步遠。階梯走到底時,離曉蒙只剩下最後一根火柴了。他用最後這點光亮找到白火星,把他扶了起來。白火星還有氣,就是摔傷了,手和腳都骨折了,軟趴趴地耷拉在身側,異常虛弱。
暗道裏空間有限,離曉蒙沒法背他,只好将他夾在身旁,拖着他爬樓梯。
“一共多少層?”白火星意識清明,問道。
“一百二十。”
“你是個好人。”白火星輕聲說。
離曉蒙不作回應,摸黑努力往上爬。白火星也很配合,自己能使得上勁就自己使勁,還剩最後五級臺階時,離曉蒙往上一伸手卻摸到了厚實的木板頂,他又推又頂,氣喘如牛,最後只得宣布:“關上了!”
白火星急道:“難道上面有人關上的?”
“不知道。要是是人為關上,那那個人就是想把我們困死在下面,要是機關自己關上,我們……也沒有辦法。”
白火星還算聰明,道:“我們回下去,這裏有暗道,那肯定是通往什麽地方的,我們去找出路!”
無奈之下,兩人只得折返回去,暗道裏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到,白火星和離曉蒙摸着牆壁走了陣,離曉蒙停下了,道:“我們在轉圈。”
“你怎麽知道?說不定是在往前走。”白火星道。
“我五歲開始殺鬼……“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樣樣精通!殺鬼大師!我們現在還是趕緊找路吧!”
“我五歲……”離曉蒙兀自接上話頭,“被扔進一個黑山洞裏修行,五梅山多鬼,什麽樣的鬼都有,山洞很黑,和現在一樣,在黑的地方是在走直路還是在轉圈我還能分辨得出來。”
白火星慌了:“那現在怎麽辦?”
離曉蒙放開他,自己坐到地上,松出一口氣說:“累了,歇會兒。”
“歇……歇會兒?在這裏?黑咕隆咚歇什麽歇?”白火星道,“你要歇你歇,我自己走!”
離曉蒙懶得搭理,摸出一根香煙叼在嘴裏,他雖然年輕力壯,可必經受了傷,傷口的血還沒完全止住,帶着個人爬上爬下折騰了這麽久,人确實累了。而那白火星,倔強出走,腳步聲才遠了沒一會兒,就又近了。
“你人在哪裏?”白火星伸了只手亂摸,戳到了離曉蒙嘴上的香煙,離曉蒙沒好氣地拿開煙,道:“你問題再這麽多,我要生氣了。”
白火星喘了聲,摸索着坐在他身邊,靠他很緊,嘟嘟囔囔:“你還有火抽煙啊?”
離曉蒙捏了捏手指,不做聲,閉上了眼睛,視力在此時反正也是用不上了,他索性不去看。黑暗中,他的觸覺變得更為敏銳,他摸到自己的血,熱得湧出來,轉瞬就冰涼。
“你捅到我的胃了。”離曉蒙說。
白火星那裏好久都沒聲音,半晌過去,他才說:“我知道附在爺爺身上的是誰,是白兀羅的老婆。她來報仇的。大房生一個,其餘房才能生,不然就得拉去殺小孩兒。”
“殺小孩兒?”
“那個蝙蝠洞就是用來殺小孩兒的。”白火星壓抑着聲音,“有兩年,大房一個孩子都沒有,男人都出去找老婆,根子上的問題,還是沒用,大家都着急了,最後沒辦法……”白火星大口喘氣,好不容易才接上了,說:“我親生父親在我出生前就被趕出村子了,我媽偷偷告訴我,冬天裏,他被人打斷了一條腿,扔進河裏。沒可能活下來了。”
離曉蒙專心休息,連一句話都不願說。他悶聲不響,白火星反倒更自在地傾訴着:“當瞎子好像也不賴,瞎了就什麽也不用去看了,當個聾子也不錯,聾子就什麽都聽不到。”
離曉蒙恢複了些體力,他站起來,傷口疼得沒那麽厲害了,依他判斷,白火星應當就坐在他右側,他看着那裏,盡管那裏只是一團漆黑。他道:“你今天的話好像特別多。”
白火星清喉嚨,離曉蒙嗅嗅鼻子,道:“你慢慢在這裏當瞎子作聾子吧,我去找光了。”
他聞到股黴味,潮濕腥臭,他循着這股味道,打算一探究竟。
黴味越重,離曉蒙感覺腳下越濕滑,有人在他身後跟着他,腳步拖沓,離曉蒙道:“還是在轉圈。”
但那黴味經久不散,鞋底甚至踩到水了,離曉蒙靠牆站穩,擡起腳摸了摸腳底的水。這水是黏稠的,吃上去帶鹹味。
不知是被什麽觸動,白火星的聲音再度響起,這回離曉蒙聽得很真切,這個少年人在抽泣。
“我在河邊遇到一個瘸子,召鬼上身是他教我的,他很古怪,我知道這樣不對,這事情不好,但是……我爸要是還活着,說不定就是他那樣吧,斷了一條腿,走起路來都不利索,邋遢,又臭。”
離曉蒙轉身看着身後的虛無,身後滿目的黑色,他铿锵道:“你今天,話,真的有點多。”
白火星的聲音變得飄忽,像一團雲,一縷氣,從離曉蒙的右耳繞到左耳,四下回蕩。
“我不想作瞎子,我不要待在這裏。”
“我不想死在這裏。”
這縷氣息是那麽幽怨,綿長,搖搖晃晃落在了離曉蒙的肩上,絲巾一樣纏住了他的脖子。
“白火星……”
離曉蒙呼喚,白火星回應了他。
“我不想死在這裏。”
依舊只有這把充滿怨念的聲音,句末還伴有有些許梗咽的餘音。
白火星的呼吸聲已經捕捉不到了,離曉蒙也碰不到他的人,他仿佛是化身成了聲音,只在空氣中存在,鬼魅一般。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離曉蒙搓手,盡可能地将自己的血抹滿兩只手。
“我不想死在這裏……”
這一回,他的尾音裏多了嘀嘀兩聲,像是鬧鈴響了。離曉蒙從牆邊退開,他無依無靠地站着,他不怕黑,更不怕鬼。
“我不想死在這裏啊!!”白火星突然爆發,高頻率的尖叫差點刺破離曉蒙的耳膜,幾乎是同一時間響起的還有巨大的爆炸聲,整座地道都在劇烈搖晃,地道頂部砸下來許多碎石頭和碎泥,地道仿佛要塌了!離曉蒙巋然不動,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猛地收緊。
“我問你,你的刀是從哪裏來的?”離曉蒙質問着,聲音不大,輕易就被白火星還在持續的尖叫和嘈雜的話語聲蓋了過去。他身後有人說話。
“楚隊!炸開來了!這裏有出路!!”
“楚隊!走這裏!!”
“媽的!有人!”
“誰在叫!是誰!”
“先別開槍!!“
灼眼的白光突如其來,離曉蒙薄薄的眼皮顫動了下,他沒有睜開眼睛,但他的手臂收得更緊。
“離曉蒙?你抓着白火星幹什麽??”
離曉蒙張開眼,他眼前是被他單手掐住脖子提在半空中的白火星,少年的脖子漲紅了,臉色發白,舌頭往外伸着,痛苦異常,随時都可能因為窒息暈死過去!
離曉蒙側過身在牆壁上用手指唰唰寫了一通,喊楚趙過去:“你在下面畫一個押!”
“什麽??”楚趙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看到此情此景還沒弄清楚來龍去脈,不肯輕易合作,追問道,“你到底在幹什麽!你放他下來!”
他擡槍對準了離曉蒙,此舉引來他身後一隊人的效仿。離曉蒙不松手,厲聲喝道:“畫押!!随便一個什麽人,過去按一個指印!!快!”
“你到底想幹什麽!”楚趙逼近,槍口頂在了離曉蒙太陽穴上,“你瘋了嗎?!!這個孩子就要被你……”
楚趙再看白火星,剛才還在抵死掙紮的少年已經伸直了兩腿,翻出白眼球,不省人事!
“他被你掐死了!!”楚趙眼神一凜,“你到底是什麽人?”
離曉蒙緊盯着白火星,他發出聲長長的嘆息,不再那麽火急火燎了,平聲道:“這裏有鬼,我來殺鬼。”
“你瘋了!!”楚趙拿槍眼戳他腦門,要他趕緊松手,“這個孩子被你掐死了!哪來的鬼!不然我開槍了!”
“之前是沒有,下了地道才跟上來的,”離曉蒙目不轉睛,将他的威脅當作耳旁風,只道:“再等等……它就要忍不住了。”
“過來!電擊槍呢?給我!”楚趙朝身後吆喝,他身後這群年輕人卻都沒敢動,一個兩個都沖他使眼色,要他看離曉蒙,神情詭異。
“他是瘋了!”楚趙三步并作兩步,搶了把電擊槍過來,轉身才要啓動,他也是目瞪口呆,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敢确定眼前這副詭異的景象并非幻覺。
詭異的并非心安理得掐死人的離曉蒙,而是那先前暈死過去的白火星。他那低垂的腦袋正在慢慢擡起,臉孔已不複人樣,雙眼血紅,嘴角咧到耳際,滿口尖牙,黑黃恐怖,他在笑,起初是無聲的,漸漸地,有了聲音。
“呵呵呵呵呵呵……嘿嘿嘿嘿嘿……”
聲音像少年人,漸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