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離曉蒙打車去的黃花水庫,不消二十分鐘就到了,慘劇還未收場,警車和救護車停在水庫門口,一些男女在水庫外哭天搶地,有人已經抹着眼淚拿個鐵皮盆子燒起了銀錫箔。漫天紙錢,天空中陰雲密布,攝影記者們默契地圍成一個圈,不太過靠近悲傷的人們,只是互相擠壓,搶拍個不停。閃光燈打在哭泣的人群臉上,一個坐在地上的女人默默垂下了頭。

“來人啊!救護車!醫生!醫生護士呢!暈過去了!暈過去了!徐太太!”

離曉蒙裹緊外套站在風裏,他在哄鬧的人群中搜尋着,視線有一瞬略過了水庫裏面。他看到胡準和兩個年輕人聚在一起抽煙,那兩個年輕人他見過,正是他從公安局出來後盯他梢的那兩人,兩人臉上不知怎麽都挂了彩,有一個腦袋上還裹了圈紗布。胡準也看到他了,和邊上兩人使個眼色,三人都朝離曉蒙望了過來。離曉蒙轉身繞過一輛電視臺的轉播車,往遠處走,可還沒走出多遠,他就聽到有人招呼他。

“喂!姓離的!”

離曉蒙回頭看,站住了,伸出手:“你好,胡警官。”

“你來這裏……”胡準把他從頭看到腳,“幹什麽?”

離曉蒙捂着嘴咳嗽,說:“恰好路過。”

“恰好路過黃花水庫?”

“這裏不算偏吧,都沒出環線。”離曉蒙說,哆嗦着從口袋裏拿了包煙出來,他戳戳自己腦門,問,“不需要我賠償醫藥費吧?”

“啊?”胡準想了會兒才恍悟,“哦,你說小樂他們倆啊,你同事沒和你說嗎?”

“同事?”離曉蒙低頭點火,可惜手上沒力,水庫周圍風又大,他想放棄時,胡準點着打火機湊了過來。離曉蒙看一看他:“謝謝。”

胡準自己也點了根煙:“對啊,穿黑衣服的,那天去酒店找你的那幾個人。”

“你們打起來了?”

胡準說:“你到底什麽來頭?”

離曉蒙抽煙:“穿黑衣服的沒和你說?”

“原本還以為他們和李國梁一夥的,打也沒打過他們,人還一通電話直接打到了省裏,說你們也是來查案子的,身份特殊,誰也不準動。”

離曉蒙點點下巴,胡準看看他:“你真是來查案子的?是不是李國梁在哪裏還犯過別的案子,你追查過來的?我們是不是應該資源共享一下?你說你查就查吧,弄那麽多身份幹什麽?又是保險,又是大學的。”

離曉蒙問他:“女孩兒,怎麽死的?”

胡準雙手插在口袋裏,在寒風中豎起了肩膀,看着遠處成排的信號塔:“勒死的,死了沒多久。”他又說,“之前有人打舉報熱線,一個女的,做護士的,老公是同個醫院的整容醫生,五年前死在醫院的一場火災裏,當時警方判斷是意外事故,她說看到新聞想起來,她老公死的前一個星期有個手指上有紋身的男人來找他做手術,整臉,外加去紋身,那個人的資料也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我們懷疑這個男人就是李國梁,他已經改頭換面了。這個消息不知道怎麽被記者知道了,寫到了報紙上。”

離曉蒙夾着煙,手指在風中顫抖,煙燒到了他的指節,他扔掉了這半支煙。他問胡準:“徐老板之前找老鄉殺李國梁,那個人失手了,他怎麽樣了?”

“死了。”胡準看着他,“李國梁很狡猾,十年來只要現金,每次都是讓徐老板放下現金,他再去取,最近幾年連徐老板都沒見過他現在的樣子。他找的那個老鄉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弟,十裏八鄉出了名的狠角色,那天埋伏在徐老板和李國梁約好的交易地點,一間破廟,徐老板說,那天交易時間過去後他遲遲沒接到表弟的電話,就自己跑去看了,廟裏只有他表弟的屍體,一刀割破喉嚨死的,他女兒就是在他出門的時候失蹤的,當時他老婆在外面打牌,家裏只有他女兒一個人。”

離曉蒙沉默,胡準又道:“昨晚我又去了朱家,那箱黃金曝光後,網上有人發了個帖子說自己在朱百聞出事後不久和朋友玩鬼屋探險去過那間別墅,他自稱能見鬼。”胡準笑了聲,丢下煙頭:“嗤,見鬼,他說他那晚見到個男的鬼,我推測他見到的應該是李國梁,那箱金子肯定是他埋在地裏,反正這十年裏他一直不缺錢,也沒去挖,再說後來那地方造了別墅,他也不方便去挖,朱家出事之後房子就荒廢了,不光沒人住,還成了沒人敢靠近的鬼屋,正中他下懷,他肯定有考慮過要去挖黃金。我和老餘說了,老小子不讓我遞多管,我打算去朱家盯着。”

離曉蒙問他:“如果徐盈現在在這裏,靠她,能抓到李國梁嗎?”

“你怎麽不說讓徐老板表弟回魂,問問他李國梁現在長什麽樣子?他不也看見了?”胡準皺緊眉頭,“這種時候就別開玩笑了,不好笑。”

離曉蒙道:“李國梁是不是有槍?”

胡準颔首:“只是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用之前那把了,那把槍,殺過兩個人。”

雲朵飄到了別處,太陽露出來了,陽光之下,胡準的臉顯得異常粗糙,他的雙眼顯得異常的憂郁。風呼嘯而過,離曉蒙控制不住地發抖,他說:“我沒有和你開玩笑,今天淩晨三點,你過來這裏找我。”

“什麽意思?”

“我有辦法弄清楚李國梁現在的長相,我也能告訴你他殺徐盈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

胡準罵了句粗話,往後倒退着要走。離曉蒙身體抱恙,渾身上下唯獨眼睛還充滿力量,他堅定,堅決地說:“如果你還想知道你父親有什麽話要和你交待,淩晨三點,帶好徐盈,徐老板表弟還有你父親的生辰八字來這裏找我。”

胡準停下了,他的嘴巴張開又合上,欲言又止,抓耳撓腮。他動搖了。

“你相信我,我真的有辦法,但是這個辦法很危險,我可能會死,所以必須有第二個人在場。”

胡準抿起嘴唇,抓着頭發走開了,離曉蒙抱緊雙臂,再沒多說一句。

他經過水庫大門離開這裏的時候,一張紙錢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拿下它,攥在掌心,塞進口袋。

離曉蒙先回了趟自己住的快捷酒店,打包了些東西,又去了趟餐館,之後找到了照阮。面具人給他開的門,他沒穿衣服,開了門轉過身光着屁股就去抱同樣赤身裸體的照阮了。

照阮看也沒看離曉蒙,只是揮舞了下手臂,他的屁股正被面具人抓在手裏揉搓,他興奮地直喘粗氣,眉開眼笑,親着面具人的額頭比了個脫衣服的手勢。他和面具人在地毯上纏綿,面對面抱在一起。

離曉蒙站在門口,把從餐館買的一份外賣放在了地上,說:“我晚上有事。”

照阮和面具人親得難舍難分,敷衍地應了聲。

“麻辣小龍蝦。”離曉蒙說,提着行李就走了。

他在電梯裏想抽煙,但忍住了,他從鏡面一樣的金屬牆壁上看到自己的臉,他的眼睛、鼻子、嘴唇、頭發、耳朵。他頭一次這麽仔細地,長時間地端詳自己的臉。

他懂很多超出常規的知識,能講很多道理,但是他不懂,也講不出,世上千千萬萬的人,為什麽造物主偏要将每個人都捏得不一樣。

在夜晚到來之前,離曉蒙跑了趟藥店,還去菜場買了兩只黑羽大公雞,一張藤椅子,三斤柿子,接着他去了附近的街心公園消磨時間,他的身體還是不太舒服,連續喝了兩瓶咳嗽藥水,又吃了一片退燒藥,裹着外套睡了一覺,醒來時,夜很深了,離淩晨三點還有兩個小時。他去路口攔了輛出租車,本來和司機說要去黃花水庫,出租車路過一片紅燈區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他給了司機五百塊錢讓他在原地等他,他找了一間酒吧,走了進去。

酒吧裏很吵,脂粉味很重,離曉蒙要了杯酒,沒多久,就有個年輕女孩兒來和他搭讪,音樂實在太大聲了,他們說話時必須靠得很近,險些接吻。離曉蒙喝完了酒借口去上廁所,男廁所的隔間裏有人在做.愛,像是一男一女,他辨別不出來,低着頭在鏡子前面洗手。他用眼角的餘光瞥到一個男人在打量他,看他的腰和腿,還有他的手。他的眼神濕潤,衣領敞開,身上是刺鼻的香水味。

離曉蒙看着鏡子,看着鏡子裏那個男人放肆的眼神。男人在一步一步靠近他。

他的手碰到了離曉蒙的後腰,人的溫度透過襯衣傳來,很溫和,又好像一陣刺激的電流,離曉蒙倉惶躲開了。他從酒吧逃了出去,鑽進出租車就去了黃花水庫。

胡準還沒出現,離曉蒙選了個能看到水庫蓄水池的位置放下椅子,把公雞拴在椅腿上開始吃柿子。

柿子正當季,香甜軟糯,吃多了卻也澀口,離曉蒙放開了吃,嘴裏淨是澀味了也沒停下,面無表情地繼續吞咽。

兩點五十五分的時候,他看到水庫方向亮起了車燈。

胡準出現了。

胡準提着手電筒找過來,看到離曉蒙,電筒光在橘子和公雞上轉圈。離曉蒙咬了口柿子,說:“柿子性陰,吃多了人的生魂就薄了,鬼就有了可趁之機,它們最喜歡。”

胡準走過去,用腳尖碰碰公雞。

“公雞打鳴叫三聲,提醒我回魂,要是三聲過去,你喊我名字我沒反應,那我也救不回來了,你打這個電話,這個人是我師叔,你告訴他一聲就行了。屍首不用留,解剖,扔了,火化了都可以,器官捐獻不适用,陰氣太重,損人陽壽,尤其是眼角膜,能見到鬼不是什麽好事。”離曉蒙說了一通,給了胡準一張名片,上面印的名字是:海市大學民俗學教授,中國民俗學協會副理事,肅遠。

離曉蒙拿起最後一個柿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咬破手指,跪在地上寫下一行東西,他對胡準道:“來,你畫個押。”

“畫什麽押?”胡準不解,用電筒照着那行鬼畫符。離曉蒙的血在草地上竟隐隐閃着光。胡準打了個寒戰,擦了把臉上的冷汗。

“這裏寫的是,你雇我殺鬼,我以招鬼上身的方式殺鬼。”

“你說殺……?”胡準吞了吞口水沒動。

離曉蒙又道:“我們師門規矩,不能随便召鬼上身,借個名義而已,胡警官,你想不想找到李國梁?他是你的殺父仇人,你難道不想親手将他繩之以法?”

胡準一咬牙:“死馬當活馬醫!就賭一回!”

離曉蒙嘴角揚起,笑了。他吃下最後一口柿子,眼看胡準在草地上摁下了一個拇指印,那排血書徑自燃燒,頃刻間消失不見,而那片草地安然無恙,仿佛從沒遭遇過火星。胡準拍了下腦門,摸出一張紙片塞給離曉蒙:“你要的生辰八字,名字也都寫上去了,徐老板的表弟叫徐達,我……”他頓了頓,“我爸叫胡洋。”

離曉蒙花了點時間背誦下那紙上的所有內容,他在椅子上坐好,擡頭一看月亮,月如彎鈎,不見星塵。

離曉蒙笑出了聲音:“是個鬼上身的好天氣。”

他把公雞松開,拿了拴它們的繩子套在自己脖子上,他道:“關掉電筒,看好公雞。”

他握住椅子兩邊扶手,閉上了眼睛。

縷縷微風拂過,離曉蒙紋絲不動,頭發卻在風中被吹亂了,胡準關了電筒,抓着那兩只公雞看着離曉蒙,眼都不敢眨一下。又是一些風,零零碎碎地吹過去,胡準忽地是倒抽了口涼氣——不知是從哪一陣風開始,離曉蒙連頭發都沒有被吹起來一根!他像是一尊雕塑,像一個假人,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停止了!

胡準試探着喊了他一聲,離曉蒙依舊不動,但胡準卻聽到了他的聲音,他在念着什麽,念得飛快,越來越快。

“甲申年辛未月壬子日寅時,甲申年辛未月壬子日寅時,甲申年辛未月壬子日寅時。”

胡準握起拳頭,他還聽到離曉蒙的聲音在呼喚徐盈的名字。之後是另外一段八字,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他還聽到了他父親的出生年月和名字。

胡準嘴角一抽,抱緊了兩只公雞,公雞很乖巧,窩在他懷裏,它們身上是溫熱,但即便将它們抱得非常之緊也無法抵禦周遭越來越強勁的寒意。胡準打起了哆嗦,他沒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了,他忽然很想走,從這裏逃走,一股怯意湧上心頭,胡準顫抖着咬緊了牙關,張嘴罵街給自己鼓勁:“媽的……拼了……操!”

他話音才落,那挺直腰杆坐在椅子上的離曉蒙整個人突然間向後仰去,他脖子上的繩索竟自己收緊了!胡準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即便沒有電筒他也能看得很清楚,月光太亮了,慘白得亮,月光下,離曉蒙正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勒住脖子!這股力量強而有力,瞬間就在離曉蒙的脖子上勒出了紅痕,而離曉蒙沒有掙紮,他還坐着,手沒離開椅子,腳也沒離開地面。

“離……離……”胡準想喊他,可他低頭一看懷裏的兩只公雞,它們還很安靜,一只睜着眼睛,眼珠一眨一眨,一只打起了瞌睡。

“救命!救命!”

一長串尖利的呼救聲從離曉蒙的嘴裏冒了出來,聲音尖細,像是一個小女孩兒的聲音。

胡準爬了過去,又不敢離太近,跪在地上伸長脖子問:“徐盈?徐盈是你嗎??”

“救救我!救救我!!”求救的小女孩兒聽上去是那麽的無助,那麽的絕望,她哭了起來,而離曉蒙也落下了眼淚,他的雙手舉到了空中,上半身在椅子裏扭動,像是在做垂死掙紮。

“李國梁!李國梁是怎麽綁走你的?你見到他的臉了嗎?他長什麽樣子?徐盈告訴我!我是警察!我能抓到他!我能給你報仇!”

女孩兒的聲音在哭訴,離曉蒙已經滿臉都是淚水了:“我不想死……救救我,我不想死,媽媽,救我啊,媽媽,我好難受,我想回家,嗚嗚嗚嗚,我要回家,為什麽要殺我!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

胡準問得更着急了:“那天晚上他開車帶你去了哪裏??從你家到那裏,路上開了多久??你還記得什麽?”

“他……”女孩兒哽咽着,離曉蒙的雙手放回了椅子上,人癱在椅子裏,“路上好颠,有蜂蜜的味道,花很香……黑色的車……黑色……他戴黑色的帽子,有一件綠夾克……他……啊啊啊他過來了,啊啊啊,我的耳朵!”離曉蒙一陣痙攣,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右邊臉頰:“不要啊!!”

“還有呢??你記得他的樣子麽??他的臉!你看到了嗎??有沒有什麽特征!”

離曉蒙卻只是用女孩兒的聲音尖叫:“啊!!不要啊!!我的耳朵!!”

這叫聲驚醒了熟睡的公雞,它睜開了眼睛,在胡準身上掙了下,胡準低頭攬緊它,再擡起頭去看離曉蒙時,他整個人升到了空中,胡準大呼,離曉蒙又重重摔回了椅子上,垂着腦袋,昏死過去了一般,但不出三秒,他就又擡起了頭。這一次,沒有什麽看不見的透明人在勒他的脖子,他也不再用女孩兒的聲音說話了。離曉蒙不停地作抹脖子的動作,瞪大眼睛,聲音粗野:“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他換了個人,眼睛血紅,殺氣深重,滿嘴的腥臭。

“徐壯?你是徐壯?”胡準問道。”殺了你!!“離曉蒙眼珠一彈,伸手過來就要掐胡準的脖子,胡準從地上起來,慌忙跑遠。

“殺了你!”

口口聲聲說要殺人的離曉蒙卻沒有追過來,他的雙腳像是被釘子釘死在了地上,寸步不前,只是兩只手在空中揮來舞去,作着掐人的動作。

胡準壯着膽子問:“是不是李國梁殺了你?”

“李國梁……李國梁……是他!!他一刀割開了我的喉嚨!我要去殺他!鬼門關開了!哈哈哈哈,我要去找他!我要殺了他!”

“我是警察,我能幫你!”

“警察??”

“你告訴我李國梁的樣子,我能找到他!”

離曉蒙放聲狂笑:“警察頂屁用!我自己來!我現在就去找他!哈哈哈哈!”

他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表情忽而猙獰了:“誰!誰把我困在這裏!!我要去殺了他……殺了他!!”

胡準作了個安撫的手勢:“我能幫你,真的,你告訴我李國梁長什麽樣子,你畫給我,我就帶你離開這裏,你相信我……”

他遞過去紙筆,離曉蒙的眼睛成了雙大小眼,喉嚨裏咕嚕咕嚕地發出不像人類會發出的聲音。他拿起了胡準遞過去的筆,大笑着,張開滿是獠牙的嘴,一下就戳進了自己的大腿裏。

“哈哈哈哈!李國梁!眉毛!很濃!”他拔出鉛筆,又往同一個地方紮:“鼻子上有疤!!嘴像女人!”

“哈哈哈哈!”離曉蒙瘋狂地大吼:“他的手很小,也像女人!”

他的大腿很快就鮮血淋漓,胡準早已被眼前所見吓傻了,看到血流下來他才反應過來,撲上去搶了這支筆。他捂住離曉蒙腿上的傷口,道:“他是不是還有槍!你看到他的槍了嗎??”

“槍……槍……”離曉蒙不自然地擰着脖子,聲音低了下來,“槍能殺人……”他的嗓門又陡然高起,“我要殺了他!!”

這一聲之後,離曉蒙又昏厥過去。這次的時間比先前那一次要長,十分鐘過去了,半個小時過去了,離曉蒙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胡準看看時間,又看看公雞。公雞還不叫,天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才會亮。等待變得無比漫長,無比焦心,胡準脫下了夾克,他裏面的t恤已經被汗水濕透了。他看着離曉蒙,試探地呼喚了聲:“爸……我是小準……爸……你在那裏嗎?”

離曉蒙仍舊沒有半點反應,胡準抱着公雞坐在地上,他有些想哭,咬着嘴唇抽氣。

不知過了多久,離曉蒙又動了起來,他渾身一抖,人離了椅子,撲倒在地,雙手在泥地裏亂刨:“金子!我的金子呢!我的金子!”

胡準過去抓住了他就問:“爸,是你嗎??”

“金子!!”離曉蒙不理他,還推開了他,全神貫注地刨土,雙眼發光,嘴裏貪婪地滾着口水,“我的金子,是我的……我的,嘶嘶嘶嘶。”

“爸,我是小準啊。”胡準看着他,哭了出來,淚水縱橫間,他再看不到離曉蒙了,他看到的只有自己的父親。

離曉蒙道:”小準!快幫爸爸挖金子!金子!好多好多的金子!”

胡準哭着傾訴:“爸,我很想你,我作了警察,你知道嗎?我也作了警察,我要抓到李國梁,我要給你報仇,爸……”

離曉蒙卻只顧挖地,胡準握緊了他的手,還要在說些什麽,離曉蒙霎時變了臉,他的眉眼飛起,女孩兒的尖嗓門又回來了!

“為什麽是我!我做錯了什麽!!錯的是我爸!是他!都是他!!我沒有錯!為什麽我要死!我才十二歲!我想活!媽媽!我好痛啊!我好怕!媽媽你在哪裏!為什麽不來救我!“離曉蒙幾近聲嘶力竭,他撲倒在地,俄而又爬了起來,陰笑着磨牙齒:“殺了他……殺了他……”

忽而他他整個人摔在地上,抱着自己的頭打滾:“我的耳朵!耳朵!”

“金子……金子,我要找的是金子,那是我的金子!你是誰……放下槍!你冷靜點,你是李國梁找來的人嗎?你……”

“殺了他,哈哈哈哈,我要殺了他,我要去殺了他!”

“救命……媽媽……我好爬怕……”

離曉蒙摔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對着自己的身體又抽又打,他已經完全失常,好像體內一下住進了三個不同的靈魂,它們一刻不停地在争搶着他這具肉體的使用權。

胡準看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他看了周圍一圈:“公雞……公雞!”

他手忙腳亂地去找那兩只公雞,一只跑了,另一只被他抓住,他拍拍公雞,急得冒汗:“要打鳴了嗎?要打鳴了嗎??”

公雞的脖子往前伸了伸,無動于衷。離曉蒙又摔倒了,這一次他像是被一股沉重的力量擊倒,又被什麽重物壓在身上,他渾身發顫,好不容易直起腰,往那座椅的方向爬了幾步,後背又被壓垮,一股陰風将藤椅吹下了山坡。

胡準抓着那公雞死命搖晃:“快叫啊!你叫啊!!”

離曉蒙趴在地上看着他,他的笑容古怪,五官已經扭曲了,他站了起來,朝胡準走了過來:“殺了他,我要去殺了他,殺了他們,殺了你……”

胡準扔下公雞,拔出手槍對着他,那被丢下的公雞這時叫了一聲。胡準大喜,一邊往後退一邊叫離曉蒙的名字。

“回魂了!離曉蒙!要回魂了!”

那公雞叫了第二聲。胡準虛汗直流,瞥到那公雞,它已經仰起了脖子,馬上就要叫第三聲了。

“離曉蒙!”胡準疾呼,離曉蒙笑得愈發陰險,他還在默念:“殺了他,殺了你……殺了所有人……都去死……死的為什麽是我……”

公雞挺起長脖子,胡準用雙手握緊手槍,說時遲那時快,一道人影竄到了離曉蒙身前,這人渾身冒藍煙,鬼氣森森,煞氣重重,一只手伸進了離曉蒙的嘴裏:“鬼差到了還敢胡鬧!!滾!!”

聽聞鬼差二字,胡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鬼差身上的藍煙更盛,不等他看清他的長相,他仿佛置身冰窖,而四面八方全是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辮子姑娘,瘦長怪人,斷腿小孩兒,世間最恐怖最可怕的意像将他團團包圍,胡準慘叫着昏了過去。

照阮回頭一看他,山坡上起了霧,濃霧深處走出來一男一女。男的穿白衣服,女的穿黑衣服,打眼見到照阮,男的道:“離曉蒙召鬼上身,屬于明知故犯,壞了規矩,人要帶下去受審。”

照阮怒道:“你們怎麽做事的?去了鬼界的鬼說招就能招上來!漁洲這麽多孤魂野鬼不見你們來收,出了事就來馬後炮!滾!”

女的眨巴眨巴眼睛,樣子老實:“照大官人,閻王說了,沈太太的心魔您已收了,您可以回去了。”

“心魔收了,肉身還沒找到!”照阮扶着離曉蒙,“事情辦好了我自然會回去。”

男的橫眉道:“從沒見你這麽勤快,心魔已收,還要找肉身幹什麽?”這男的看了看靠在照阮身上還未恢複意識的離曉蒙,“他師母的事你還沒他說?”

“要你們多管閑事,趕緊滾蛋,別來煩我。”照阮攬着離曉蒙的腰,轉身就走。那一男一女确也沒再跟着了,霧悄悄散開了,照阮和離曉蒙往前走了陣,他就不耐煩了,把他扔到地上,踹了一腳,左右開弓給了他兩個大耳光。

“離曉蒙!你不要命啦!”

離曉蒙撐開眼皮,醒了過來,他眯着眼睛看到照阮,眼裏一喜。照阮又是兩個耳光打在他臉上,離曉蒙一憂,摸着自己的右腿坐了起來。他道:“你怎麽來了?”

“三個鬼上身,我要是還感應不到,我這個鬼差還當個屁!”照阮唾沫星子亂飛,離曉蒙挪遠開來。

“你給我看什麽臉色?”照阮看着他大腿上的血跡,“打車的錢有嗎?”

離曉蒙點了點頭,照阮站起來:“那你自己去醫院!這點傷,我看你還死不了!”

離曉蒙看着他,道:“我以前想,我死後一定不留痕跡,剛才看到你,我還以為我做了鬼……”

照阮回頭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痛罵:“做鬼有什麽好高興的!你有病吧!”

他一摸離曉蒙的額頭,燙得縮回了手,可不一會兒就又伸手過去捂着了。離曉蒙本就病重,經此一遭,透支得厲害,沒走幾步就歪在照阮身上睡着了。他再醒來時,人已經在醫院病房,傷口縫了針,床邊挂着吊瓶。住院費有人給他墊付了,那人在他病床邊留下了一堆瓜果紙屑的殘骸。

到了中午,那個面具人不期而至,還給離曉蒙帶了一大袋新鮮的紅辣椒。離曉蒙看看他,說聲謝謝,把袋子放在腿上抓了把辣椒就往嘴裏塞,臨床的病人被他的豪邁架勢吓到,看了他很久,離曉蒙怪尴尬的,小聲說:“不好意思。”

那面具人聰慧敏感,竟起身拉上了隔簾。他坐回去,摸到床頭櫃,給離曉蒙倒了杯熱茶。

“謝謝。”離曉蒙清了清嗓子,喝茶,吃辣椒,看自己那一雙手。

面具人的手沒有溫度,但是不冷,不像照阮,能活活凍得人打冷戰。

面具人陪離曉蒙挂水,那兩顆看不見的眼珠大約是被照阮施了什麽神奇的法術,鹽水快見底時,他還會起身去按床頭的響鈴。他不說話,長時間地坐着,目光平視着薄薄的布簾子,他好像能看到簾子外的光和人,但什麽都沒法觸動他,他是個傀儡玩偶,是木頭做的,本該如此,不動,不笑,遵循一個木頭人的基本特質,但下午照阮來訪,面具人卻露出了笑容,對他又摟又抱,親熱得不得了,仿佛是一個懂情懂愛的大活人。

離曉蒙想起來了,這個面具人的身體裏确實有與別的木頭人不一樣的東西。他被灌入了一個人關于另外一個人的回憶。這段回憶短暫到甚至不足以填補木頭人空虛的內核讓他既能看也能說。這段回憶裏充斥着很多吻,很多肌膚相親。

照阮被面具人親得很開心,他坐在離曉蒙的病床上,面具人抱着他的腰坐在床邊,枕着他的腿,閉上了眼睛親吻他的手。照阮笑着揉他的頭發,眼神卻冷冷的,近似空洞。

離曉蒙問他:“你來幹什麽?”

照阮仰着頭嘆氣:“你總和他說謝謝幹什麽,他又不會回答你,真不知道你是被教得太好,還是根本沒人教。”

“你怎麽知道我和他說了什麽?”

照阮一指面具人的臉,又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能透過他看到東西,他嘛,自然也能透過我看到東西。”

離曉蒙扭過頭說:“你一來,房間裏空了好多。”

照阮樂了:“何止房間啊,這一層都空了好多。”

兩人正說着,外頭進來一個護士,逐床詢問有沒有人看到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她走後不久,病房裏的護工和病人家屬就讨論開了,原來是住院部走丢了個病人,小女孩兒有心髒病,家族遺傳的毛病,治過一次沒治好,據說日子已經不多了。

照阮聽了半天,埋怨說:“讓我遇到我可不幹,好不容易出趟公差,正經事情還沒辦好呢,孤魂野鬼倒收了三只了。”

他想了想,叫上了面具人,要先走,臨起身了,又說:“你最好老實點,別總琢磨着怎麽去死,你才多大歲數,人生能不能有點別的追求?”

離曉蒙順口答音:“嗯,我知道了,你也小心點,心魔很危險,稍有不慎,容易被他反噬,無論是人是鬼還是鬼差,總有……”

他瞅着面具人,沒再說下去,他這番姿态惹得照阮發笑,欺身親了他一口:“你這麽喜歡我?舍不得我出事啊?”

離曉蒙拉着他,一個猶豫,又一個激動,鼻子撞着他的鼻子,親回了一口。照阮捂着鼻梁推開他,生氣說:“你幹嗎啊!”

離曉蒙的耳朵紅了,板着臉沒說話。

照阮又不氣了,笑眯眯地擰離曉蒙的鼻子:“唉!假正經!我能出什麽事,不像你,還會死,死了還擔心受什麽罰,去什麽地獄,轉世是再為人還是當螞蟻當狗。”

“你總有魂魄吧。”離曉蒙說。

照阮咋嘴:“你以為我這三百年是吃幹飯的?你師父說過什麽你還記得嗎?”

離曉蒙盯着照阮:“師父說,魂飛魄散,世間就再無此魂,輪回之中再不見它。”

照阮一拍他的腦袋,龇牙咧嘴:“你少咒我!”

言罷,他拽着面具人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今天份的點滴挂完,護士來給離曉蒙量體溫,他的燒退了些,但是體溫仍舊偏高,還要靜養。離曉蒙便問護士借了紙筆在床上寫經,一篇經文洋洋灑灑寫了十來張紙,他也累了,心緒平穩,蹑手蹑腳溜出了病房,跑去外面抽煙。

天黑了,夜幕落下,住院部的大樓卻格外熱鬧,有人痛哭,有人茫然地徘徊,有人席地而坐幹啃面包,有長得像人的飄浮在天花板上低着頭看他。

離曉蒙抽煙的地方有不少饞煙的鬼,他抽一口煙,他們紛紛伸長脖子去嗅煙味,青煙穿過他們的身體,他們趕緊用手往自己肺部攏。有兩只鬼的肺部已經是個空窟窿了,還不罷休,非得去抓煙。離曉蒙抽完一根,看看他們,這群嗜煙鬼貪婪地瞪着眼睛,躍躍欲試,只等他再點一根。離曉蒙咳嗽了聲,他們一陣萎靡,好些鬼散開了,就只有兩三只還時隐時現。離曉蒙一數鬼頭,點了四根煙,三根放地上,一根自己抽。那三只鬼樂壞了,各蹲在一根香煙後頭,使勁吸鼻子。離曉蒙正看着這幾只鬼看得出神,他兜裏的手機忽然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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