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家別墅。司機膽小,盡管是白天,也只敢把車停在湖灣小區門口,說什麽都不肯開進去了。離曉蒙不甚介意,下了車自己往裏面走。小區裏已經無人維護了,不少地方都被野貓占做了據點,一團團毛球舔着爪子沖走在路上的離曉蒙喵喵叫喚,盡管缺乏人氣,但無論是觀賞性的花木還是趁亂落腳的雜草,長勢都非常旺盛,一些黃色的野花盛開着,一棵柳樹還沒枯黃,在風裏輕輕搖動,空氣中流動着屬于自然的甜香氣味。
離曉蒙到了朱百聞家門前,他看到一個女人在鋤草,肩上還挎着背包,高根鞋陷在草地裏,一只手已經抓了一把野草。
“您好。”離曉蒙打了聲招呼。那女人回頭看他,她長得和朱百聞有些相似。
“你是來看房子的?”女人放下了野草,拍了拍手,整了下衣裝,露出個微笑朝離曉蒙過來,“我是朱千愛,您好。”
離曉蒙道:“房子已經要賣了?”
朱千愛一頓,但還是和離曉蒙握了下手,她上下看他,轉過身去,彎下腰又摘了根雜草,說道:“我知道了,你是來探險的。”
離曉蒙跟上去:“我不是來買房子也不是來探險的。”
朱千愛笑出了聲音,把頭發束到了耳後,對着離曉蒙眨了眨眼睛:“那就是記者了,是搞社會新聞的還是搞財經的?是來寫朱百聞成了精神病,拿着保險賠償出國治病,還是寫朱氏打了一年多的侵權公司敗訴,公司破産的?”
離曉蒙道:“我來看這裏有沒有鬼。”
朱千愛應聲,點了點頭,在皮包裏拿出一塊手帕一包香煙。她用手帕擦手,點了根煙,站在門廊下,一支胳膊架着一支胳膊看着遠處:“哦,是八卦記者。”
離曉蒙沒辯白,打開了門要往屋裏走,朱千愛卻叫住了他,道:“喂,八卦記者,好心提醒你一句,這屋子真的不幹淨,白天也不安全。”
離曉蒙看她:“怎麽說?”
“我弟弟搬進來沒多久,請過兩個道士,白天來的,都死了,還賠了他們家屬不少錢。”朱千愛道,煙舉在嘴邊,說完便收回了眼神,掃過那屋前蓬勃的荒草叢。
“雜草太多了,一根根拔怎麽可能拔幹淨。”她突生感慨,興嘆道,“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花園很美,百聞取了個賢妻,樣樣都為他照料好,兩個女兒也都可愛,好好的一個家庭,全被這間鬼屋毀了,”朱千愛吐出長長一段青煙,“聽說這地方以前是日本做人體實驗的地方,怨靈特別多,不是還挖出了十來具女屍嗎,八成和日本人脫不了關系。”
離曉蒙道:“我不覺得這裏是鬼屋。”
“哦,那賣你啊,你要嗎?”朱千愛翻動眼珠,輕笑道。
離曉蒙問她:“朱百聞現在在國外對嗎?他還時常覺得有鬼跟着他嗎?”
朱千愛警惕了起來,皺着眉道:“你要不想買房子就走吧,我也要走了,送你一程?”
離曉蒙給她遞上一張名片,一本正經說:“我抓鬼,殺鬼,之前我已經來過這裏一次,是在晚上,那晚我只見到一只無害的男鬼。”
朱千愛把名片揉成一團,扔到地上,連香煙也一起扔了:“什麽無害不無害的,不懂你在說什麽,鬼纏着人,非得把人折磨死,它們才開心!大師!”
“既然如此,朱百聞逃到國外去又有什麽用。”
“神經病……”朱千愛跺腳滅了香煙,扣着挎包推開離曉蒙就走了。
離曉蒙看看地上的紙團和煙頭,自己點了根煙,青煙燒得筆直,他又走進了朱家別墅。
別墅裏搬空了,顯得空間異常開闊,無論是二樓還是閣樓,曾經貼滿門窗的黃符咒全都消失不見,客廳裏的塗鴉,廚房的血污,二樓牆面上爆裂的血跡都被雪白的新色掩蓋了,閣樓敞亮,幹淨。一樓的落地窗新裝上了白色的飄紗窗簾,離曉蒙打開了窗,走到後院裏去。後院的土坑也掩埋上了,翻過的泥土中已經長出了幾根綠油油的小草,木屋上了鎖,噴泉池幹涸了,鐵藝長凳生了鏽,但是坐在凳子上面,依然能望到山,看到湖。
離曉蒙坐着仰望閣樓,三角形的窗玻璃反射着絢爛的陽光,仿佛璀璨的水晶,無塵,剔透。
離曉蒙抽煙,他的手機響了,一接電話就聽到喬森和他抱怨:“我操,離大師你給我介紹了門什麽生意啊!怎麽一來就來個通緝犯!!幸虧我聰明機智,緊追實事,足智多謀,三兩下就把他制服了。”
離曉蒙撓撓眉心,問他:“喬大師,你那裏最近有沒有什麽鬧鬼的案件,鬼越兇越好。”
“啊?您這是揭不開鍋,沒菜下飯了?”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喬森道:“不是啊離大師,你們不是什麽什麽三訓,不能管閑事的嗎?”
“我不管閑事,我殺鬼。”離曉蒙有理有據。
喬森打了個嗝,大叫一聲,道:“那肯定是有啊!有啊!何止有!大把的有!今晚正要出外景!谷口小學!今晚十一點半學校門口見!不見不散!”
和喬森敲定了時間,離曉蒙就近找了間網吧大致了解了下谷口小學的靈異傳聞。谷口小學是所私人辦學的教會學校,地處漁洲黃金地段,校長姓廖,叫做廖谷口,開過工廠,做過貿易,四十來歲時因篤信天主教,熱衷公益的妻子離世,退出商界,創辦谷口小學,招收信徒子女,對貧困學生尤其優待,不僅每月能申請學校的助學金,校長還利用自己從前的人脈關系幫助學生家長就業落戶,因而無論是學校還是廖谷口本人在漁洲都享有很高的聲望。谷口小學校址原先是廖谷口的一幢辦公樓,為了開辦學校,拆除了大樓不說,還傾盡所有購入周圍大片地産興建跑道,體育館,圖書館。廖谷口膝下無後,萬貫家財全都花在了學校上,甚至連原先住的別墅都變賣了,搬進學校宿舍,與學生同吃同住。
上月初時,一個女老師在學校圖書館上吊自殺,不久之後,她班裏一個女學生被發現死在宿舍樓裏,又沒幾天,廖谷口被保安發現在辦公室暴斃。那之後,學校裏經常有學生和家長說能看到一個紅衣女鬼,有時女鬼很大,有時女鬼又很小。而無論是女老師還是女學生,死時穿的衣服恰好都是紅色。校長離世,學校無人接管,加上鬧鬼傳聞頻出,教學班子一下就散了,老師們另謀高處,學生們不得不轉去別處繼續學業,谷口小學名存實亡,已經閉校。近日,一家地産開發商賤價購得這塊地皮,很快學校就會被拆除,重新建上高樓商鋪。
離曉蒙從網吧出來,遇上午飯時間,他正好路過間麥當勞,進去買了個漢堡,付錢時,他想了想,又加了好些餐點,抱着壘得高高的快餐紙盒坐到一邊大吃特吃。他一開始吃相斯文,後來就放開了,狼吞虎咽,仿佛餓鬼附體,吃得肚子滾圓,他從快餐店出來,找車去了谷口小學。
學校已經被圍欄攔了起來,離曉蒙打着飽嗝翻牆進去,人才落地就被一個巡邏的保安發現了。
“你幹什麽的?!”保安揮舞着木棍趕他走,“出去!出去!”
“找人。”離曉蒙一抿嘴,改口說,“找鬼。”
“去去去!管是你找人還是找鬼,這地方不能亂闖,趕緊走!”
離曉蒙靈機一動,指着教學樓道:“你看,那裏有個影子。”
保安一晃神,離曉蒙趁機溜了。他在教學樓裏轉了一圈,圖書館也去了,宿舍樓的每間宿舍他都找過了,一個鬼影都沒見着,倒是找到了些亮紅光的電燈泡和假發。到了校長辦公室,他終于看到一個男人,衣着樸素,頭發花白,歪着身子站在一副雙人油畫前。油畫裏的一男一女都很年輕,男的長得有些像他,女的穿一身白裙,兩人相互依偎着,看上去非常恩愛。
離曉蒙穿過男人的身體,取下了油畫,油畫後的牆壁是實心的,沒有暗格,但是油畫的裱框裏藏了東西。
那是一些女孩兒穿着一模一樣衣服的照片,白色上衣,紅色裙子,似乎是谷口小學的校服。男人走到了離曉蒙邊上,他看到了這些照片,露出了微笑,他甚至想伸手過來拿。
辦公室外的走廊上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離曉蒙回過頭去,那先前發現他的保安破門而出,上氣不接下氣:“你小子……還……還真能跑!”
保安上來一抓離曉蒙的衣領:“走!快走!”
離曉蒙倒很鎮定,對他道:“這裏有這所小學校長的鬼,你要不要雇我殺了他。”
保安臉色頓時白了,給了離曉蒙後腦勺一下,罵道:“神……神經病!!”
他硬是把離曉蒙拖出了辦公室,離曉蒙還在推銷自己:“我殺鬼很快,不用你錢,只要你畫個押,通知鬼界這鬼是你雇我殺的就行了。”
“你不是說你來找人的嗎?!鬼什麽鬼!你給我閉嘴!”保安滿臉橫肉,兩顆眼睛瞪圓的時候,兇悍可怕,他一揚手就要拿棍子抽離曉蒙,離曉蒙出手卻比他的棍子更快,抓住他的手腕,凝眉道:“既然你問,告訴你也無妨,我要找的人是鬼差,要見他的方法我知道的不多,只能都試一遍,我來殺鬼,搶鬼差的活兒,說不定他就願意出來和我理論。怎麽樣,你到底要不要雇我?”
他話音落下,兩人頭頂忽而是飄來一陣風聲,那風聲如泣如訴,甚為哀怨,而風中又響起了一個女人的歌聲,聽不出來她在唱什麽,只是非常刺耳,凄厲。
離曉蒙看着走廊上的廣播音響,風聲和歌聲都是從那裏傳來的,他又看了看面前的保安。保安吞了口口水,他扣在腰上的對講機裏有人撥通了對話頻道,說道:“二哥,這音效您看成嗎?晚上咱換這個音效?”
保安眼神慌亂,一看離曉蒙,撲過來就要打他腦袋,離曉蒙機敏,身上雖然還負着傷,但對付這個保安還是綽綽有餘,迅速制服了這人,反将他打暈在地,還從他身上搜出了張标有好幾個紅點的學校地圖。那紅點标注的地方不是傳聞裏有學生見過鬼的宿舍,圖書館就是在廁所和街上能看到的教室。離曉蒙回到了校長辦公室,舉目四望,一陣失落:“好了,現在一只鬼都沒有了。”
他從抽屜裏找了個檔案袋,把女孩兒們的照片,紅燈泡,假發和地圖都放了進去。這個檔案袋他委托一間快遞公司發去了電視臺,收件人是喬森。
在谷口小學一無所獲,離曉蒙找上了漁洲其他幾宗鬧鬼盛地。網上的故事總是繪聲繪色,什麽挖出過千年僵屍的魚塘,鬧過火災的兒童游樂場,一有人靠近就會自動旋轉起來的旋轉木馬,汽車一開進去就再開不出來的456環山公路,還有一則傳言是說青田病院有個地下實驗室,那裏的醫生其實才是瘋的,他們專門抓正常人,拿他們做實驗,非得把正常人搞得和他們一樣瘋,人要是在實驗裏死了,就被直接肢解。白天裏,青田病院食堂是燒菜師傅是大廚,到了晚上,他們就是打掃實驗室的清潔工,所以經常有人在青田的食堂吃到過斷手斷腳!這些燒菜師傅還給鬼做鬼餐,不然醫院裏的鬼實在太多了,他們不吃鬼餐就要吃人!
離曉蒙在傍晚時趕到了青田病院,正趕上用餐時間,他一進食堂就和徐卿枝打了個照面。離曉蒙上前便問他:“聽說你們食堂鬧鬼?”
徐卿枝一臉茫然,聽離曉蒙說了那則故事,捧腹大笑:“離大師!這種故事你也信!現在我們醫院神經病都能上網啦!天天在網上編排我們醫院,什麽在食堂裏吃出了人手人心啦,什麽醫生全是恐怖組織派來中國的卧底啦,要說鬧鬼你也不該來這兒啊!你直接往公墓去啊!““鬼差去公墓最勤,那裏最沒可能有孤魂野鬼,”離曉蒙看了圈,指着一個呆若木雞坐在長凳上的女病人:“這個人還活着嘛嗎?”
徐卿枝說:“我才給她檢查過身體!是活的。我給你想想,你還可以去殡儀館啊。”
“殡儀館有鬼差布下的結界,殺鬼人進不去。”離曉蒙點了根煙。
徐卿枝問他:“吃過了嗎?”
離曉蒙搖搖頭,徐卿枝也不打飯了,道:“走吧,請你下館子,吃烤串去,朱百聞出國了你知道嗎?你說他到底有沒有被鬼上身啊,還是人真的是他殺的啊?”
離曉蒙抽了口煙,低着頭說:“我趕時間,既然你這裏不鬧鬼,我先告辭。”
徐卿枝拉住他:“你着什麽急啊,飯總得吃吧?”
離曉蒙本已經站了起來,和徐卿枝的手一碰上,他又坐了回去,壓低了聲音,對他道:“還是你雇我殺鬼,你找你弟弟上來,殺了原本在鬼界的鬼,鬼差肯定得管,這也是一個辦法。”
徐卿枝動了動嘴角,在褲子上擦手,不說話了。
離曉蒙還在抽煙,越抽越兇,一根還沒抽完,就點上第二根,看着煙說:“不是針對你弟弟,只是我要找一個鬼差。”
煙不動,他雙眼亂看,又指着一個銀灰頭發和人動着嘴皮子,卻沒人搭理的老人:“這個呢?”
“原先能說會道,後來吞了硫酸,聲帶燒了,今早剛送進來的。”徐卿枝笑笑,聲音忽而很溫和地說:“不是上次你還在看那個與鬼界溝通的十個辦法嘛!”
離曉蒙眼前一亮,拍了下徐卿枝,跳起來跑出了食堂。”你去哪裏啊??““壽品店!”
徐卿枝打了個噴嚏,追到門外,和離曉蒙說:“我們這兒床位還有空,随時歡迎你入住!”他抱緊胳膊,嘟囔一句:“殺鬼殺瘋了……”
漁洲早已入秋,太陽落山的時間越來越提前,不過五點半,天就黑了,離曉蒙抗着個大麻袋找了片荒郊野嶺,他選在一個陰氣最盛的方位站好,從麻袋裏抱出一捆捆白蠟燭。他先是點了一根蠟燭,蠟燭燃燒時,他從麻袋裏挖出銅板樣子的紙錢,在紙上一筆一劃認真寫好自己的生辰八字,眼瞅着蠟燭快燒沒了,他把紙錢湊上去燒了,紙錢燒盡,蠟燭也跟着噌一下滅了。曠野上,黑夜還是黑夜,他還是他,沒有多一個伴也沒有進入別的世界,見到別的光彩,只是風很冷。
離曉蒙搓搓手,點起一排蠟燭,準備好一疊寫有自己生辰八字的紙錢,哪根蠟燭快滅了,他就遞上紙錢去燒。燒的紙錢從一張變成一疊,紙錢很快就見了底,他開始燒別的紙,一些信,信上寫明事情原委,寫下自己的生辰八字,方位坐标,信上還寫了照阮的名字。他還燒了自己的外套,襪子,頭發和指甲。他想不出還能燒什麽了,跪坐在地上抽煙,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最後一根蠟燭竄高的火苗上。
那燭光還是暖暖,黃黃的。
離曉蒙盯着蠟燭抽煙,這支蠟燭最後也還是熄滅了。他凍得耳朵通紅,好一陣才眨了下眼睛,縮着肩膀從地上站起來,收拾了四周的垃圾。
往漁洲回去的路上,離曉蒙又有了靈感,他想起了一條環山公路,但這條靈異色彩濃厚的公路也是徒有虛名,不光不鬧鬼,不出二十分鐘就直接走進了北山公墓的後山。離曉蒙的手機到了這兒恢複了信號,電話鈴聲大作。他一看號碼,是喬森打來的電話。
“我在公墓。“離曉蒙接了電話便說,“谷口小學我去過了,走的時候沒有鬼了。”
“啊?離大師,你在公墓幹什麽?哪個公墓啊?鬧鬼嗎?那我們現在就過來!”
離曉蒙捏捏眉心:“沒有。”
“不可能吧!墓地怎麽可能沒鬼!”
“人多的地方鬼才多。“
喬森那邊着急了:“您給我發的那個快遞算是什麽意思啊?我這兒可都和編導說好了,你是殺鬼大師,他們專程來拍你殺鬼的啊,再說了谷口小學你走的時候沒鬼,不代表現在沒鬼啊!”
離曉蒙道:“要有也就只有一只,不痛不癢。”
“一只還不夠啊!離大師,你沒事吧?這兒可不比白梅寨啊,那是文明沒開化的蠻荒之地,封建迷信搞得太頻繁了,大城市裏你是想遇到多驚天動地的猛鬼地盤啊!”
離曉蒙爬上臺階,往前走了幾步,在一塊墓碑前站停了。他看着墓主的照片和名字,墓主還很年輕,名字叫做胡準。照片是一張神情嚴肅,眉頭緊鎖的照片。他邊上是他父親的墓碑。
離曉蒙道:“你要是不着急就在學校等我,我現在從墓地出來。”
喬森連聲說好,問他怎麽過來。離曉蒙道:“天亮之前一定到。”
墓地荒涼,周遭別說是出租車了,連輛私家車都找不着,離曉蒙走路下山,一小時後回到了大路上,漸漸地能看到一些車了,它們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其中甚至有出租車鳴笛示意,離曉蒙收緊了雙手,仍然埋頭獨行。他很累了,肚子餓得擂鼓,還冷,鼻涕直流,他用手背擦鼻子,饑寒交迫中他笑了出來。他想起曾經有人說他無欲無求,但當下這一刻裏,他餓了,想吃東西,他冷了,想穿衣服,他想回到漁洲,他還不想回五梅山,只看山,只看水,他想到一個人,心裏滿滿的,手裏空空的,他想見他,這樣的他怎麽能說是無欲無求呢?
離曉蒙蹲在路邊,寫就一封血書,昭告自己此刻心緒,燒去了虛妄之地。
他繼續走,深入城市腹地,他的煙抽完了,在便利店買了包煙,便利店對面恰好是漁洲公安局,一個女警察從公安局裏走了出來。離曉蒙見過她,看到她的腿,他眼睛都亮了,興奮地走過去,攔住女警就說:“這位女士,有只小鬼纏着你很久了,我能見鬼,也能殺鬼,你要不要……”
不等他說完,女警一把推開了他:“有病吧!在公安局門口騷擾警察,你瘋了吧!”
女警穿着制服,手裏抓着一把鈔票,她往不遠處的烤串店走,離曉蒙跟着,還道:“是個嬰兒。”
女警一個戰栗,但沒回頭,也沒搭腔。離曉蒙道:“它不會傷害你,但等你以後有了孩子,它或許會上嬰兒的身,當然你可能不會介意,畢竟無論是誰,都是你的孩子。”
女警停下了腳步,她攥緊了拳頭,肩膀上下起伏,仿佛是透不過氣來了。她跑開了。
途徑醫院時,離曉蒙收到了喬森的短信,攝制組改變主意了,他不用去谷口小學了,今晚喬森幹回老本行,他們去一所高中擺陣找失蹤少女。
晚間的醫院還很熱鬧,人來人往,人多,鬼也多,離曉蒙穿過急診大樓去往院部,從一樓到八樓,每一層幾乎都是滿滿當當的。擔架上蹲着鬼,天花板上吊着鬼,小鬼在椅子上坐成一排,護士的手臂被兩只鬼抱着,醫生的肩上疊羅漢似的疊着許多鬼,有的鬼才做了鬼,還不明白自己已經死了,站在床邊傻乎乎地看病床上雙目緊閉,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離曉蒙靠在門邊看這個傻鬼,屋裏屋外都起了霧,一條陰陽路通進病房。
氣溫驟降,寒意逼人,離曉蒙随手拿了件別人挂在床頭的外套裹在身上。他眼也不敢眨一下,只見一男一女結伴從霧裏走了出來。
“鬼差留步!”離曉蒙喊道,男的不看他,徑直走向那傻鬼。女的回頭看了看離曉蒙,老實巴交地應了聲:“你好……”
“照阮不來漁洲嗎?”
女的唯唯諾諾說:“照大官人,很少出門。”
說完,她把手伸進胸口,從皮膚下面挖出一疊紙信遞給離曉蒙:“照大官人托我轉交給你。”
“他說什麽了嗎?”離曉蒙不肯拿,“我要是殺光漁洲所有鬼,弄得你們鬼差無事可做,照阮會來嗎?”
“那我和老李要多謝你幫我們分憂,漁洲的事也不歸照大官人管啊。”女的将信件都放在地上,這時那男鬼差領了鬼過來,吆喝一聲:“走了!”
這兩字擲地有聲,病房外頭竟應聲飛進來四道鬼影,被那女的一手兩個将他們夾在腋下,瞅着他們哭喪的臉,笑呵呵道:“還帶了四個孤魂野鬼。”
霧更濃了,從地上升起來,從天花板上降下來,遮蓋住這兩個鬼差三個鬼的身影。離曉蒙想跟着踏上陰陽路,人才往前傾去,霧便散開,地上徒留一堆煙灰似的屑。
“爸!!爸!你怎麽不等等我!爸!”
一個男人沖進病房,撲倒在魂靈已不在的病人床上嚎啕大哭。
“我連你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啊!爸!”
地上的灰屑散開了。離曉蒙退了出去。
興許是因為鬼差才來過,整幢住院部的鬼都躲去了別處,離曉蒙兜兜轉轉,去到了後樓找那群煙鬼。他把剩下的所有香煙都點上了,煙鬼饞煙,煙味飄香,立時現了身。離曉蒙數了數面前探頭探腦地這群煙鬼,不下十只。
他道:“你們十個可以輪流上我的身。”
他朝地上的香煙努努下巴,十來只煙鬼面面相觑,各有遲疑。離曉蒙道:“我雖然殺鬼,但沒人雇我,我不能動你們一根毫毛,我雖不能召鬼上身,但如果與鬼偶遇,恰好被你們上身,你我都無過錯。”
衆鬼嘴巴大張,直舔嘴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地上十根香煙,忽然是纏做一團,大鬼吃小鬼,小鬼鬥大鬼,将栖身的一棵大槐樹折騰得枝斷葉落。
這時候,已經是晚上的四點四十分了。離曉蒙盤腿坐下,拿起一根煙,煙少了一根,煙鬼們打得更是難解難分。
離曉蒙按下一串號碼,電話無人接聽,忙音響過幾次後變成了空號。他放下手機,煙鬼還沒分出勝負,他再打電話,不停地打,手機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沒有人接他的電話,只是有人不斷告訴他,他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稍後再撥,請稍後再試。
直到天亮,煙鬼剩下最後兩只,他們勢均力敵,沒有個十天半月恐怕鬥不出個輸贏。離曉蒙便說:“你們二位可以輪流,煙有這麽多支。”
兩只煙鬼殺紅了眼,誰都不聽勸,竄上槐樹又是陣死鬥。
離曉蒙起身,拍拍屁股,去醫院外面找了間面館吃早飯。喬森這時候聯系了他,兩人在面館一見面,喬森就道:“離大師,你不是被鬼上身了吧?”
離曉蒙正吃着面前一碗面條,手裏抓着兩個燒餅,嘴上滿是油光。他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問道:“怎麽說?”
“八成是餓死鬼上身。”喬森道,“你以前吃得多斯文啊,我說你別着急啊,我也不和你搶。”
他要了碗燴面,道:“說正經的啊,芭蕉魚塘的千年僵屍你聽說過嗎?”
離曉蒙嚼着燒餅,來了句:“假的,芭蕉魚塘隔壁的魚塘主造謠,為了生意競争。”
“那八一肥皂廠的化屍池你知道嗎?”
“工廠荒廢了之後有人在肥皂廠種大麻,說鬧鬼是為了掩人耳目,種大麻耗電,所以周圍一片常常跳閘。”
喬森抓耳撓腮,又報了好幾個鬧鬼盛地,全都被離曉蒙駁斥了。
喬森的燴面上桌,他比了個拇指,哀嘆道:“得,您厲害,我是想不出漁洲還有什麽靈異故事了。”
“你找的失蹤女學生是怎麽回事?”離曉蒙問道。
“哦,不是之前我給電視臺做過一次節目嗎,最近有個女孩兒失蹤了,她媽媽就找我給算一卦。”
“人是死是活?”
“死了。”喬森說,拍着胸脯道,“算卦我肯定不會出錯。”
離曉蒙看着他脖子上的十字架,沒說話。
“真的!!肯定活不成了!是個死卦!屍體八成被人埋了。”喬森打包票,“你信我一回!你不記得徐盈的事了?不也是我算出死卦嘛!她那一卦,死卦有水,昨天這一卦,死卦有土!八成是被人埋了。”
說完,喬森就沖離曉蒙擠眉弄眼:“大師,您又管閑事啊?”
“不管,我找人。”離曉蒙邊吃邊說。
喬森眼珠一轉:“不對啊,你昨天不是這麽和我說的啊,你到底是找人還是殺鬼啊?”
“找的是鬼差,我想了幾個辦法,決定都試一試,殺鬼這個辦法沒有用。”
喬森聽得一知半解,光是應聲:“哦哦,那其他的呢?”
“還剩兩個辦法,其中一個生效過。”
“說來聽聽?”
“鬼上身。”
喬森吞下一口燴面,眨巴眼睛。離曉蒙道:“還有一個辦法,最後的辦法,我下鬼界。”
喬森嗆得直咳嗽,喝了幾口面湯,問說:“這個鬼差欠你多少錢啊?不是啊,鬼差欠錢欠的是冥幣還是怎麽着?”
離曉蒙沒放下筷子,吃得更急,話鋒一轉,說:“我認識一個人,他不吃不會餓,但他還是吃很多,吃很快,吃得很難看,我不是很懂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想體會一下他的感受,我想知道他在想什麽。”
喬森讪讪:“暴飲暴食可能需要看醫生。”
離曉蒙看了看他,喬森幹笑,說:“你朋友啊?”
離曉蒙皺起眉,想了會兒,說:“我要是死了,最後一口氣想留在他身邊。”
他吃完了面條和燒餅,擦幹淨嘴巴就走。喬森問他:“大師,你去哪兒啊?”
離曉蒙指指醫院的方向。
“你手機記得充電啊!我随時聯系你!”
離曉蒙點頭應下,他回到槐樹底下去找那兩只大煙鬼,誰知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喊了一圈都不見煙鬼蹤跡。更詭異的是,一頓早飯的功夫,原先擠滿醫院的游魂也都不見了蹤跡,裏裏外外,一鬼難尋。
離曉蒙打了個噴嚏,他從醫院出來,不知該去哪裏,沒頭沒腦地走着。他路過了圖書館,就進去逛了逛,他去翻吸血鬼的小說,吸血鬼的畫冊,他在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眼底的黑眼圈和布滿血絲的雙眼。他去了廁所洗臉,洗手,有一瞬間他很疲倦,困極了,倒在地上就睡。醒來後,他又打電話,走在路上時不時也要打一個電話出去,他的手機快沒電了,他從傍晚走到了深夜,他走進了紅燈區的一間小店。他要了一個男人,他坐在床上給手機充電,男人進來了,人很年輕,也很會說話,他去洗澡,屋裏飄散着俗氣的玫瑰香精味,年輕男人一絲.不挂地走出來,他坐在了離曉蒙的腿上親他。
離曉蒙抱住他,他渾身僵硬,男人還開他的玩笑,問他是不是第一次,還讓他不要擔心,很快就會很舒服,很快樂。他只要享受就好了。他只要閉上眼睛,他會給他高潮,給他快感。
離曉蒙還是放松不下來,他覺得男人的身體很磕手,他不難看,也不會太瘦,也不胖,但他抱着他,他不喜歡。他沒有欲望。
于是,他要求再來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總之,他希望床上躺三個人。
不一會兒,另外一個男人從外面進來了,他身上更香,皮膚更光滑,仔細看的話,他笑起來的樣子有些像狐貍。
離曉蒙看着他,新進來的男人和原先那個男人對視了眼,露出暧昧的笑容,他們兩個都跪在了地上,脫下了離曉蒙的褲子給他口.交。
“你……”離曉蒙伸手碰了下男人的後背,“你摸上去好暖和。”
男人擡起頭,舔着手指說:“躺好啦,你看上去很累欸。”
離曉蒙目光低垂,看着他,紅色的光打在他的臉上,男人整個人都是粉紅色的,像一場夢,趴在他腳邊,一動就會醒。
“我知道他為什麽不喜歡做夢了。”
離曉蒙站了起來,他穿上褲子,掏出錢放在床上,拿起了手機。
他從紅燈區離開,在便利店買了煙和一把剪刀。他在十字路口剪紙,時間尚早,沒有帶來任何結果,他不甘心,在城市裏游蕩,走進每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留意每一個點餐的人,但再也沒遇到一個半夜裏吃很多的律師。路上倒是有很多衣衫不整的男人女人,他們都醉得厲害,下一秒就能呼呼大睡。
他要找的人不是這樣的人。
離曉蒙的後背隐隐發癢,他找了間酒店開了間房檢查後背的傷口,他恢複得快,後背的刀傷快長好了,一小塊血痂從他皮膚上脫落。
離曉蒙洗了把臉,他看到了放在洗漱臺上的經文。原保如抄給他的經,用以淨化心境,平複心緒,不為萬物所動,不為外人所擾。
此刻,他的心裏沒有一絲躁動,他師父曾說他擁有世上最澄澈,最幹淨的心境,他的心是一汪沒有波瀾的湖。離曉蒙知道,這一點未曾改變,只是幾天前這片湖泊經歷了一次巨大的變革,它現在長成了一個人的樣子,盛滿了安靜的、邪惡的想法。
離曉蒙下樓買了瓶安眠藥,他回到房間,吞下整瓶藥片,給原保如發去短信,讓她十分鐘後來酒店找他。
他打算試一試最後一個辦法,做個一分鐘,兩分鐘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