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離曉蒙死了,牆上的時鐘告訴它,從生到死這個過程只花了他五分鐘的時間。他沒有死在自己的酒店房間裏,他的鬼魂來到了一間高級套房,套房尚在裝修,地毯被翻了起來,牆上隐約可見一些血跡。透過客廳裏的落地窗能看到整座漁洲市。
鬼差在半分鐘後就到了,依舊是那一男一女兩個鬼差,見到離曉蒙,女的十分吃驚,男的一甩手上的鐐铐,對離曉蒙道:“沈門離曉蒙,先前你召鬼上身,壞了規矩,這次下鬼界,先要受審。”
離曉蒙沒有辯駁,他做了鬼,成了一團氣,即便想說話也無從說起了。他點了點頭,由着男鬼差鎖上他雙手,牽着他走陰陽路。
陰陽路上既不見陰間,也難尋陽間的蹤跡,有的只是腳一條發藍的路,四處厚重的霧,道路平坦順遂,直通鬼門關,走來無驚無險,更沒有人生的走馬燈過場巡游。那鬼門關也是普普通通,沒什麽特別之處,不過是兩扇黑色大門,由鬼差開啓。過了鬼門關卻未算到了鬼界,還需徒步穿越一片荒原,翻過一黑一白兩座山頭,才算正式踏入鬼界。鬼界入口有重兵把守,兩個鬼差與守衛核準身份時,離曉蒙越過守衛肩頭,已能窺見些鬼界的景象了。
鬼界與陽間并沒有太大區別,有路,路上有狀似人的東西在行走,道路兩邊有房子,有店鋪,還有郵差騎着自行車送信。這信總是一團又一團的火球,火球落地才顯出原形,通常都是些紙錢,紙人,偶爾能看到些時髦的鞋子,皮包。鬼雖有手有腳,卻用不上這些,只能幹瞪眼,于是乎鬼界的路上便堆滿了這些紙玩意兒。收到信的鬼最高興,興沖沖飄進一家鋪子,找來一個鬼差讀信給自己聽。
離曉蒙跟着男鬼差走在路上,女鬼差走在他身後,說是要帶他去鬼界的閻羅殿分部過審,過了審,定下罪,他将被發往十八層地獄受他的罪。
離曉蒙聽着,沒有一絲反抗的意思。女鬼差忽然和他說:“殺鬼人明知故犯是重罪。”
離曉蒙心知肚明,點了點頭。
“唉,離大師,你又何苦自尋短見?”女鬼差道,“做人難道不比做鬼好嗎?”
離曉蒙想說些什麽,嘴巴張開,一個字都發不出來。他也就此作罷了。那女鬼差哀怨道:“你看,做了鬼連話都說不了,就算你見到了照大官人,你又能怎麽樣?”
“好了!”男鬼差回過頭,瞪了女鬼差一眼,女鬼差縮在離曉蒙身後,一指前面,道:“喏,到了,進去吧。”
鬼界的閻羅殿門口兩尊麒麟像,紅磚紅柱,屋瓦都是紅光閃閃,沒有大門,一眼就能望到殿內九重府殿,一重套一重,一重紅過一重。這滿目的鮮紅刺得離曉蒙幾乎睜不開眼睛。
女鬼差給他解開了手铐,道:“你如今做了鬼,最忌就是紅色,你要是自己挪不開步子,我們再送你一程。”
男鬼差收好了鐐铐,口吻不善,一推立在門口,一動不動地離曉蒙道:“哪來這麽多廢話!”
就在這男鬼差的手碰到離曉蒙的剎那,他忽地是臉色大變,嘴巴大張,不等他喊出句什麽,那女鬼差雙目一凜,撲到了他身上,死死按住他,回身一看離曉蒙先前站的地方,那裏已是空空如也!女鬼差怒道:“離曉蒙!!鬼界地盤!你不要亂來!!上鬼差的身,你是不是瘋了!!”
那被她壓在身下的男鬼差聞言做了個兩個吐息的動作,眼珠在眼眶裏飛速旋轉,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女鬼差見狀,忙要用手铐去扣他的雙手,就在這時,男鬼差恢複了過來,雙眼平靜,面色如常,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他靜靜注視着女鬼差,女鬼差卻更為慌亂,趕忙将手铐打開往男鬼差的手腕上套,說時遲那時快,男鬼差猛地一個發力,将女鬼差與那副手铐甩到空中,自己彈身躍起,飛奔到了街上。
女鬼差在空中翻了個筋鬥,落在地上,向空中放出紅色信號彈,追趕着男鬼差而去。
再說離曉蒙上了男鬼差的身,用他的身軀在鬼界一路狂奔,這男鬼差腳程快,離曉蒙轉眼便将女鬼差遠遠甩在了身後。
一個鬼差在路上亂跑吸引了不少鬼的注意,滿大街的大鬼小鬼都探頭探腦地出來看稀奇,離曉蒙逢鬼就抓,抓了就問:“知不知道照阮在哪裏??”
鬼界的鬼都閑散自在,對他愛理不理,連個方向都不給他指,離曉蒙尋人心切,怒從中來,見了鬼,只問這一句,得不到任何回應,便直接将它們撕成兩半扔在身後。這可把圍觀的鬼都吓壞了,上蹿下跳,能躲就躲。聞訊趕來的鬼差将離曉蒙團團圍住,離曉蒙此時已經完全适應了這個男鬼差的身體,男鬼差力大無窮,三個鬼差同時打過來都不是他的對手,反被離曉蒙繳獲三雙手铐,将他們牢牢扣起,吊在路邊。四下逃竄的鬼們見到這番景象,有的笑得滿地打滾,有的吓得連連磕頭,離曉蒙卻沒停下步伐,他還沒找到照阮,翻身上了屋頂,抓住一個小鬼就問:“知不知道照阮在哪裏??”
小鬼搖搖頭,眼看着離曉蒙的雙手捅進他身體裏,他往下一看,一指騎着自行車過來的郵差,胡亂一陣折騰。離曉蒙眯起眼睛,也看到了那郵差,扔下小鬼,竄到地上,抓了那郵差就問:“知不知道照阮在哪裏??”
郵差左看看,右看看。鬼界地盤,鬼差被綁,滿地鬼屍,木頭房子東倒西歪,遠處,一個女鬼差帶着大隊人馬往這裏趕來。
郵差吞吞口水:“照阮,今天,不在鬼界啊……”
“不在鬼界,那他去了哪裏??”
“我不知道啊……”郵差往後退,看着男鬼差道,“秦大人,你還好吧……怎麽突然想起來打聽照阮啊……”
“小柏!離他遠點!!他被鬼上身了!!”女鬼差的聲音刺破寂靜,郵差聽了,扔下自行車就跑了。離曉蒙站在原地,轉頭一看,只見數道紅光閃過,等他的視力再度恢複時,他整個人已經被許多紅色鎖鏈牢牢捆住,動彈不得,一衆九個鬼差人手扯住一根鎖鏈在他身邊圍成了一個大圈。那女鬼差分開人群走到他面前,提起把匕首,一刀戳進他心窩,離曉蒙心上一痛,那女鬼差翻動嘴唇,念起咒語,離曉蒙眼前一下多出了四五六個女鬼差,各個神情兇惡,目露精光。
離曉蒙閉緊了眼睛,不去看,但那咒語自他聽覺入侵,聽得他頭昏腦脹,離曉蒙暗中發功,将全身力氣都逼到雙臂之上,那鎖鏈似是感覺到了他想要掙脫的欲望,越捆越緊,離曉蒙渾身肌肉脹痛,血脈不暢,這具身體似乎無法承受由內而外的這麽許多折磨,但離曉蒙管不了這麽多了,他全副身心都撲在一個想法上——他要見照阮,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攔他!
離曉蒙大喝一聲,鬼氣外洩,一時間方圓百裏都不見人形鬼影,只有濃到化不開的森森鬼氣纏綿在這片虛妄之地。鬼氣彌漫,離曉蒙的氣息無處不在,無所不為,那九根鎖鏈竟然競相斷裂!天上砸落無數鐵屑碎片,九名鬼差也被彈飛開來!
“怎……怎麽可能……”女鬼差難以置信,離曉蒙眉毛一豎,一手抓起這個女鬼差,問道:“我問你,照阮在哪裏,我要見他。”
他的聲音不像是從他的嘴裏,喉嚨裏發出來的,更像是從他靈魂的最最深處吐露出來的。
“照阮……”女鬼差的雙腳離了地,在空中掙紮,“守衛說,照阮去了漁洲。”
離曉蒙扔下女鬼差,自言自語道:“好,那我就去漁洲。”
“離曉蒙!”女鬼差伏在地上勉強維持着吐息,“你已經死了!!回到漁洲也是孤魂野鬼!!難不成你想用這具身體和照阮見面?”
“要做鬼,也去他的身邊做。”離曉蒙雙目空茫,踢開那女鬼差,拖着步子往鬼界入口走去。
先前綁縛離曉蒙的幾名鬼差聚到了女鬼差身邊,問道:“現在怎麽辦?閻王出差還沒回來,照阮又去了漁洲,要是由着他用老秦的身體回到陽間,一定會釀成大禍!“一個鬼差道:“他做鬼實在太厲害了,倒不如讓他回去做人!”
“信口開河!這事傳出去,我們鬼差的面子還要不要了!”
“不是我們打不過!是沒必要,與他一戰,必定有所損傷,那滿世界的鬼誰來收?”
“你們難道不記得了嗎?他五歲的時候就下過鬼界一次,那次閻王當值,說是鬼界封了個魔已經夠頭疼的了,再來一個鬼王星實在應付不來,直接就把他送回了陽間!””他陽壽本就未盡,送他回去做人未嘗不是個主意!““好了!”女鬼差蹙着眉心,坐在地上,道,“那誰去?”
鬼差們你看看,我看看你,都噤聲了。
女鬼差咬咬牙,起身追上離曉蒙,喊住他道:“離曉蒙,生死簿上你陽壽未盡,你将秦鬼差的身體還給我們,自行回去陽間吧。”
離曉蒙扭頭看她,女鬼差又道:“照阮确實在漁洲。”
“他是鬼差,總要回鬼界,我不如在這裏等他。”說着,離曉蒙坐下了,他胸口還在流血,面色死白。
女鬼差道:“你要是一直附在老秦身體裏,你應該知道吧,你們二人會逐漸融為一體,到時候,你想作離曉蒙都做不成了,你在陽間難道就沒有任何其他牽挂了嗎?你師妹尚且年幼,沈門交托給她,你放心嗎?”
說起師妹,離曉蒙有了瞬遲疑,他想起什麽了,道:“對了,我和師妹說過,要讓她去找我……”
他低頭看着自己灰色的雙手:“我還不能死……”
“對,你還不能死。”女鬼差道。
“但是,”離曉蒙擡起頭,看着她,眼中飽含熱淚,“但是我想見照阮。”
“你的心意我會替你轉達……“
離曉蒙忽然暴怒:“我不要你轉達!我要親口告訴他!我要見他!!”
他的身影一下拉長了,那黑色的影子爬到了女鬼差的身上,女鬼差一個腿軟,沒能站穩,倒在牆上,但她的聲音卻愈發冷靜,冷清,她道:“照阮心有所屬,鬼界誰不知道他有一個意中人,他挂念他三百年,心意從未變更,你執意要見他又能改變什麽?”
離曉蒙沒有說話,久久地,那男鬼差的身軀變得柔軟,四肢左右扭動着,碰一聲臉朝着地摔在了地上。離曉蒙的形象從黑影裏爬了出來,他彎着腰站着,腦袋低垂,說:“我來鬼界找他,他卻去了漁洲,可能我們緣分真的已盡,算了,我還是走吧。”
他還道:“你告訴他,我一心想找他切磋身手,一直沒能達成願望,有些遺憾。“末了,他又說:“算了,也不必告訴他了,他的時間還那麽長,下一個三百年,誰還記得誰。”
離曉蒙出了鬼界,翻山越嶺,走出鬼門關前最後看了看鬼門關裏的天地,天是黑色的天,地是白色的地。多少人,非生即死,非愛即恨,非黑即白,不成功便成仁,而他為人,短短二十六載生命,經歷過生死之間,既愛且恨,也算不枉此生,不虛此行。
走過陰陽路,離曉蒙睜開了眼睛。他又看到在抄經的原保如,只是抄經的場所變了,她身後是綠色的窗簾,她眼裏映出來的是病床,吊瓶和躺在病床上的他自己。
離曉蒙想坐起來,原保如的睫毛上下扇動,道:“鬼界不知道有什麽新鮮趣聞。”
離曉蒙嗫嚅嘴唇,才要說話,病房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個男人罵着進來:“狗屁趣聞!殺鬼人上鬼差身!搞得鬼界雞飛狗跳!鬼差吓得屁滾尿流,千方百計,花言巧語把這個喪門星送回陽間!”
男人身後跟着個面具人,原保如見到他們倆,拿着個空花瓶施施然走了出去。
離曉蒙見到他們倆,眼珠沒動,嘴唇也沒動,手指在發抖,他在床單上默寫一個名字。
照,日照香爐生紫煙的照。
阮,阮琴斜挂香羅绶的阮。
照阮走到他床邊先扇了他兩個耳光,又拿手指一個勁戳離曉蒙腦門:“你一哭二鬧三上吊,要死要活非得見我幹什麽??見了我又不說話!你這個人有什麽毛病?神經病還是精神病?你瘋的還是傻的??”
離曉蒙一瞥面具人,面具人笑笑的,半張面具下面是一雙沒有光彩的眼睛。離曉蒙拔掉了手上的針頭,他把照阮拉到床上,伸手扯下面具人臉上的面具。
“你想幹嗎?”照阮還在生氣,癟着嘴不看他。
離曉蒙捏着面具,看了又看,最後戴在了自己臉上。他身上的病服敞開,他握住照阮的手按到自己腰上,說:“我現在腰上有疤。”
他還讓照阮摸他的後背。
“後背也有傷。”
照阮看向他,兩人雙手交疊,他觸到了離曉蒙溫暖的胸膛,那裏有一顆心在跳動。
“只是我的心上缺一顆痣,你能不能……”離曉蒙吸了吸鼻子,頓了下,“你能不能就當不知道,我戴上面具,你能不能把我當成他。”
他露出來的一雙眼睛是濕潤的。
照阮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兩顆滾燙的淚珠掉在了他的臉上。
“照阮,我是不是喜歡你?”
離曉蒙哭着問他。
照阮的口吻溫和了,掐着他的臉說:“你傻不傻啊?”
“喜歡一個人就是犯傻嗎?”
照阮呼哧笑了:“你什麽都不懂!”
離曉蒙還在哭,照阮問他:“你一想到我就想到什麽?”
離曉蒙抱着他,告訴他:“我想到你在湖邊彎弓射箭,湖面很平靜,是黃昏的時候,你像神一樣。”
弓箭離弦,一去無回。
照阮揉着離曉蒙的頭發,他看到木然站在一側的面具人,他還在微笑,因為照阮的眼神而跪下了吻他的手背。照阮抽出了手,打了個手勢,那面具人化成一只烏鴉,飛降在窗臺上。
“別哭了,我這身衣服才買的。”照阮說。
離曉蒙埋在他頸間點頭,照阮笑起來:“假正經,哭包。”
離曉蒙拼命點頭。
離曉蒙還想親親照阮,照阮拍了拍他,轉過身,側躺着,頗為困倦地說:“我有些困。”
離曉蒙便沒再對他做什麽親昵的動作了,他的手撐在照阮腦袋邊上,一點一點收緊了拳頭。照阮看到,笑着靠過去吻了下他的手腕,說:“別想太多,我是真的困了。”
他應景地打了個哈欠,咕哝着犯牢騷:“那兩個煙鬼……真是夠嗆,還有醫院裏其他的妖魔鬼怪……累死我了……“離曉蒙坐在床邊,看着他道:“你去了醫院?”
照阮閉上了眼睛,枕着枕頭咂了咂嘴:“義務勞動啊,不然……”
“不然什麽?”
照阮把臉埋在了枕頭裏,拉起被子夾在腋下,聲音高起來些:“不然有人鬼上身,還不是要鬼差救場。”
離曉蒙笑了,一摸鼻梁,在照阮臉上飛快地印下一個吻,站起來就往外走,輕聲輕語:“你睡吧,你好好休息。”
照阮沒搭腔,離曉蒙倒退着走到門外,猶猶豫豫好久才掩上了門,人雖站在外面了,眼睛還看着裏頭。
“師兄。”冷不丁有人這樣喊了他一聲,離曉蒙這才注意到在他身邊抱着花瓶的原保如。
“師妹。”離曉蒙瞅着門上的玻璃小窗,窗戶好比畫框,裱了副神的畫像,人看神,總是能看很久,總是看得出奇地專注,認真,小心翼翼。
“你有個朋友找你。”原保如指着走廊上一個在打電話的背影。那人恰好轉過身來,看到離曉蒙,揚起手臂使勁和他揮手,挂了電話小跑着過來,握住他雙手,又哭又笑:“離大師!!你還活着!太好了!!打你電話打不通,我琢磨半天想你該不會真的做了鬼去了鬼界吧!離大師!那個鬼差到底欠你多少錢,我替他還還不成嗎!欸,到底欠的冥幣還是真鈔啊?”
離曉蒙示意他小聲說話,囑咐原保如看好病房裏的人,拉着喬森去了旁邊。
“你找我有事嗎?”
“那肯定是有啊!離大師你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的那副死卦吧,我們倆在面館分開後,又有個人找我,給了我他女兒的生辰八字,你猜怎麽着?又是副死卦!卦裏還是帶着土!我又仔細算了算……”
離曉蒙心不在焉,時不時看一眼病房的方向,嘴上光是應聲。
“離大師!”喬森在他面前打響指,“您在聽嗎??”
離曉蒙清了清嗓子:“所以,有人想要擺脫自己孩子的亡魂,想找我殺鬼?”
“不是……不是啊,我不是這個意思。“喬森道,“先前新聞不是播在地裏挖出好多屍體嗎?就是那個姓朱的什麽,朱什麽來着。”
“朱百聞。”離曉蒙依舊沒太大的興趣,閑閑接道。
“對!就是他!我的水晶球裏看到了他們家!我就想啊,他們家那些屍體不就是埋在地下的嗎?兇手不是還沒抓到嗎?說不定和我算的那兩卦有什麽聯系,于是我就這麽一……”喬森口若懸河,唾沫亂飛,一瞅離曉蒙,他老神在在,壓根沒在看他,喬森用力扯了下離曉蒙的衣袖,跳到他面前,道:“離大師!!我喬森敢和你打包票!朱家地下死的那些人還有最近失蹤的那兩個女孩兒,肯定是一個人幹的!”
離曉蒙捏着眉心:“嗯,這事情電視臺可以做一期節目。”
“大師!你就不感興趣嗎!朱家下面的屍體可是你挖出來的啊!你說咱倆要是聯手,分分鐘就能把倆女孩兒的屍體給找出來啊。”
離曉蒙翻起眼皮,盯着喬森:“有人要殺鬼,你可以聯系我,其餘事情,與我無關。”
他還道:“另外,朱家地下的屍體完全是意外發現。”
“啊?不是有女鬼在那裏徘徊,你去挖的?”
離曉蒙道:“我沒有在那裏見到一個女鬼,可能她們早就被鬼差帶走了吧。“他說完就走,喬森跟在他屁股後頭死纏爛打,非得讓他一塊兒和他找屍體當名人去。離曉蒙回到病房,喬森還跟着,離曉蒙不耐煩了,正要攆喋喋不休地喬森出去,眼梢一動,看到原保如的手搭在照阮手背上,他立即撇下喬森,快步過去對原保如道:“師妹,窺探別人夢境不太恰當吧?”
原保如眉心緊蹙,一言不發,只拉了離曉蒙的手去碰照阮的手。離曉蒙本是疑慮重重,很是不快,這一觸碰,眼裏全是訝異和憂慮,看得邊上的喬森都自覺壓低了聲音,才敢說話:“他怎麽了……這個人不就是白梅寨裏那個啞巴麽……他怎麽在這裏?“離曉蒙撫上照阮的額頭,又去探他手心和脖子的溫度。原保如道:“我進來時,他的樣子十分痛苦,我想叫醒他,一碰到他的手就看到……”
原保如梗住,離曉蒙用被單裹緊了照阮,扶着他坐在床上,道:“看到了什麽,快說!”
興許是他說話太大聲,驚動了照阮,只見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喉嚨裏不停發出幹嘔的聲音,滿臉虛汗,唇色卻愈發鮮豔。原先還與他手指碰手背的原保如觸電似地彈開,一臉莫名地望着離曉蒙。離曉蒙使了個眼色,原保如忙拿來床邊一卷經文蓋在照阮身上,說道:“他夢裏有異!不,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做夢還是在看別人看到的東西!”
離曉蒙看着窗外:“他确實能看到別人看到的東西,可能是一個鳥的視角,也可能是一個人的視角。”
“不,不一樣,那種感覺,很難說,師兄,我不知道,他感覺他現在很虛弱,可能是疲勞,總之他本魂的感覺非常微弱,好像他身體裏有別的東西在主導,那種感覺和師母給人的感覺很像……”
“你的意思是心魔??”離曉蒙抱緊照阮,不可思議,“他也有心魔……”
“世間萬物都有心魔,師兄,照阮可能是因為太過虛弱,被心魔占了先機,要不要……”原保如說到此處,頭一低,那被她按在照阮身上的經文竟然自燃了起來!她和離曉蒙手忙腳亂撲滅了火,再看照阮,他的模樣更為煎熬,嘴裏叽叽咕咕不知說着什麽渾身都是白的,又一會兒,鮮血上湧,整張臉都是紅的,那樣子恐怖極了!
離曉蒙現在的樣子不比他好到哪裏去,也是恐怖吓人,他抓住了原保如,喝道:“你還看到了什麽??!“原保如畢竟年少,平素雖冷靜沉着,如今也是往外直冒汗,聲音都發抖了,道:“什麽都是扭曲的,人不像人,樹不是樹,人嘴裏湧出來黑色的泥,天上也下黑色的雨,我還看到有人在殺人,還有聲音……”
“什麽聲音?!”離曉蒙的聲音很高,吓得原保如又是一個寒噤,她幹吞口水,道:“聲音,是呼喚他的聲音,是在呼喚他的聲音!”
她說罷,照阮猛一個抽搐,從離曉蒙懷中掙脫,在病床上挺起腰板,撐開雙手,嘴巴大張,縷縷寒氣自他嘴中湧出,裹住他全身,仿佛是一雙雲煙似的手,将他整個人從床上慢慢舉起!
光天化日之下,見到此情此景,喬森揉着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摸着自己的十字架轉過身就往外爬。原保如和離曉蒙都是一驚,但很快都平複了情緒。
“我去聯系師叔!”原保如飛奔出去,“師兄!你先穩住他!”
離曉蒙點了點頭,他的眼神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已經完全騰空的照阮,照阮此時安靜了下來,不再說語焉不詳的話,人也不胡亂扭動了,只是躺在空中,躺在層層寒氣之上。
病房裏氣溫驟降,冷得人直打寒戰,喬森哆哆嗦嗦爬到病房門口,才想開門,孰料手一摸到門把就被凍住,他哭爹喊娘,回首再一看,離曉蒙也沒好到哪裏去,他穿得還比他少,身上只一件單薄的病服,凍得腦袋頂上飄白氣。整間病房已經完全被酷寒控制,窗玻璃上結起了窗花,床欄杆上滿是冰霜。喬森連呼吸都不敢呼吸了,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洩露了半點熱氣,早早歸西。
“照阮。”離曉蒙試着呼喚了照阮一聲。
照阮默默。
離曉蒙擡起胳膊,他的雙手已經凍得通紅,他碰了照阮一下,什麽也感覺不到,但照阮痛呼一聲,在空中忽而是蜷起了雙腿,轉過腦袋,伸出雙手就掐住了離曉蒙的脖子!喬森看呆了,離曉蒙也沒反應過來,照阮睜着雙眼,雙手掐得更緊,怒道:“帶我去他那裏!!我要去他那裏!!”
“他……他是誰……“
照阮手勁強大,別說還手了,離曉蒙就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強從牙縫裏往外擠出幾個字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一張臉,青灰夾雜,就快要窒息了!
“離大師!”喬森這下更委屈了,仿佛唯一的救命稻草被風刮走,跪在地上嚎哭不止,“離大師你不能死啊!離大師!!你要死了我還怎麽出得去啊!離曉蒙你快想想辦法啊!離曉蒙!”
離曉蒙的名字似乎喚起了什麽,那人不人鬼不鬼的照阮不斷施力的雙手竟然停了瞬,反複念着:“離曉蒙……”
喬森眼裏一閃,将離曉蒙的名字說了許多遍,說得無比響亮。
照阮似是難以承受這三個字的重量,尖叫着松開了手,抱住腦袋摔回床上,但他周身還是寒霧彌漫。離曉蒙趕緊爬到床邊去看他,他想說話,但喉嚨還很痛,只能發出咳嗽的聲音。
“啊!!”那沒完沒了,四處亂跑的寒氣又要将照阮往空中推,照阮抓緊床單不肯起來,離曉蒙也去幫忙,按住了他不讓他亂動。但這股寒冷的力量實在太過強大,它輕易就将離曉蒙甩到牆上,離曉蒙爬起來立即又撲過去,無論被甩開多少次,他都毫不猶豫地要去抓照阮,照阮也沒有放棄,雙腿蕩在空中,仿佛被一雙看不到的手從床上提起,他的手還死死抱住床欄杆,負隅頑抗。他的表情和身體已經完全扭曲,仿佛正在被兩股力量從內而外的夾擊折磨,一雙眼睛紅得像血。他淌下了兩行血淚,奮力說道:“我……照姓一族,本是凡塵裏的一縷魔屑,修成人形後以吃鬼為生……後又領悟得道之法,改頭換面,成為殺鬼度鬼之人,我……啊……!帶我去魔那裏!帶我去他那裏!他要我的肉身!你帶我去他那裏!””我現在就要去魔那裏!”
離曉蒙抱住他的腰将他往地上拖:“不行!”
寒氣流竄,離曉蒙不知是第幾次被甩到了牆上,他摔到地上,還要再起來,一摸胸口,肋骨大約是斷了,咳出了一口血。
兩股寒氣自照阮眼中侵入,他仰頭狂笑,松開了手,人飛到了窗前,一頭黑發在空中披散,雙目赤紅,牙齒尖利,他看着自己的雙手,像是在感受無窮無盡的力量,因為這份力量而欣喜而狂亂。
“魔高萬丈!魔!魔高萬丈!!哈哈哈哈!”
照阮沖向窗口,眼看就要撞破玻璃飛身躍出,就在這緊要關頭,病房大門被人撞開,一道金符紙飛到照阮額上。他頓時渾身癱軟,摔在地上,離曉蒙爬過去抱起他,回頭一看門外,是原保如帶着肅遠趕來了!
照阮失去了意識,但那盤踞在屋中的寒氣卻還未退散,肅遠将喬森從門邊扯開,合上了門,道:“現在誰也不能出去!這屋裏有古怪,你們身上說不定都沾了些什麽。”
“啊??那我們就在這裏待着啊?”喬森貼着大門,“我出去上個廁所不行嗎……”
肅遠一看他,沒說話,走到了離曉蒙跟前,彎腰一按照阮的手腕,掐算一番,道:“他現在非常虛弱。““師叔,他說魔要他的肉身。”離曉蒙冷汗涔涔,嘴唇發白,抱着照阮不肯撒手。
原保如過去扶着他們起來,道:“大致情況我和師叔交待過了。”
肅遠颔首,道:“魔渴求的是力量和共鳴,普通人靠心魔與魔産生共鳴,而照阮既有心魔,又有與魔的共鳴,加上體內還有諸多沒來得及消化的鬼魂,那正是魔最渴求的力量了,無怪乎會成為魔的目标。”
“那現在怎麽辦?送他回鬼界會不會完全些?”離曉蒙心急地詢問。
而他身上的照阮又在低呼:”帶我去他那裏……”
他額上的符紙應聲在陽光下舞動起來,肅遠忙要再補上一張,但為時已晚,照阮的雙手在空中一揮,彈開他們一幹人等,睜開血紅雙眼,撕下符紙,飛到窗邊,沖破玻璃,縱身一躍。
離曉蒙跑過去一看,天上地下,東南西北,哪裏還有照阮的蹤影!
一只烏鴉劃破蒼雲穩穩當當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烏鴉眨動眼珠,離曉蒙回過頭去,看着原保如:“把你在他夢裏看到的東西,全部都告訴我,全部!”
原保如找來紙筆,一面畫畫一面說:“我看到這個人,他在殺人,還看到黑板,一些人坐着,他像是在講課,我覺得他應該是個老師,但是不像初中高中的老師……像是……”原保如說得太急,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嗽着停下了筆,離曉蒙和肅遠湊過去看,喬森也擠了過來,他一看到宣紙上那張男人畫像,激動地搖晃離曉蒙的胳膊:“這個人!我知道!!是喻喻喻喻忘憂啊!!”
離曉蒙對這名字有幾分耳熟,一看喬森,精神抖擻:“是和你上過節目的那個教授!!”
肅遠松了口氣:“既然知道了這個人的身份,那一切都好辦了。”
離曉蒙卻還緊追不舍,問原保如道:“還看到了什麽??你說看到他殺人,有沒有看到在哪裏殺人??看到他怎麽處理屍體了嗎?”
“是不是埋地下了??”喬森一拍手掌,“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家夥不是什麽好人!你說普通人提到綁匪就想多半是為了錢吧!你說他怎麽能想到是為了要折磨被害人家屬呢?我就覺得他不正常!有問題啊!”
原保如咬緊嘴唇,按着大拇指沒出聲了。離曉蒙示意喬森閉嘴,肅遠這時在地上燒起了紙,兀自說道:“這件事還是告訴他們比較好,說不定他們有什麽對策。”
“他……他們?”
“噓!”離曉蒙剜了眼喬森,喬森躲到了肅遠身後去,乖乖做起了木頭人。肅遠笑笑,看着喬森道:“別這麽緊張,你不知道照阮是鬼差嗎?”
喬森倒抽了口涼氣,嘴都張開了,餘光掃到離曉蒙,還是什麽都沒敢說。
“師叔!這種時候就別閑話家常了!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幫師妹恢複……”離曉蒙話到這裏,原保如擡起了頭,道:“像是地下室。”
“怎麽說?”
“感覺很悶,還很潮濕,沒有窗戶,牆上有一張說明書,好像是,”原保如按摩太陽穴,閉緊了眼睛,鼻子兩邊都擠出了皺紋,“像是說明書,對!安全說明書!冷庫,是冷庫!”
這些描述似是喬森回憶起了什麽,他在空中揮了揮手,衆人卻各有盤算,沒人理會他。
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