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離曉蒙稍定了定神,喘了兩口氣,在當鋪對門尋了個隐蔽的位置盯着。那少年人進去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再沒出現過,離曉蒙特意找了個路人打聽,出入當鋪便就只有面街的這扇門,并無後門。離曉蒙靠在牆邊,左思右想,撿了地上的一快破布兜在了身上,破布酸臭,熏得他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但他來到三百年前是來殺照阮的心魔,來殺他的意中人,要是被照阮看到了他的模樣長相,三百年後再見,他必定恨他入骨,不作番喬裝打扮怎麽能形?想到這裏,離曉蒙走到外面,順了個行街串巷的小販兜售的半截面具戴在了臉上,這面具才調整好,他的兩雙眼睛才能準準地看清外界,就看到那少年人被一個夥計給攆出了當鋪,少年人還想和他理論,四下看看,似是在顧慮什麽,閉緊了嘴巴,灰溜溜地走了。

今日七月初四,還有三天便是初七,離曉蒙的時間不多了。他疾步追上了那名少年人。

少年人對城市并不很熟悉,埋頭走在路上,好幾次都走進了死胡同,末了,蔫頭耷腦地折返出來,拖着步子繼續趕路。出了城之後,他的步伐輕快起來了,尤其是半途從官道轉入一座茂密的樹林之後,在這每一眼看出去都沒有太大差別的地方攀上爬下,心裏仿佛是有一張活地圖,腳下生風,行得飛快。林間寧靜,未免引起少年人的注意,離曉蒙不得不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尾随少年人淌過溪流,跳過捕獸的陷阱,少年人越走越快,但見他鑽進個樹洞,待離曉蒙從那樹洞裏出來後,舉目四顧,那少年人卻沒了蹤影,眼前是一片綠樹,離曉蒙走近了,再仔細一打量,那綠樹中原來隐藏着一座精巧的木樓,這木樓與周遭的樹一樣高,渾身長滿了綠苔藓,因而也與周遭的樹一樣的綠。那些長在近旁榕樹上的藤蔓也向木樓的木梁伸出了綠油油的爪牙,打着卷糾纏着,完全地将這座木樓視作了林間的一分子,僞裝成了樹林的一部分。

忽而,離曉蒙聽到咔啦一聲脆響。他趕緊找過去,見到一個貓着腰往木樓裏鑽的少年人,他松了口氣,等少年人從狗洞一樣的洞眼裏消失,離曉蒙跟過去,如法炮制。

少年人把洞穴另一端用石塊和木頭堵上了,離曉蒙費了點時間才爬出洞穴,他将洞口原樣堵上,回身一看,那木頭圍牆的裏面竟是片院落,有屋子,有塔樓,還有穿寬袖大袍的人在屋宇間穿梭。

離曉蒙再想找那少年人,他像是掉進了海裏的水珠,怎麽也找不見了。無奈之下,離曉蒙不得不卸下破布鬥篷,輕裝上陣,學起了梁上君子,翻牆上瓦,一間一間屋子搜尋過去。

好在樹林裏天暗得又早又快,蓋在這片隐蔽場所頂上那兩雙大手一樣的樹蔭迅速将白日的光芒從林間剝去,在黑夜的僞裝之下,離曉蒙得以加快了搜尋的速度,終于讓他在南面一角的一間小屋裏找到了那名少年人。恰巧這時有兩個仆役打扮的人端了飯菜過來,換下了門前一個盛着些瓜果點心的盤子,其中一人敲門道:“少爺,晚飯給您送來了,您多少吃一點吧。”

離曉蒙手裏抓着片瓦片,低頭瞅屋裏,從他的角度能看到少年人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袋下面,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搖來晃去,面容郁悶,心事重重。

“不吃,拿走。”少年人皺緊了眉頭說道。

那仆役又說道:“梁嬸給您做的元寶燒肉,您最愛吃的。”

少年人從床上彈起來,離曉蒙看不到他的表情了,只能聽到他生氣的口吻。

“梁嬸做的什麽我不愛吃啊?屁話怎麽這麽多,你們不就是來看看我還在不在屋裏待着嗎,用得着費那麽大勁還帶飯菜過來?回去告訴老東西,我還沒跑,讓他該幹什麽幹什麽去,等個十天半個月再來給我收屍吧!滾!”少年人沖到了門口踢了腳大門,這一腳下去沒把外頭的人吓跑,反而把自己弄疼了,捂着右腳,滑稽地跳到了桌邊,靠着椅子坐下了。

兩個仆役放下了吃食,唉聲嘆氣地走開了。這兩人一走,少年人捶了下桌子,将桌上的茶壺茶杯掃到了地上去,他看着那一地碎片,站起了身,在屋裏翻箱倒櫃找起了東西。也不知是什麽要緊東西,遍尋不到,他便沖自己發起了脾氣,又是咬胳膊又是抓頭發,氣得蹲在地上啃手指。

離曉蒙摸到懷裏的那個錢袋,看看少年人,又看看屋裏的燭火,他握緊了錢袋,身子在屋頂趴得更低。

少年人氣了會兒,約莫是氣得累了,撐着牆壁起身,走去吹滅了蠟燭,回到了床上。離曉蒙見狀,蹑手蹑腳地将瓦片放回原位,小心地從牆上下來,确認周圍沒有第二個人之後,蹭到了窗邊,誰知窗戶被人用木頭封住,根本打不開,而大門也上了鎖,三個大鎖,五條大鎖鏈,一時半會兒根本打不開。離曉蒙又退回了窗戶邊上,他拿出錢袋在窗戶格子上比劃,窗戶紙雖薄,但窗格太小了,沒法将錢袋擠進去。

門窗全都封死,那他是怎麽溜出去的?離曉蒙自問。

肯定有別的出入口,比如……

離曉蒙繞到了屋子後頭,跪下來仔細察看,地上的土沒有翻動過的痕跡,後窗離地很高,灰色的磚牆一塊挨着一塊,一塊壘着一塊。

離曉蒙眼皮一跳,他摸到了一塊松動的磚塊,在它邊上另有兩塊磚頭也很容易就能移動!

原來如此!原來他就是靠這堵活動牆自由出入的。離曉蒙激動難耐,他看了一圈,四下無人,從錢袋裏摸出個銅板一點一點地磨蹭灰磚四周一圈牆面,他只需抽出一塊磚頭,只需要一個要能将錢袋扔進去的空間就夠了。離曉蒙全神貫注,他的動作必須很輕,好要夠快,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縷月光傾斜着投射下來,照亮了他手裏的銅錢,離曉蒙手上一抖,眼睛都亮了,磚塊松動了!他抽出灰磚,将錢袋放到了地上,才要縮回手來,他的手卻被人牢牢握住,屋裏傳出一個聲音,鬼祟,神秘,聲音說道:“這位朋友,做了好事,總得留個名字,讓我改日好登門拜謝吧?”

離曉蒙一使勁,抽出了手,轉身就跑。他後方傳出巨大的響動,仿若磚牆轟然倒塌的聲音,他看也不看,跑得更快。孰料有人從後面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靠過來就和他說:“原來是你這個戴面具的!!你今天跟了我一路,還以為是老東西的仇家來找他尋仇的,喂,你來照家幹什麽的??”

這人的手很暖,聲音清亮,他的樣子……

離曉蒙轉過頭去,一把将同他說話的少年人抓到了一堵牆後,捂住他的嘴,他探頭看外面,院落裏已經有仆役飛奔着通報疾呼:“少爺跑啦!!”

“老爺!!少爺又跑啦!!”

“這位朋友……”少年人扯了扯離曉蒙的衣袖,“我就當你是來找老東西尋仇的吧,你幫我逃出去,可不就成了他的仇家了?”

“噓!”離曉蒙還盯着外面,各屋各房都亮起了燈,一群提燈籠,拿火把的人從各條走廊,各間院子裏湧了出來。

“你!去東門!”

“你!!西門!北門!”

“都給我看緊了!!誰要是能把少爺抓回來,重重有賞!”

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叉腰站在人群中指揮。

離曉蒙道:“我問你,你的意中人現在在哪裏?”

他已知道了這個意中人的長相,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他。爾後……

離曉蒙看了眼被他壓在牆上的少年人,突然渾身一震,松開了手,不去看他了,只是依舊問:“他在哪裏?你告訴我!”

少年人沒理他,一被放開,兔子似地跑了出去。

“在這裏!!少爺在這裏!!”

他的行蹤立即被人發現了!離曉蒙還沒得到問題的答案,只得跟着追出去。

“還有一個人!!在這裏!還有一個人!”

那跑在離曉蒙前面的少年人飛身上牆,抓着木樓上的藤蔓輕松地爬到了最高層,又踩着木梁跳到了木牆外的榕樹上,離曉蒙還想喊他,想撲他下來好好問話,可在他身後追趕的人越來越多,他不得不跟着上牆爬樹,到了森林裏,跟着少年人一路竄逃。

照家的仆人追得很緊,少年人卻越跑越開心,甚至大笑起來,他搬起了地上的捕獸夾扔到了溪水裏。離曉蒙大駭,趕忙去把夾子撈起來合上扔開,怒道:“要是被夾到,腿就保不住了!”

“真多事!”少年人瞪了他一眼,手伸進嘴裏掏出兩團灰影子直朝着離曉蒙扔過來,離曉蒙睜大雙眼,一手一個抓住了那兩團灰影,他出手非常快,看得少年人都愣了瞬,甚至停下了腳步。

離曉蒙左右看看,暗自道:“現在是三百年前,我還沒拜在師父門下,師門三訓……”他嘴唇一抿,将左手的灰影塞進右手的灰影裏,兩團灰影融合,在他右手中不斷掙紮。離曉蒙咬破手指,松開了右手,那合二為一的灰影一下升到了高處,漸漸顯出一個人的形象,長牙舞爪朝他撲來!離曉蒙處變不驚,手指染血,将這個灰人拉到了身前,一手捅進它的胸口,将它一撕為二,灰影落地,煙消雲散。

少年人輕笑:“哦,原來是同行。”

他旋即又扔出來兩團灰影,都被離曉蒙輕松化解,少年人來勁了,邊往後退邊從嘴裏往外掏灰影,放聲笑出來,神清氣爽:“行了!都給你吧!!我本來就不喜歡!都給你!你替我都殺了!”

離曉蒙雙手都抹了血,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他殺鬼太快,滿世界鬼氣陰森,鬼霧籠罩,他還直勾勾看着少年人,不管不顧地朝他過去。

“你……到底想幹什麽,你是什麽人?”少年人似是慌了,臉上再沒什麽輕松神采,不知不覺他已站在一處高聳的斜坡之上,腳下一個沒注意,摔了個趔趄,離曉蒙眼裏一急,忙過去想要抓住他,夜露深重,林子裏的落葉石頭又濕又滑,離曉蒙這一出手,非但沒能救起少年人,還和他一同滾落下去。

慌忙中,離曉蒙将少年人緊緊攬住,手護着他的後腦勺,恨不得将他嵌進自己身體裏去保護起來,兩人不知打了多少個滾,撞到了多少塊石頭,被多少樹枝滑破了手和臉蛋。那下行的速度終于放緩時,離曉蒙聽得耳邊一聲慘叫,他的後腰撞到了一棵大樹,終于是停下來了。他睜開眼看出去,月光透過交錯的枝桠落在了少年人的臉上。

少年的照阮,雙眼發紅,愁容滿面,嘴唇打着哆嗦,臉上髒兮兮的,手上都是泥,狼狽不堪。他捂着自己的右腿,抓緊了離曉蒙的手:“我的腿好像斷了……”

“別動!”離曉蒙站起來,将照阮抱起來,小心地平放在地上,他握住照阮的右腳踝,察看他右腿地傷勢,一根樹枝捅進了他的小腿肚,萬幸的是沒有骨折。照阮吃痛地大口喘氣。

“骨頭沒斷。”他看着照阮:“我現在幫你把樹枝拔出來。”

照阮快哭了,但他咬緊了嘴唇,也不知他是怎麽辦到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可就是有辦法讓眼淚不掉下來,看上去比痛哭流涕還要可憐委屈。

離曉蒙撫着他的頭發,用雙手捧住他的臉,說:“看着我,照阮,你看着我,別忍着,想哭的時候你就哭出來,沒人會笑話你,你不哭,更痛,哭出來會好很多。”

照阮沒說話,他的睫毛低垂,蓋住了他的眼睛,離曉蒙撕下.身上的衣服,一下拔出了那根貫穿照阮小腿的樹枝,照阮只是低鳴了聲,離曉蒙以最快的速度用衣服綁住他的傷口,将他打橫抱起。

照阮哭了,他伏在離曉蒙胸口,雙手繞在他的脖子上,一顆顆淚珠止不住地往下掉,哭着哭着,照阮就睡着了,他做噩夢,渾身發抖,把離曉蒙摟得很緊,嘴裏胡言亂語。

“我不想做鬼差……不要……”

“我要做人,人……好冷,娘,我好冷……我怕冷……”

離曉蒙找了個山洞落腳,抱着照阮,趁他還睡着,輕輕地親了親他的頭發。

照阮的傷勢不算太嚴重,血止住了,但到了後半夜,他開始發燒,體溫竄高,加之山洞裏悶熱潮濕,離曉蒙抱他在懷裏仿佛是抱着個炭火盆子,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衣服,頭發全都粘在了身上,渾身都不爽利,他還不放手,反而将照阮抱得更緊,悄聲說:“出些汗就好了。”

他讓照阮完全倚靠在自己身上,看了眼洞外,月光照着綠樹綠草,晚風輕拂,吹倒一片雜草,依稀顯露出些草藥的輪廓。

離曉蒙又摸了摸照阮的額頭,照阮雖閉着眼睛,但模模糊糊地還殘留些意識,離曉蒙稍一動作,他就用手指勾了下他的衣服,口齒不清地嘀咕。離曉蒙分辨了會兒才聽出來他在說什麽。

別走。冷。

離曉蒙低頭看他,照阮臉上蒙着層汗,緊緊靠在他懷裏,肩膀還在發抖。他那麽虛弱,又那麽依賴,那麽需要他。離曉蒙只恨自己分身乏術,無法既留在洞穴裏陪伴,又去外頭找些消炎鎮靜的草藥回來搭救,他左右為難,無論去留,皆是不舍。照阮燒得更厲害,胡話講得也更多,更快,他罵自己父親,思念自己母親,他沒有兄弟姐妹,貪戀人間的溫暖,做人的快樂。做人能知冷暖,因着生命有限,所有喜歡和快樂都能被放大,所有仇恨和痛苦都會有意識地去遺忘。

“我不要做鬼差……日日夜夜只能吃鬼遇鬼……鬼,鬼又不會說話……”

離曉蒙攬着他,嘴唇貼着他的頭發,手指扣住他的手指,說道:“嗯,不作鬼差,什麽都不作,你在這裏等一等我,我去找些草藥回來好不好?”

照阮拖長了調子哼了聲,人在他懷裏掙紮,滿臉地不情願。離曉蒙道:“我會回來的。”

“你別走!”照阮的聲音一下高了,眼睛沒睜開,手上一使勁,揪住了離曉蒙的衣服,“你你你……你會被鬼吃了的!”

他恸哭,渾身一抽一抽地,雙腿在地上亂蹬:“對不住,對不住你……我對不住你,是我不好,我不好,它們吃了你,你別走……你陪一陪我好不好。”

他腿上的傷口因此破裂了,綁住小腿的布帶又滲出了些血,離曉蒙痛下決心,輕拍着照阮的後背,聲音很低,很溫柔:“我會殺鬼,有鬼我就殺,我還下過鬼界,我太兇,鬼界都不收,把我踢回了人間,別怕,照阮,別怕,你等一等我,我一定會回來。”

照阮哭哭唧唧地吸鼻涕,不肯撒手,離曉蒙一擦他的臉,将他放到地上,他拍拍照阮的手,親了他一口,說:“我要是有去無回,三百年後,你找我算賬。”

照阮的眼睛眯開了一條縫,看了出去,他的眼神虛晃晃地,不知在看什麽地方。離曉蒙轉身走到了山洞外,這一出洞穴,他便歸心似箭,好在山洞周圍長了不少用得上的草藥,離曉蒙摘取了些,立即就回去了。

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即便在樹林裏也能窺見些許青藍的天光,離曉蒙回到山洞,借着外面的光線看了一大圈,沒看到照阮,他腳底一軟,身後忽然是吹來陣陰風,離曉蒙反應雖快,無奈雙腿乏力,全番身心都在思索照阮去了哪裏,輕而易舉便被從他身後撲過來的人壓倒在了地上。這人将他撲倒後,舉起地上的一塊石頭作勢要砸他的腦袋,氣喘籲籲,滿臉通紅地兇他:“你到底是什麽人?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的??你去照家想幹什麽!我倒要看看你面具下面……”

照阮伸出了手要去摘離曉蒙的面具,離曉蒙打了個滾,翻出他身下,照阮還要過來,膝蓋移動了半寸,人就摔在了地上,看那表情,煞為痛苦。

“你沒事吧?”離曉蒙扶好面具,過去将他抱起來,靠在石壁上讓他坐好了,又道,“我沒有惡意。”

照阮的手裏還抓着石塊,離曉蒙把石塊拿走了,扔遠了,說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意中人在哪裏?”

照阮哼了聲:“知道了你要怎麽樣?”

離曉蒙塞了把草藥進嘴裏,跪在照阮腳邊,扶住他的腳踝,将他的小腿架在自己膝上,替他解開了布帶。他道:“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照阮沒說話,離曉蒙見縫插針,又打聽他的意中人的下落。照阮冷笑:“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麽告訴你?”

離曉蒙看了看他,松開了布帶,将嘴裏嚼爛了的草藥按在照阮的傷口周圍,他膝行過去,靠近了些照阮,伸出一條胳膊到他嘴邊。照阮不解,離曉蒙将那些草藥在他腿上抹開,往他的傷口裏揉去,他的動作已經十分輕緩,但照阮還是痛得大呼小叫,一張嘴咬住了離曉蒙的胳膊。離曉蒙沒吭聲,将兩處傷口全都處理好後,示意照阮放下他的手,他要替他重新包紮。照阮不理,變本加厲,兩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像啃玉米棒子似的又是一大口。

“你怎麽去了那麽久!”照阮含糊地罵,聲音裏哭腔明顯。

離曉蒙伸長另外一只手,做了個半擁的姿勢,再一看照阮,垂下了手,只是拍了下他的肩,嘴唇動了動,垂着頭,什麽也沒說。

照阮的鼻涕眼淚流了他一手臂,好不容易他放開了他,離曉蒙探了下他的體溫,照阮的燒還沒退,氣色也很差。照阮推開了他,胡亂擦了把臉蛋,扭過頭去,恨道:“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摔下來弄傷腿!”

離曉蒙思索片刻,道:“我背你回去吧。”

“回去哪裏?”

“照家,他們總有人能治病,看你的腿。”離曉蒙道。

照阮抓了把土就往他身上扔:“不回去!”

離曉蒙道:“那你和你的意中人約好在哪裏見面的,鎮上還是山裏?”

“你什麽意思?”照阮很是迷惑。

“難道你不是要和你的意中人私奔才逃出來的?”

照阮莫名其妙,掃了眼離曉蒙,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也一定知道照家的事吧。照姓一族,我父親這一脈我天資最高,輪到我去鬼界當差。你說這是什麽道理,天資最高的人就要做人不人,鬼不鬼的差事??”

“做鬼差就不用在介意生死。”離曉蒙說,看着他的腿。

照阮咬牙切齒,又拿土扔他:“我這一生還不需要別人來規定我該怎麽過!”

“別亂動。”離曉蒙按住了他,“小心別扯到傷口。”

“你這個罪魁禍首就別和我假惺惺了!”照阮道。

許久都沒人再說話,離曉蒙憋不住,起身道:“我去找些水和吃的回來。”

他走得匆忙,回來得也很匆忙,照阮又沒老實地在山洞裏待着,他趴在山洞外面,看到離曉蒙,拖着自己那條傷腿繼續往外爬。離曉蒙用一片荷葉包了些水,兜裏揣了些野果,他捧着荷葉到了照阮跟前,扶起他,先喂他喝了點水,往他手裏塞了把野果,坐在地上,這才開腔:“我真的沒有惡意,你相信我。”

照阮三兩口吃完個野果,扔下果核,道:“待在樹林裏随時都可能會被老東西找到,我要走,現在就走。”

“那起碼等我回來。”離曉蒙道,“你爬要爬到什麽時候?”

照阮不看他,從他手裏抓了兩個鮮紅的果子塞進嘴裏。

“你現在亂動,你的腿或許就真的保不住了,我答應你,要是有人找過來,我立即帶你走,你不想回去,我拼了命都不會讓他們帶你回去,你現在需要休養。”離曉蒙道。

照阮做了個吞東西的動作,一瞅自己的腿,手指揉着膝蓋,還是沒看離曉蒙。

天已經亮了,陽光之下,照阮血色全無,膚色近乎透明,像尊易碎的雕像,一碰就會裂開。

離曉蒙将他從地上抱起來,照阮這時嘟囔了句:“我們才認識多久,你就和我說要為我拼命,笑死人了。”

他冷冷擡起眼睛注視着離曉蒙:“做什麽?是不是看我好看,貪圖我的色相?現在假惺惺做好人,背地裏是不是想和我幹什麽茍且的事情?你要是敢……”

他話到這裏,離曉蒙笑了起來,照阮呸他。

“你笑什麽?你笑起來……真下流!惡心!”

離曉蒙将他放下,給他右腿下面墊了塊石頭,說:“你是好看。”

“下流胚子!”

“還很可愛。”離曉蒙擦拭着他腿上的污泥和血跡,“很值得好好愛一愛。”

他還道:“所以,你要珍惜你自己,善待你自己,別太逞強了,好好休息吧。”

照阮一怔,舔舔嘴唇,說:“沒想到你看上去一本正經,嘴巴這麽會說話。”

離曉蒙拿着荷葉,坐在照阮身邊給他扇風,他望着山洞外,說:“睡一會兒吧。”

照阮的聲音放松了不少,他和離曉蒙搭話,問道:“你找我的意中人幹什麽?”

“我有事……要找他。”

照阮眨眨眼睛,輕飄飄地說:“可惜,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哪裏。”

離曉蒙應了聲,捏着袖子給他擦汗,照阮抓了下他的衣袖,離曉蒙以為他不喜歡,就把手挪開了。照阮卻又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手下按住,道:“你的手就給我老實地放這裏,要是敢亂動……你最好小心一點!”

離曉蒙看着他,微微一笑。照阮腦袋一歪,靠在他胸口,睡了過去。離曉蒙給他扇了會兒風,放下了荷葉,照阮的身體沒有那麽燙了,吃了東西後沒擦幹淨嘴,嘴角還留有野果的汁水,他的五官和三百年後沒有什麽兩樣,只是神态大相徑庭,更鮮活,更生動,仿佛生命裏還有許多追求,許多希望。

照阮醒來時,離曉蒙正在地上畫畫,他湊過去看了眼,離曉蒙在畫的是個人像。照阮問他:“你在畫什麽?”

離曉蒙驚訝:“你認不出來?”

照阮搖搖頭:“反正我不長這樣。”

“你的意中人啊。”離曉蒙用樹枝指着人像說,“頭發,眼睛,眼睛的眼色很淡,頭發也是。”

照阮打量了他一番,沒說話。離曉蒙還在解說:“還有嘴唇,下巴,鼻子……你認不出來嗎?”

照阮打了個哈欠,不知是發現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伸手過來碰了下離曉蒙的面具,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離曉蒙按住面具,走到洞口,陽光充沛,他站了會兒有些熱了,正要說話,突聽林間傳來陣騷動,照阮一急,人坐直了,眼睛大了一圈。離曉蒙打了個手勢,道:“我去看看。”

“不行……”照阮喊他,“你……你叫什麽啊??”

離曉蒙卻已經跑沒了影子,他循着聲音找到了群獵戶,他們一共三人,一個正在給一間小木屋上鎖,另兩個輪流抽一根長煙嘴裏的旱煙。不遠處是一頭被抹開了脖子的雄鹿。

三名獵戶說着說着話就唱起了歌,邊唱邊破開雄鹿的肚子,掏出些血淋淋的器官扔到一旁。

這三人在木屋外消磨了好一陣時光,收拾了東西打算離開時,又來了一群人,離曉蒙認出他們的衣衫,正是照家的仆役!這群仆役向那三人打聽照阮的下落,還将木屋搜查了一番,并沒什麽發現後,他們便走了。他們走後,三名獵戶交頭接耳議論起來,一個道:“你們說這叫魂的要是人不見了,叫一叫他的魂不就找回來了嗎?”

“哪兒呀,他們不給叫魂,他們是吃魂!”

“老三頭,你不知道了吧?綢緞莊的秦掌櫃不是有個瘋婆娘嗎?怎麽瘋的?就是他們家小辮子讓照家的少爺給吃了魂,她才瘋的!”

“照家的人不是成天在樹林子裏嗎?怎麽吃了小辮子的魂?”

“他們家少爺偷跑出來的,那陣子好些人都看到了,一個漂亮小少爺和小辮子玩兒在一塊兒,誰也沒想到是照家的少爺,沒幾天就出了事……”

說話間,天邊飄來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那三人拜天拜地,一個道:“不說了,不說了,趕緊回去。”

三人擡起雄鹿晃晃悠悠消失在了樹林中。離曉蒙在樹後蹲得已經雙腳發麻,等到那三人徹底走沒了影,一場大雨從天而降,離曉蒙冒雨回到了山洞,天光不再,山洞裏黑黢黢的,他往前走了一陣才看到照阮。照阮抱着雙腿,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緊盯着他,這雨不知怎麽下到了山洞裏來,把他的眼睛都打濕了。

離曉蒙走過去,什麽也沒說,脫下貼身的襯衣擰幹了,兜在他的腦袋上,将他背了起來。照阮咬了他肩膀一大口,也沒說話。

走到了洞穴外,離曉蒙問道:“今天初幾了?”

“初五。”照阮說。

離曉蒙背着照阮去了那間木屋,他撬開門鎖,将照阮在木屋裏放下。木屋裏陳設雖然簡陋,但好歹是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屋子中間還有個烤火用的地坑,靠牆堆着些幹柴。離曉蒙被淋成了個落湯雞,他抓了把地坑裏的沙子搓了搓手,這才去拿柴火生火。

離曉蒙被淋成了個落湯雞,他一看照阮,他算好的,只有褲子濕了些,臉上和脖子上不過是起了層水氣,更顯得皮膚光滑細膩。

“你看什麽?”照阮揉揉脖子和臉蛋,小聲說話,脫下了披在肩上的襯衣遞過去給離曉蒙,“喏,這件烤一烤火吧,濕透了。”他偷眼看他,說,“你把衣服脫了吧,小心受涼。”

離曉蒙點了點頭,卻沒脫衣服,把照阮抱到靠近火堆的地方,給他擦了把臉,解開他紮在後腦勺的一頭長發,替他擦頭發。

照阮好笑地瞥了瞥他,說:“你怎麽像我娘似的!”

離曉蒙打了個噴嚏,搓搓鼻梁,沒響,

“你把衣服脫了吧,你我同是男子,你有的,我都有,你別不好意思啊。”照阮坐在照阮身後,他要看他,必須得打斜了眼睛,歪過脖子,姿勢怪別扭的,他遂道:“你坐我前面來。”

“你娘給你擦頭發也坐你前面?”

“你又不是我娘!”照阮嗓門一大,肚子裏擂鼓般的響,離曉蒙起身找來些幹糧塞給他:“吃吧。”

“我想喝水……”照阮捏着塊圓燒餅,說。離曉蒙撈起地上那件襯衣,取了個鍋子,拿到屋外去,将襯衣罩在鍋子上接雨水,他在屋外觀望了會兒這個簡陋過濾器的功效,那邊廂,照阮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問道:“你在幹嗎啊?”

“你要是渴就少說些話。”離曉蒙道。

“你進來吧。”照阮道,語氣急切。

“再等一等就有水喝了。”

“我要你進來。”照阮陡然氣急敗壞,離曉蒙推門進去,照阮已經自己爬到了門口,手捂着膝蓋,光瞪他,什麽也不說。離曉蒙想去抱他去火堆邊坐着,照阮一伸手就來扒他的衣服,離曉蒙好聲好氣,道:“好了好了。”

他拍拍照阮的肩,自己脫下了上衣,擰了兩大把,放在了火堆邊烘烤。照阮還在賭氣,不和他說話,一大口一大口地啃燒餅,他動作太大,把自己給噎着了,使勁咳嗽,離曉蒙忙去給他順氣,跑到外面拿了小半鍋水進來喂給他喝。照阮咕嘟咕嘟灌水,眼看鍋子裏的水要見底了,他推開離曉蒙,說:“你喝。”

“我不渴,你喝吧。”離曉蒙按着照阮的額頭,他的體溫沒那麽燙了。

“給你喝你就喝啊!哪來這麽多廢話!”照阮硬要離曉蒙喝水,兇了他一眼,把離曉蒙看笑了,一摸他的頭發,道:“你有力氣生氣,有力氣兇別人,看來身體好了很多了。”

照阮扭頭,自己挪到牆邊坐着。離曉蒙喝光了鍋裏的水,又把鍋子拿出去,外頭蚊蟲多,他光着上半身一出去就被盯上了,拍拍打打好一陣才重新擠進來。

“褲子……”照阮擡起頭看他,“褲子也脫了吧,貼在身上怪不爽利的。”

離曉蒙在屋裏拍蚊子,不做聲。照阮丢了根木柴過去:“我說我!”

離曉蒙有求必應,這就過去給他褪褲子,照阮右腿有傷口,離曉蒙的動作十分謹慎,碰到他右腿就要問他:“疼不疼?”“有沒有弄疼你?”

照阮一味搖頭,後來忽然說痛,還比出了一個痛苦的表情。離曉蒙立即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扶着他的右腿,放也不是,懸空也不是,急出一腦門的汗。照阮噗嗤笑了,離曉蒙剜了他一眼,還是很小心地拉下了他的褲子,放到一邊。這之後,照阮便愛上了使喚離曉蒙,一會兒要暖腳,一會兒要有人扇風,一會兒說熱,一會兒又說冷,離曉蒙忙得團團轉,照阮還說:“你的面具也濕了,不如也烤一烤啊?”

離曉蒙翻了條毛毯出來披着,不接話茬。

照阮來勁了,趴在他腳邊,長發披散在肩上,問個不停:“你是哪裏人啊?”

“你家住哪裏啊。”

“家裏幾口人?”

“你叫什麽?”

照阮的頭發好長,還很黑,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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