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立威 芙蓉簪,芙蓉面

墨餘遣人将易安院從外到內,各個角落都重新收拾了一遍,那些看得人眼疼的富貴物件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較為雅致的擺件,江硯祈覺得看起來舒服多了。

“我想在這兒造個魚池。”江硯祈擡了松紅林木椅坐在樹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大塊空地,“沒事的時候就喂喂魚,日子嘛,就是得悠閑地過。”

“我吩咐人去辦。”墨餘抖開臂彎中的銀霓竹繡白色披風,替他披上,說,“時間差不多了,大少爺,咱們出門去?”

“不忙,我還要做件事。”江硯祈一邊系着帶子一邊問,“墨多呢?”

“被關在柴房,郡王的意思是直接打死。”墨餘眼裏閃過嫌惡,又想起以前大少爺十分信任墨多,不免多了句嘴,“大少爺,墨多既然背叛了您,就說明他是真的不可用,您若是還記挂着往日的情分,賜杯毒酒讓他好走便是,不可心軟了。”

江硯祈好笑:“他既然要我死,我還心軟什麽?敢背叛主子的人,自然不可用,既然爹的意思是打死,那就把他帶到院子裏了,他以前是易安院的人,就讓他在這兒咽氣。把院子裏的人都叫過來,同我看着他死。”

“是,我這就叫人去提人。”墨餘瞬間明白他的用意,忙招手叫了兩個小厮,吩咐了下去,又轉身對江硯祈說,“少爺,有一件事,我沒想明白。”

“你想不通我是怎麽看出你并非普通随從?”見墨餘點頭,江硯祈換了只腿繼續翹着二郎腿,說,“你步伐沉穩,氣息輕緩,身材精壯,哪有纨绔身邊的廢物侍衛是這幅模樣?所以我就随口詐你一詐,沒想到你還真老實,輕功說來就來。”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則是在話本開篇“江硯祈”收獲死亡絕唱之時,墨餘也有一句的戲份:“舍身相護,竭力而亡。”

墨餘撓了撓頭,說:“您是我的主子,您既然都拆穿了我,我就沒必要瞞着您,只是沒想到您竟然能突然看出來,少爺,我覺得你好像從昨天就不一樣了,變得徹徹底底。但是沒關系,我能看出來的,郡王自然也能看出來,他都沒說什麽,我更不敢置喙。”

“你很聰明,也很實誠,我很喜歡。”江硯祈看着他,說,“我爹把你派過來,屬實是太委屈你了,如果你還在軍中,混得再差,現在也能是個校尉了。”

墨餘忙搖頭,道:“并未,郡王待我很好,我願意為郡王盡忠。”

“很好,那我希望能盡快讓你為我盡忠。”江硯祈笑着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讓墨餘奇怪地不敢與之對視,因為那目光雖然平和,而且含笑,他卻能一眼看見藏于表面後的鋒芒。

對方毫無遮掩地在逼迫他。

“大少爺,墨多到了。”

兩個小厮将墨多壓至院中,其中一個機靈些的擡腿就揣在墨多膝蓋窩,讓他跪了下去。而滿院的小厮、侍女也都分成兩隊,恭敬又忐忑地在站在了後方。

江硯祈上本身懶散地靠在椅子扶手上,“既然人都聚齊了,那就開始吧!”

“是。”墨餘站在他身側,揚聲道,“墨多背主,郡王和大少爺有令,将他打死,以懲其不忠、不義,來!”

“是!”四個侍衛從門外跑來,在墨多左右站定,兩人用木棍叉住墨多的頭,其餘兩人揚棍。

墨餘眼神冷冽,喝道:“打!”

瞬時間,木棍打在皮肉上的聲音陡然在院中響了起來。侍衛們氣力大,只要不留情,一棍便能讓人痛不欲生,十棍便能取人性命,墨多來時被粗布塞住了嘴,叫喊不出聲來,手腳和腦袋都被困住,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痛苦更添三分。

後頭的人看着,寒上心頭,小厮們打着顫,膽小的侍女們更是吓得哭了出來,倒了一片。

江硯祈掃過衆人,眼神在一處停留了一瞬,又移開了,等到地上的人徹底沒了氣息,他才揮手示意将墨多擡了出去,說:“諸位瞧見了,在我這裏,不忠者只有死路一條。我知道我以前是個不怎麽讓人喜歡的主子,所以有人才會像只哈巴狗似的追着別家的好處,想着換個主子可以得了好處,有機會出人頭地。”

他适時地停頓了片刻,又繼續道:“今日我與大家說個明白,也給諸位一個選擇。若是要走,去賬房支十兩銀子,領了賣身契,從此便不受郡王府管教;若是要留,便要做到一個忠字,一個勤字,做到了,我不會虧待,但若是做不到,下場就擺在你們面前。去留随意,機會就只有這麽一次,我這裏也不會有事不過三的說法,大家深思熟慮。”

十兩銀子對尋常百姓可不是一個小數目,能被爹娘送到府宅裏當下人的,家裏都不富裕,因此這已經算得上極其誘人的條件,再加上伺候江硯祈的确是忒費心力,還要冒着随時被打罵的危險,這麽一考量,不一會兒就有一多半的人站了出來,選擇了走。

墨餘蹙了蹙眉,覺得他們好傻,與郡王府相當的宅院中,普通下人月銀大多不足一兩,他們郡王府開的可是足足三兩;況且易安院下人本就多,這樣要做的事情分到每個人頭上便很少。做着十天的活拿着三個月的工錢,不香嗎?

江硯祈沒有催促,等他們三三兩兩地做了決定才說:“好,要走的人自去賬房報備,記住了,出了郡王府的門,往事随風,若是敢在外面嚼郡王府的舌根,那我就讓他下輩子當個啞巴。”

要走的人同時打了個寒顫,忙七嘴八舌地向他道了幾聲祝福,快速地走了。

江硯祈看向留下的一群人,說:“既然選擇留下,就要記牢我的話,往後月銀照發,今日也去賬房支十兩銀子。”

一群人沒想到還有這好事,紛紛向他道謝。

“你,出來。”江硯祈指了指其中一個小厮。

那小厮驚愕地指了指自己,連忙站出來,給他行禮:“小的給大少爺請安,祝大少爺萬事順遂,平安吉祥,吃得都是金果,吹得都是仙氣。”

“喲,還是個能說的。”江硯祈笑了一聲,說:“方才你踹那一腳,說明你是個機靈的,墨多挨打的時候,衆人都在顫,就你一個還站得住腳,年紀不大,膽子不小,叫什麽名?”

小厮眼睛一轉,道:“大少爺是小的的再生父母,請大少爺賜名!”

“抖機靈。”江硯祈說,“新名字新兆頭,讓我想想。”

他為國戎馬,卻為莫須有的罪名被君主舍棄,信義被污蔑,忠誠被踐踏,有幸蒼天留情,給他一次再活的機會。江硯祈籲了口氣,說:“就叫桑榆好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算是個好兆頭。”

桑榆跪下磕頭,喜道:“小的多謝大少爺賜名。”

江硯祈道:“嗯,以後你就是易安院的小總管了,起來吧!”

“啊?哎!小的叩謝大少爺!小的一定好好辦事,不辜負大少爺,以後您讓我往東,小的不敢往西,您讓我上天,小的不敢入地,全憑您差遣。”桑榆沒想到他能在十五歲的時候就完成月入五兩的人生終極夢想,當即激動地給江硯祈磕了三個響頭才起來。

“油嘴滑舌。”江硯祈起身,“成了,墨餘,你把事情吩咐給他,我們出府。”

***

容王府小院中,纾俞卷起袖子,一雙精壯的手臂露在外面,正照着一本不知從哪兒來、據傳為“天下第一劍譜”的破書練招。

蕭慎玉欣賞着他宛如土狗蹬腿的姿勢,說:“我敢保證,這個練了會走火入魔。”

纾俞利落翻身,拍拍手道:“那不一定,奇書的奇字在兩點:一是神奇,二是奇怪,這招式雖說奇怪了些,但說不定結果卻是神奇的。”

蕭慎玉面無表情地道:“再神奇也不能讓你飛到天上去摘月亮,鑽進地底下去給你祖宗拜早年,有那功夫還不如好好鑽研廚藝,你那廚藝跟青葙差了從元都到柳州的距離。”

“主子,您這話是殺人誅心啊!”纾俞氣餒地道,“我那手藝真就只能那樣了,再琢磨也琢磨不出花來,您要是吃不下,要不我找個嘴巴嚴的廚師來?”

蕭慎玉還是面無表情,“但凡不是身邊人,那就只有死人的嘴巴才稱得上一個‘嚴’字。”

“咳咳!我——”纾俞還想再掙紮,耳朵卻是一動,他聽見了動靜,朝蕭慎玉遞了個眼神。

蕭慎玉轉身回了裏屋,又柔弱地咳了一聲。

“啧!”纾俞啧了啧嘴,等了一會兒,等到外面的人敲了門,他才殷切地去開門。只見外面站着一堆人,為首的赫然是一臉笑意的墨餘和江小郡王。

今日的小郡王一改浮誇到令人瞎眼的裝扮。他身穿一身霁色暗紋袖箭長袍,毛月色的發帶貼着額間穿過,将頭發豎成了高馬尾,腰間配着黑色錦帶,腳踩黑色長靴,披着銀霓披風。全身上下唯一的裝飾可能就是他腰間的赤金瑪瑙流蘇,幹淨利落,爽朗張揚。

哦,不,可能還有這張臉。

纾俞突然發現江小郡王是與主子不同的好顏色。

江小郡王五官俊俏,尤其是那雙眼睛,更是生得極好,仿佛生來就含着張揚的氣勢,往日的渾濁在這一瞬間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清澈見底,給人以平和錯覺的雙眼。他面若皎月,以前是油頭粉面的纨绔,現在便是俊俏怡人的纨绔。

他此時笑着,烈日般爽朗。

“打攪了。”墨餘朝他抱拳,說:“少爺得了空,便過來了。一是給王爺道謝,二是來送禮。”

“有勞小郡王跑一趟了,請進吧!”纾俞回了神,恭敬地将人請了進去,邊走邊說,“我家主子就在裏屋,請郡王坐坐,我給您沏茶。”

“不必了,我給你們王爺帶了好東西。”江硯祈進了裏屋,先是朝蕭慎玉行了一禮才說,“王爺,我帶了人過來,讓他們替您修葺院子,換換屋子,您若是不介意,我們在外面石桌上說會兒話吧?”

“好。”蕭慎玉起身,側手道,“請。”

“王爺先請。”江硯祈跟在他身後,在石桌旁入座,又叫墨餘提了食盒來,說,“這是路上買的芙蓉糕,配這芙蓉蜜釀最好,一個清甜怡人,一個清香爽口。”

江硯祈擡眸,眼神突然一頓,随即笑道:“诶,王爺頭上的琉璃簪尾,雕刻的也是芙蓉,看來咱們是心有靈犀。王爺,若是不嫌棄,便嘗嘗吧!”

笑話,話本裏有關蕭慎玉的描寫都少不了兩個字——芙蓉。既然是來表達友好,那就得對“症”下“藥”。

“多謝小郡王款待。”蕭慎玉用指背點了點發簪,又看了眼忙活的衆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這實在是太破費了。”

“一句道歉,再加上今日的救命之恩,這能算什麽呢?”江硯祈飲了口酒,說,“想必我爹還要再謝,到時候王爺爽快地受了便是,否則我爹心裏會不好受。”

“一句實話實說罷了,算不得什麽。”蕭慎玉也飲了口酒,又擡袖掩面咳了一聲,道,“的确是好酒。”

“這是九樓的芙蓉蜜釀,王爺若是喜歡,随時都可以去那裏買,我今日在那裏墊了酒錢,王爺報我的名字,掌櫃的不敢收錢。”江硯祈替他倒了杯酒,又小聲道,“不過最好是讓你的侍衛去拿。我爹跟我說,我來送禮還說得過去,但其他時候讓我別跟王爺走得太近,被有心人瞧見了,對您不好。雖然我聽不太懂,但我爹說的都有道理,咱們偷偷的。”

拿個酒而已,怎麽說得跟偷情似的?在不遠處豎起耳朵偷聽的纾俞腹诽。

蕭慎玉笑了笑:“好。”

一笑堪比百花開啊!

江硯祈下意識地默念道,又情不自禁地灌了口酒,只覺得口齒生香。他趁着仰頭的那一剎那把蕭慎玉的美色都納入眼底。

單從五官來看,蕭慎玉其實是偏秾麗的長相。冷白的面上嵌着雙貴氣的丹鳳眼,是難得的大丹鳳,明明輕易便能淩冽生威,顏色極黑的瞳孔卻乖巧地盛着汪淺淡的水,害怕時便顫上一顫,蒼白的唇色更活生生地将他眉眼中的豔色抹去三分,顏色對比太強烈,竟顯得寡淡。

但他再蒼白,也的确是長了張芙蓉面。就像是被水潑了一身的嬌花,在那一瞬間顯得柔弱可憐,讓人忽視了它的嬌豔而已。

帶着芙蓉簪,殊不知自己也是朵芙蓉,如今正在春色間。

真真是做禍水的料。

江硯祈将自己扮成了醉相,含情的雙鳳眼就那麽風流地微微勾着,語氣微揚:“美人兒,我含下這芙蓉蜜釀,三杯就醉在了芙蓉叢間,你可真香。”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