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5
江易在路邊停了車, 拎着趙雲今的書下去。
雨勢未減,甚至比剛剛還大了許多,花店門口的雜物都收進屋裏了, 唯獨留着那把遮陽傘和傘下的小桌。
趙雲今坐在桌旁,鬓邊濕透, 裙子緊緊貼在身上, 頭發梢滴滴嗒嗒向下淌水。
遮陽傘漏有縫隙, 雨水順着流下來,啪嗒滴在桌面彙成了一小攤。
江易從未見過趙雲今如此狼狽的模樣,店門上的白色匾額和門聯在這樣雨天顯得格外蒼白, 叫人覺得是種充滿死寂的顏色。
一陣風刮來, 吹走了趙雲今放在桌上的一頁紙,落到江易腳下,他瞥了眼, 上面寫着“彥銘機械”的字樣,後面還有一串似聯系方式的數字。
趙雲今靜靜盯着木桌的花紋發呆, 不顧身上全濕, 神情水晶玻璃般清透易碎。
“他焚化的那天也下着小雨。”她忽然說。
多年前的那日也是這樣的朦胧雨簾,她只穿一條單薄的裙子站在焚化爐前, 雨絲紛紛揚揚灑在臉上卻感受不到涼意,因為臉已被涼風吹得麻木了。唐月華不吃不喝哭暈過去好幾次, 虛弱地在醫院吊針水,林岳陪着她。
火化沒有冗雜的儀式, 趙雲今看着那具已經辨不出身份的屍體被推進爐裏, 呆呆站了兩個小時。
她就這樣站在雨裏,只有她自己。
和今天一樣細雨如絲,一樣的渾身狼狽。
兩小時後, 殡儀師打開焚化爐,她在林清執那段未燃盡的腿骨裏發現了一枚鐵釘。
——一枚沒有在驗屍報告上寫明,嵌在他的腿骨,來歷不明的釘子。
屍檢報告上法醫給出的死因是車禍,關于釘子的事只字未提。
他身上多寸骨頭被重物碾碎,一截一截裂開,看上去像被車輪壓過一樣,可若是車禍致死,一枚釘子又是怎樣釘進了堅硬的骨頭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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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雲今走到江易身前,彎腰撿起那張飄到他腳下記着“彥銘機械”信息的紙張,她将它對折撕碎:“你曾經說過,我對你而言無價,林清執也是,可是在他離開後,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
江易嘴唇動了動,她離他近在咫尺,頭發被雨水浸透,早沒了往常的香味,透着堪堪破碎的美。
江易喉結滾動,別開眼不敢對上她的目光。
人人都說笑意盎然的趙雲今是最可怕的,因為你不知道她哪一度彎起的嘴角下就藏着刀,可江易從不那樣覺得。
相比之下,脆弱不堪的趙雲今才是他的死敵。
他再多看一眼,連心帶肺、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揉碎,他會控制不住把所有的一切和盤托出,但那真相無論對她,還是對他們,都無異于萬丈懸崖。
“對不起。”他嗓音沙啞,“我不知道他走了。”
趙雲今閉上眼睛,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說給江易聽:“我昨夜夢到他了,他面孔模糊,在水裏掙紮得很痛苦,他說,香溪好冷啊。”
趙雲今發燒了。
江易回來前她已經吹了很久的冷風,發燒也是意料之中,她到家時體溫就開始熱了,臉頰泛着不正常的坨紅。
江易傾身解了她的安全帶,趙雲今剛剛淋雨時的一丁點真實感性被她收斂起來,現在又恢複了原樣。
她側過臉,溫熱的呼吸吐在江易臉上:“你好貼心啊。”
她口中桃香味的氣息吐在他臉上,軟軟癢癢的讓他皮膚不由得戰栗。
江易走到副駕門外撐傘,趙雲今下車,高跟鞋被車底水窪裏的石子硌了一下,她渾身酸軟不由得前傾倒在江易懷裏。
男人一手摟着她的腰,一手撐着寬大的黑色雨傘。
雨聲嘩嘩,隔絕了遠處的汽車的鳴笛聲,天地剎時寂靜,仿佛只剩肌膚相貼的兩人了。
江易的手在她腰上停留了很久,不像從前觸電一樣碰過即抽。
趙雲今生性.愛涼,不到夏天炎熱的時候就迫不及待換上吊帶裙,兩條藕色的臂露在外頭,男人的手掌貼上去,一陣滾燙。
他問:“你發燒了?”
趙雲今嗯了一聲,她自己也說不好,就勢軟軟貼着他,江易說:“我送你上去。”
這些天來盡可能少跟她接觸過密,怕她問起從前種種,但今天的趙雲今情緒低迷,哪怕她現在緩過來了,他還是從心底升起一股不忍——他記憶的趙雲今明豔頑皮,從不會因為任何事為難自己,而此刻她所有難過倘若從源頭細算……
從前的事,他不願意再想起。
江易送她上樓,一路上她像只無骨的貓軟趴趴癱着,把所有重量都交付在他身上。
她額頭滾燙,好容易上了二樓就一頭栽到床上,而後拖過被子包住自己,縮在裏面窸窸窣窣脫掉內衣,反手扔到床下的地毯上。
那內衣正好落在江易腳下,他蹙眉。
趙雲今彎唇:“我喜歡裸.睡,你不會忘了吧?”
說罷,她又丢出一條蕾絲底褲,裙子是濕的,黏在身上濕噠噠不舒服,她幹脆一起脫了,一絲不.挂把自己裹在軟被裏。
“樓下有洗衣房。”趙雲今閉上眼睛,疲憊道,“我要睡覺,麻煩你幫我把衣服拿去洗了,洗完就回去吧,這裏不管晚飯。”
江易彎腰撿起她的衣服,墨綠色的內衣和底褲配套,是高級蕾絲的質感。
床上的趙雲今一動不動,她仰面朝天躺着,露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在外,要不是呼吸略有些粗重,胸口的薄被子起起伏伏,真像死了一般。
江易去了洗衣房,洗衣機裏前幾日洗好的衣服還沒晾,放在裏面久了,漚出點酸臜味。
趙雲今是個挺愛幹淨的人,但她懶。
從小生活優渥,萬事不用動手。她親生父母早已實現了財務自由,嫌生活太過平淡無趣才開始探索極限運動,沒想到在探索過程中出了事故命喪纏山,雲今的姑姑們将他父母財産搜刮幹淨後把她丢進了孤兒院。
她在孤兒院沒待上幾個月就被帶回了林家,林家的生活也是極其富餘的,事事都有阿姨操心,從來不用自己做家務,因此趙雲今從以前起就不會做事,無論是簡單的掃地擦桌還是複雜的洗衣做飯,她連自己的襪子都不見得洗過幾次,更別說洗衣服了,衣服在洗衣機裏忘記收也是她能做出來的事情。
江易按開機器,将她剛脫的裙子連同早前的衣服全部重洗,她的內褲襪子丢進簍子裏,等她病好了自己洗。
他在洗衣房點了根煙,就着一點微弱火光,目光又瞥向趙雲今那條內面朝上翻着的蕾絲底褲,內褲是她昨天新換的,上面沒什麽污漬,幹幹淨淨一片布料,江易一根煙抽完沒解煩躁,接二連三抽了好幾根,等到煙盒裏剩的所有煙都抽完,他把煙盒丢了,撿回她的內褲。
洗衣房內物品一應俱全,他打上內衣皂将那薄薄的一片認真清洗了一遍,想起上一次做這種事還是四年前。
四年前趙雲今在他那破舊的小屋裏過夏天,推開窗去眼底盡收的風景是油燈街密密匝匝的樓房,她在他窗臺種滿鮮花,有山茶,有薔薇,有杜鵑還種了一盆小辣椒,她高考完清閑自在,每天躺在他硬邦邦的床板上看漫畫等他回家。
有些記憶始終不能忘。
趙雲今喜歡喝牛奶,江易每天打零工回來都會買上幾盒放在冰箱,她習慣用尖銳的牙齒咀嚼吸管,一盒奶喝完管子就皺巴巴不成樣子了。
趙雲今喜歡吃蜜桃,常常傍晚趴在他那狹小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屏幕裏紅太狼一平底鍋拍飛了灰太狼,她咯咯笑,桃汁順着唇邊流出來,她伸手去揩,沾得手背也黏糊糊的,江易遞過去一張紙巾,她不要,偏要拉過他的T恤在上面亂蹭。
她皮膚牛奶似得白,臉頰嫩撲撲的就是蜜桃本身。
江易喉結滾動,極力忍耐,但這時只要趙雲今再一個眼神瞄過來,他的所有克制就灰飛當場。
“雲雲。”他曾無數次珍視地将她抱在懷裏,聲音低磁,暧昧道,“吸管咬壞了,換一根嚼。”
半熟的蜜桃汁水鮮濃,是這輩子都難以忘掉的味道。
趙雲今向來是會使喚人的,翻滾過後總是以沒力氣為由指使江易去洗衣服。
曾經很多個傍晚,油燈街燈火輝煌,那個旁人眼中冷酷孤傲的少年打滿一盆清水蹲在走廊搓洗兩條內褲,黑色四角是他的,白色三角小小的一只,那時她還不穿蕾絲,上面繡着軟乎乎的紅耳朵兔子。
鄰居路過,不敢招惹江易,只敢偷瞄,看兩條內褲泡在肥皂水裏翻攪。
後來街坊四鄰傳起了閑言碎語——聽說那個打小就狠的壞胚子帶回了一個明豔又漂亮的姑娘。
……
江易将她內褲晾好,回了二樓。
趙雲今叫他走,可她這人最愛口是心非,若她撒嬌甜蜜地叫你留,未必是真心的,保不準是在勾引人,若她冷淡地叫你走,也未必是真心的,她只是不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讓別人看到,尤其當那個別人是江易的時候。
江易從醫療箱裏拿了把額溫槍,撩開被子一個角,對準她光潔的額頭打上去。
趙雲今迷迷蒙蒙睜開眼,看見江易的背影,他轉身遞過來一杯水喝一粒藥:“吃了。”
“不是叫你走嗎?”趙雲今挑着眉梢,将被子朝下拉了拉,“沒穿衣服,你在這叫我怎麽吃?”
江易把水喝藥放在床頭櫃,背過身去。
趙雲今裹着被子,慢吞吞爬起來。
天色已經黑透了,窗外萬家燈火璀璨。
江易在玻璃的倒影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趙雲今被子下漏出的側面曲線,精致又妖嬈,滿滿香豔。
可他沒有說,也沒有挪開視線,心安理得享受着窺來的一場視覺盛宴,盯着趙雲今把藥吃了下去。
趙雲今倚着床頭攏了攏,重新閉上眼睛。
江易站在窗前沒動,過了會兒,聽見她在背後幽幽開口:“看起來假正經,實際上心裏早想把我生吃了吧。”
她這話一出,江易心底驀地升起股難言的憤怒。
——她知道他在注視,她是故意那麽做。勾引、誘惑,無論出于什麽心思,她想讓他失控,而沒有考慮現在的他們是否承擔得起這種失控的後果。
趙雲今:“這些年過去,忍耐力見長,看來前些天油燈街的體驗還不錯。”
沒開燈的房間昏暗,外面一簇燈火光芒爍爍,江易面孔隐匿在看不清的暗處:“別在這種時候惹我。”
趙雲今病弱不忘作妖,妩媚一笑,微紅的臉色更添幾分嬌弱:“惹了又怎樣?”
“我在霍璋面前給你做僞證,你不但不想怎樣報答我,心裏還在想着對我做什麽,江易,做人不能這樣。”
暴雨沖刷走城市的污垢,也帶來了低壓的沉悶,密閉的房間格外悶,壓得人呼吸困難渾身燥熱。
江易覺得熱。
趙雲今同樣。
她拉下輩子,抽出手臂,一半春光若隐若現,白裏透着高燒時病态的粉。
“但我不介意聽聽,你想對我做什麽。”
窗外大雨瓢潑,一時世界消音。
趙雲今正偏頭看着遠處燦爛的燈火,眼前忽然一暗。
——江易擋住了那束光,他挺拔的身體堵在她床前,堵在她目光所至的地方。
他一身煙草味,彎身握住她潔淨的被角。
不等她反應,他将被子整個撩起,不留一絲餘地欺身壓下來。
他湊在她耳邊,重複說了那句每次受到招惹後都會吐出的話,聲音粗啞,幾乎快要不能自持:“趙雲今,是不是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