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21.1.1

一月一日,Z市,雪後初晴。

都說今年是冷冬,位于北方的Z市,由于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雪,氣溫更是一度驟降,零後面的那個數字,眼看着就要跌破兩位數。

凜冽的冬,天光未曉的早晨,元旦假日的第一天,整座城市還在昏昏欲睡。

謹以約的鬧鐘卻在六點準時響了起來。

她扭頭看了眼窗外未明的天色,擡手按掉鈴聲,随後便利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拾掇了大約半個多小時,簡單吃了個早飯,謹以約套上一件長款的白色呢子大衣,在脖子上圍了一條同色系的羊毛圍巾,準備出門。

回國整一年,她對這座城市的氣候早已适應。冬季雖冷,但室內均有暖氣覆蓋,所以并不算難捱。偶爾出門在外,只要穿的厚實點,便可抵禦大部分的寒潮。

不比南方的濕冷,冷得噬入骨髓,穿再多層都捂不熱。

思緒飄遠了些,即刻又被拉回。謹以約對着玄關處的全身鏡,擡手緊了緊圍巾,然後彎腰換上一雙白色的短靴。

穿好鞋之後,她躬身從收納盒裏拿出車鑰匙,低眉的瞬間,一個青綠色的盒子映入眼簾。

那是她昨天收到的一個快遞。

她昨天加班,回來的晚,拆開之後大概看了眼,偌大的快遞盒裏,乍一看空無一物。

她拿起盒子抖摟了下,才從裏面掉出來一個小玩意兒,巴掌大小。

牛皮紙材質的包裝,中間嵌着一塊正方形的透明薄膜,透過薄膜往裏看,能看到一些黑黑小小的玩意兒。

看起來,有點像是菜籽。

謹以約向來沒有種菜的習慣,也沒有那個閑情雅致。

所以,很明顯,這不是她買的東西。

她左思右想,覺得這個快遞實在是來得莫名其妙,琢磨着是不是寄錯了。

于是去尋來源。

快遞單上的發件人一欄寫着沁園春,電話號碼是一個座機號,發件地址是青城,一個她不甚了解的南方城市。

把這三個信息各種排列組合在一起,謹以約也沒理出一丁點頭緒。

本想撥個電話過去問問,但當時已至夜深,她只能暫時作罷。

現在打,她看了眼時間,又為時過早了。

這事兒只好再次被擱置下來。

她拿上鑰匙和挎包,出了家門。

節假日的早上,路上沒什麽車,謹以約開得很順,到達晚星酒店的時候,才七點剛過。她停好車,徑直上了頂樓。

電梯門開,昏黃柔和的燈光攀援上發端,在肩頭停泊片刻,再縱身躍至她的足尖,最後随暗紅色地毯一路延伸,至走廊的盡頭。

走廊盡頭,雙排大開的古銅色木門上,晚楓亭三個字掩映在片片楓葉後,被抒寫得神韻兼備,行雲流水。

謹以約走進去,看到已經有一些工作人員在忙碌,她把大衣脫下來挂到衣架上,露出一條霧霾藍的襯衫裙,飄逸柔軟的材質,襯得她整個人有一種雪間清松的好看。

鏡頭比所有人都率先一步捕捉到那抹藍色的身影,看清來人後,宋執帆從攝像機後探出頭來,朝她揮了揮手:“以約姐,早!”

“早啊,”謹以約彎起眉眼,從背包裏拿出策劃案,朝禮廳中央走近,“設備調試好了嗎?”

“調試好了,”宋執帆應着聲,從展臺上跳下來,跑到謹以約身邊,笑容真誠幹淨,“等會兒潇潇過來,我再跟她對一下流程就行。”

聞言,謹以約點了點頭,繼而擡眸環顧着四周。

雕着花草魚蟲紋路的典雅花板,正被漸次有序地搬上禮臺;巨大的電子屏幕被棉麻質地的窗簾遮住,換成了一塊做了顯舊處理的電影幕布。

禮臺正中央擺放着一張長約一米的條案,淡松煙的色調,兩邊微微翹起,案板正中間的青藍色花瓶裏,擺放着一株淺白的香雪蘭。

遙遙望去,似一片雪花,投擲于冰清的湖心。

禮臺下,幾扇古典屏風交錯而立,分割出光影明滅的空間,謹以約順着跳動的光影,将目光投向更遠處。左側的員工通道開着門,工作人員正往裏面擡着四方桌。

晚楓亭雖然面積稱不上大,但擺放幾張桌子還是綽綽有餘。別看這些桌子看起來古舊,但實際上都是價格不菲的珍藏品,所以工作人員的動作也都十分的小心翼翼。

看着所有的布置工作都按照預期的在推進,謹以約提着的心稍稍放了下些。按照這進度,估摸着再有一個多小時,整個禮廳的布置工作就能結束。趕上十一點的婚禮,時間綽綽有餘。

昨晚是跨年夜,國人向來善以精妙注解賦予尋常日子不同尋常的意義,元旦自然也算在其中。

逢年至此,萬象更新,舊疾當愈,一切都被置換上嶄新面孔。

讨着這麽個好彩頭,晚星酒店更是一廳難訂,昨晚和今晚的訂單量全部都是爆滿。尤其是晚楓亭,雖然面積不大,但因其位于頂樓的絕佳地理位置,向來是晚星酒店的保留項目,說白了,就是只面對特定用戶,從不對外開放,因此,能在這個廳舉辦活動的人,非富即貴。

所以,這場夾在兩場重要晚宴之間的婚禮,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不少人暗忖,究竟是怎樣的來頭,才能讓晚星酒店,燈光徹夜未熄,就為從中擠出一場婚禮。

“以約姐,今天結婚的到底是誰啊?”宋執帆看着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忍不住感慨,“這麽大陣仗。”

謹以約目光輕擡,話裏帶着調侃:“你這都什麽标準?上次的全城婚禮都沒見你感慨陣仗大,這就包了個廳,就陣仗大了?”

“我不是說排場,我是說能在這個廳辦婚禮,最重要的是,能請得動你做攝影師,”宋執帆眉梢微揚,表情帶着十足的窺探欲,“能請到你這樣的咖位,那得是多牛逼的人啊。”

謹以約輕輕笑了下:“拍馬屁過了啊。”

宋執帆憨憨一笑,依然執拗着最初的問題:“不過這次結婚的到底......”

話音未落,一道帶着警告意味的女聲從身後驀地響起:“沒事少打聽客人的隐私。”

聞聲,謹以約和宋執帆同時轉身朝後面望去,只見黎星站在門口,正拿着剛脫下的長款皮衣往衣架上挂,她罕見地只畫了個淡妝,黑色毛衣配黑色皮裙,下面搭了一雙黑色過膝長靴,美得鋒利又傲人。

“黎總好。”宋執帆擡手打了個招呼。

黎星淡淡嗯了一聲:“去忙吧,我跟你學姐說點事兒。”

“得嘞!”

看宋執帆拿着攝像機往臺上走去,謹以約肩膀碰了黎星一下,嗤然道:“黎總不僅會管理,策劃起婚禮來也是有模有樣的。”

“你少在這兒揶揄我,”黎星順手從謹以約手裏拿過策劃案,垂眸翻看着,“順手的事兒,別說的那麽興師動衆。”

婚禮于十一點準時開始。

當新娘新郎攜手邁入會場的身影同時出現在鏡頭的那一刻,宋執帆晃了下神。他着實是沒有想到,這場婚禮的主角,竟然是一對已過古稀之年的老人。

所以,不同于之前,這次的婚禮沒有新娘牽着父親的手走紅毯,沒有人聲鼎沸的歡呼,沒有牧師的引導宣誓,也沒有含情脈脈的擁吻。

有的只是,新娘穿着藍衫黑裙,發尾挽成小髻,新郎則穿着一身中山裝,頭發梳成三七分,俨然一副民國學生的裝扮。

兩個人都氣質溫潤,唇角帶笑,走上紅毯時,身已老,心卻澎湃。

宋執帆原本以為今天的現場之所以裝扮成這樣,是因為今天的新人喜歡民國風。

他現在才知道,不是他們喜歡民國風。

而是——

他們從那個時代中來。

謹以約架着相機,用鏡頭捕捉着這對新人的一舉一動。時光不饒人,他們的步履已經快不起來,皺紋也爬上了眼角,但眸中的柔情,從未被歲月稀釋。

這世界上總有一些人的故事,告知着我們,地久天長,不是奢望。

因為環節精簡,所以整場婚禮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再加上,這場婚禮占用的是在兩場重要晚宴之間擠出來的時間,今晚的顧客,同樣容不得絲毫怠慢。

現有的布景要全部撤下,立刻換成新的。

訓練有素的工作人員,正争分奪秒地往外搬着東西。

“等會兒一起去吃飯,”黎星左臂一伸,搭上謹以約的肩膀,“昨天讓你過來幫忙都沒給你好好過個生日,今天補上。”

謹以約搖搖頭,說:“不用,我又不看重這個。”

“你不看重我看重!”黎星音調揚高,像一根弦突然繃緊,“還有......”

下一秒,弦好像斷了。

正說着話的人,突然沒了聲。

謹以約很明顯地感覺到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瞬間緊了下。

她擡起眸來,順着黎星的視線往外看,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來人一身黑色西裝,劍眉星目,身形挺拔。他目光往這邊看了一眼,又即刻收回,然後像什麽都沒看到似的,跟工作人員一起往外搬着桌子。

黎星嘁了一聲,也不正眼瞧他,“真夠鬧心的。先走了,辦公室等你。”

謹以約:“......”

黎星剛走沒一會兒,宋執帆就拿着相機跑了過來,他指了指自己的相機,問:“以約姐,你的名字是不是來源于這個啊?”

謹以約目光微垂,看到取景框裏的照片時,眸光一頓。

那是宋執帆剛才在婚禮過程中拍攝下來的一張背景圖,上面印着一首民國結婚誓詞——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

良緣永結,匹配同稱。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蔔他年瓜跌綿綿,爾昌爾熾。

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

好将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謹以約眉頭微蹙了下,随即舒展開來,眼底清透的仿若從來未染上其他色彩,她微微一笑,打趣道:“眼睛還挺尖。”

宋執帆嘿嘿一笑。

兩個人說話的功夫,所有的布景已經全部撤下,晚楓亭又恢複了最簡單的樣子。

剛才那個幫忙搬桌子的男人,複又折返。他步子邁的大,兩三步就走到謹以約面前,誠懇地對她說着謝意:“這次婚禮的事情,真的謝謝你。”

謹以約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就順手的事兒,客氣什麽。”

“我欠你一個人情。”他說的鄭重其事。

謹以約卻反問的狡黠:“只欠我的?”

他踟蹰片刻,最後只淡淡說了句:“她的,你替我說吧。”

所有的事情忙完,已經快六點,冬季白晝短,窗外早已漆黑一片。

謹以約推開黎星辦公室的門,探進頭來:“某人說欠你一個人情,不過某人不好意思親自過來說,因此讓我代為轉交一下。”

黎星将目光從電腦屏幕上擡起來,嗤然道:“我是看在爺爺奶奶的面子上,關他屁事。”

“你也就這麽點兒本事,只會在我面前逞威風,”謹以約屈指敲了敲她的桌面,“反正那屋子的老古董,以我的人脈,我是借不來。”

黎星點了兩下鼠标,把筆記本合上,雲淡風輕地把這件事翻了篇,“走吧,去吃飯。”

“吃飯可以,不過你可別......”謹以約後半句話還沒說出口,就被黎星強勢打斷,随後看到她一臉了然地說:“知道,不過生日行了吧,就看着你好好吃個飯,這突然加塞的婚禮,還不是把你累夠嗆。”

“這算什麽,當時在非洲,不比這兒累,”謹以約挽上黎星的胳膊,“不過我說你跟某人就這麽耗着啊。”

黎星輕啧了一聲:“你這都跟誰學的?怎麽張口閉口某人、某人的。”

“也不知道是誰,”謹以約拿捏着音調,“跟我明令禁止,說禁止提他的名字。”

黎星:“......”

進了電梯,謹以約看着黎星按下負一層的按鈕,不解地問:“出去吃?”

“我們酒店的飯你難道還沒吃煩?”黎星反問着,“再說,這兒又沒有咱倆最愛吃的。”

謹以約瞬間就懂了,笑道:“你早說吃火鍋啊。”

兩個人約在老地方,位于Z市商廈六樓的一家老牌火鍋店。

謹以約和黎星都是老顧客了,連點餐都不用,直接說句“老樣子”服務員就心領神會了。

剛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謹以約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她揮揮手,笑容滿面地打了個招呼:“王老板,新年快樂啊。”

王慶快步走到兩人餐桌前,熱情滿溢地聲音揚起:“同樂同樂!”

三個人稍微寒暄了幾句,然後王慶就過去忙了。

謹以約轉過身,看着他離開的身影,總覺得自己今天漏掉了一件什麽事情,卻怎麽都想不起來。

直到火鍋吃到一半,一句話無意間溜進她的耳朵:“這兒的老板是南方人,川渝火鍋做的絕對地道。”

南方人......

對了,那個快遞!

想到這兒,謹以約下意識地拍了下手,恍然大悟地嘟囔了一句“我說呢”。

原來剛才忘記的事兒是這個。

黎星正涮着毛肚,聽到她的動靜,手一頓,毛肚從筷子間溜了下去。她身子前傾,趕緊去撈毛肚,語氣裏帶了絲嗔怪:“你什麽情況?”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兒,”謹以約邊說着邊從包中拿出手機,“我昨天晚上回家,順道去快遞站拿了個快遞,結果你猜裏面是什麽?”

黎星撈起那片毛肚,蘸上油碟,一邊吃一邊用眼神示意她往下說。

謹以約從相冊裏調出那張今天早上拍的照片,遞給黎星看,同時說:“裏面裝了一包菜籽。”

黎星看了一眼,瞬間就明白這不是謹以約買的東西,她還沒閑情逸致到自己去種菜的程度。

她想了想可能性,問:“應該是寄錯了,或者拿錯了?”

“姓名、電話、地址都是對的。”謹以約看了眼時間,“我打個電話過去問問。”

黎星撂了筷子,語氣正經:“開免提,我幫你聽着,搞不好又是個新型騙局什麽的。”

謹以約點點頭,其實她昨天也想到這樣一種可能,所以警惕心也提高了些。她看着相冊裏的那串電話號碼,調動瞬間的記憶力默念了一遍,正準備撥號出去的時候,一個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這響聲有些突兀,謹以約差點沒拿穩手機。

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來電顯示是暮城。

另一座南方城市,不過相較于青城,緯度稍偏北一些。

謹以約和黎星對視了一眼。

這要是在平時,應該就直接當成個騷擾電話給挂了,可這通電話出現在這個當口,謹以約總覺得有點蹊跷。

因此,她按下接通鍵的同時,也同時按下了免提與錄音。

“喂。”

話音剛落,一道響亮男聲從聽筒傳出:“你好,請問是謹以約女士嗎?”

謹以約沒回答他的問題,直接問:“你哪位?”

“我是暮城風荷區派出所的警察羅钊。”

聽到派出所三個字,黎星便明晃晃地冷哼了聲,用一種“你看吧果然是騙子”的眼神看向謹以約。

謹以約跟黎星想的一樣,正準備挂斷電話,但或許是電話那頭的人感覺到了這邊的不信任,語速瞬間快了幾許,直入主題道:“我真的是警察,打電話是想問你最近有沒有收到一個快遞,寄件人是沁園春,寄件地址是青城。”

聞言,謹以約就快要摁下挂斷鍵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不為別的,她只是突然有了點“求知欲”。

她有些好奇,想看看這個騙子究竟準備怎麽編這個騙局。

電話那頭的人趁着這個空檔,抓緊時間陳述着事實:“剛才南平路與北明路交叉口發生了一起車禍,傷者身上沒有任何證件,只有一個手機,打開的界面上,顯示的正好是給你的購買記錄。”

黎星在一旁聽着,早已理清騙子的套路。應該是通過某些不正當手段竊取到了快遞信息,然後随便寄個最不值錢的玩意兒,最後再以這件事兒為噱頭,打開話題,編後面的故事。

她也總算明白,為什麽寄的東西是一包菜籽。

便宜呗。

一包菜籽,少則幾毛錢,頂天了幾塊錢。

理清楚之後,黎星輕笑了聲,心想這年頭,連騙子都會精打細算了,成本控制得真是低。

所以,趁着謹以約愣神的功夫,她身子朝前一傾,一把從她手裏奪過手機,語氣肅然:“你跟騙子費什麽話,下一句肯定就是問你能不能給他打錢。”

謹以約思考着事情的前後邏輯,沒顧得上手上動作,任憑黎星奪過手機。

漸遠的手機裏,傳來的聲音逐漸模糊:“我真是警察,不是騙子......”

謹以約聽着這蒼白無力的辯駁,惱人地揉了揉眉心,反思着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洩露的快遞信息。

可是,就在思緒轉移成功的下一秒,她卻從沸騰的麻辣火鍋裏,從吵嚷的來往人聲裏,從窗外的喧嚣煙火裏,精準無誤地捕捉到一個恍若隔世的名字。

“傷者叫張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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