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1.1.2
一月二日,Z市,多雲轉晴。
溫度回升了一些,但依然很冷。
本以為昨天忙完之後能睡個懶覺,但因為那通突如其來的電話,謹以約昨晚根本就沒怎麽睡着。那些模糊又遙遠的回憶,如同潮汐回溯,一浪高過一浪地,漫過她觸手可及的暗夜。
直到清晨時分,她才在破曉的天光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暮城距離Z市不算近,高鐵最快也要四個多小時,再加上疫情原因,班次遠不如之前那樣多,最早的那趟車,發車時間也到下午了。
此時,謹以約上了高鐵,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無意識地望着窗外多雲轉晴的天色。
過了幾分鐘,窗外的景色開始倒退,列車駛出車站,一路南下,去往暮城。
一路上,她反複想起昨晚的那通電話。
昨晚在聽到“張之年”這個名字時,謹以約腦子嗡的一聲,緊跟着,她下意識地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擡手示意黎星把手機遞給她。
她動作太過迅疾,迅疾到她甚至都沒能在腦海裏成功搜尋到張之年的模樣。
但直覺快于理智,引導了她的行為。
黎星讀出她的眼神,本來就快要按下挂斷鍵的手,及時收住。她伸長胳膊,把手機遞回給了謹以約。
不過,就在這時,滴的一聲傳來。
謹以約低頭一看,屏幕上顯示着通話已經挂斷。
這意味着,這通電話不是黎星挂的,是對方挂的。
等謹以約回撥過去,那邊就成了忙音,遲遲無法接通。
沒辦法,她只有等。
她放下手機,望着窗外盛放的禮花,卻再難調動起一絲歡樂的情緒。此時此刻,謹以約感覺自己的心情就如一團黯青色的霧,懸浮在半空中,連落地都不知道該往哪裏去落。
畢竟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實在是太久遠了。
久遠到當聽到他的名字和受傷兩個字聯系在一起的時候,謹以約都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說是難過,那是自然,即使是個陌生人受了傷,也足以拉扯出人心底的悲憫情愫。
更何況,張之年對她來說,并不算是陌生人。
但說是痛徹體膚,天崩地裂,那倒也不至于。
畢竟......
想到這兒,謹以約在心裏默默算了算距離他們上次見面的時間,竟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
這時間跨度太大,她手中空無一物,畫不出一條能夠提供參考意義的坐标軸。
她沒辦法憑借自己的臆想,去填補這道時間的鴻溝,去消弭這個曾經耳熟能詳的名字,在時過境遷後帶給她的陌生感。
她沒辦法去想象他的二十年,也沒辦法去想象自己是以怎樣的姿态,存在于他的腦海裏。
——才會讓他時隔二十年後,在她生日這天,寄給了她那樣一份快遞。
想到這兒,想到那包菜籽的購買者竟然是張之年的時候,謹以約心髒有一瞬的抽搦。
黎星看她心神不寧的樣子,有些放不下心,試探着問道:“張之年是誰?”
謹以約在腦海裏搜尋了一圈表示人際關系的名詞,最後摘出來一句:“一個長輩。”
黎星臉色瞬間變得不太好。
謹以約用眼神安撫着她:“跟我原生家庭沒有什麽關系,是我當時的鄰居。”頓了頓,她又接上一句:“他當時對我很照顧,他是個......很好的人,但我們已經很久沒聯系了。”
說完,她垂下眸來,眉間難掩郁色。
黎星感覺到不對勁兒,從對面移到她的身邊,把她攬在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嗓音放緩:“會沒事的,現在醫學技術這麽發達,一定可以搶救回來。”
謹以約沒說話,無知無識地合上雙眼。
他這二十年是怎麽過的?
他是怎麽知道自己的住址和聯系方式?
他為什麽在這個時點寄給她這樣一份禮物?
他......為什麽會出車禍?
以及......為什麽出車禍的時候,手機的界面,顯示的是給自己的購買記錄?
問題越來越多,謹以約想要探究的真相也越來越撲朔迷離,但她沒有超能力,撥不開眼前這片迷霧。
她能做的,只有盯着手機屏幕,盼望着它能夠再次響起。
沉默的這些時分,每一份焦灼和恐慌,仿佛都被寂靜的夜色無限抻長。
謹以約枕在黎星肩上,擡眸望着窗外。
遙遙天際間,濃墨色天空連成一片,唯獨東南方,一抹姹紫嫣紅叫嚣着,殺出黑夜重圍。
那是Z市某知名企業舉辦的新年煙火晚會。
只消幾秒,漆黑夜幕變身璀璨夜景,其盛況之大,雲集響應。
謹以約眨了眨眼,想起黎星剛才問她的那個問題:“張之年是誰?”
如果她現在再問,謹以約會說:“是一簇煙火。”
——雖然只在我的生活裏出現了一瞬,卻亮堂了我的整個人生。
煙火愈燃愈烈,越來越多的人跑到窗邊,欣賞着這番盛景,歡呼聲與喝彩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阿星。”
縱然盛況空前,黎星還是從人聲鼎沸裏,捕捉到了謹以約的這一聲輕喚。
“嗯?”黎星應着她,“怎麽了?”
謹以約從她懷裏坐起來,目光流連了一眼窗外,随即又收回。
“大家總是用煙火來形容美好卻稍縱即逝的事物,”她聲音輕柔如絮,“我覺得不對。”
黎星悉心聽着,還沒來得及接話,只見謹以約又兀自搖了搖頭,鄭重其事地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立場:“不是這樣的。”
說這話時,她背對着玻璃窗,璀璨煙火在她身後盛放,仿佛置身于一片花海。
但她泠泠如霜的目光,又讓這幅畫面,顯得有些冷熱不均。
黎星總覺得她話裏有話,但她沒有辦法立刻讀懂她的弦外之音,她總覺得那個音符裏,會藏着一段諱莫如深的往事。
因此,她沒去辯駁那句話,而是順着她的話語往下問:“那是哪樣的?”
謹以約空咽了一下喉嚨,一時語塞。
長長久久的沉默蔓延開來。
直到一聲劇烈的聲響從遠方傳來,謹以約才被迫拽回了些思緒。
那是這場煙火晚會的壓軸項目,爆竹一擊升空,映得整座城,都燦若白晝。
她于滿城繁華裏,看着那個毫無動靜的手機,一個想法擊中腦海。下一秒,她噌的一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語氣篤定道:“這電話,我不等了。”她擡手拿過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要去暮城。”
“暮城離這兒上千公裏,現在都九點多了,高鐵都快要停了,”黎星拽住她,冷靜地給她分析着實際情況,“且不說有沒有午夜航班,即使有,你要坐飛機去嗎?”
謹以約只猶豫了一瞬:“嗯,坐飛機去。”
“現在特殊時期,坐飛機前都得做核酸檢測,航班量也不如之前多,”黎星掏出手機為她查着航班,“況且,你看,沒班次了。”
謹以約看着手機屏幕,無奈只能認命。
她拿起手機,再次嘗試回撥給那個號碼,這次,那邊終于不再是忙音。
應該是記得這個號碼,所以對方也沒再詢問她的身份,直入主題道:“我是羅钊。”
謹以約雙手緊緊攥住手機,克制住聲音裏的顫意:“你好,我是謹以約,剛才很抱歉......”
“很抱歉......”
兩個“很抱歉”同時響起。
一個來自手機這端,一個來自手機那端。
兩個“很抱歉”交疊在一起,謹以約有一瞬間的怔愣。
——誤會的人是她,他抱歉什麽?
“很抱歉的通知您,北京時間二十點三十四分——”羅钊聲色放低,“張之年,因搶救無效,不幸身亡。”
一場煙火都沒有放完,電話那頭的稱謂,就從“傷者張之年”變成了“死者張之年”。
一字之差,陰陽相隔。
把謹以約從回憶裏拉回來的,是來自陌生人的一句問話:“小姐,請問需要幫助嗎?”
聞言,謹以約擡起頭,看到穿着制服的乘務員,不解她為什麽要站在自己身邊,還一臉關切的眼神。
不過,她現在沒心思去細究背後的原因,只好客氣地回:“不需要,謝謝。”
說話時,她眉眼低斂,窗外一縷陽光,不偏不倚地投射在她臉頰的一滴晶瑩。
謹以約這才發覺,自己哭了。
乘務員站在這裏的原因昭然若揭。
她若無其事地拭去眼淚:“可能是風迷眼睛了,我真的沒事,謝謝您。”
“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可以及時找我。”
謹以約朝她颔首,言辭真摯:“好,辛苦您。”
看着乘務員漸行漸遠的身影,謹以約才後知後覺地想到——
她現在在高鐵上,哪來的風。
但是這一刻,謹以約十分感謝她的沒有拆穿。
她懷揣着如履薄冰的心情,一路南下。
暮城位于我國東南部,是一座臨海的小城。
列車到達暮城南站時,黃昏剛過,黯青色的天空逐漸斂盡最後一絲光熱,為傍晚和夜晚的交接工作,打着掩護。
謹以約提前約好了車,坐上車之後就直奔目的地。
車輪碾過陌生的夜色,駛向更靠近海的地方。沿路燈火鱗次栉比,在遠處連綴成兩條逐漸并攏的線,無聲地充當着指引。
可能帶了太久口罩,謹以約忽然覺得有些悶,于是按下了開窗鍵。車窗只落下半扇,鹹濕的氣息就撲面而來,與Z市的幹燥寒冷,形成強烈對比。
大約四十分鐘後,出租車停在了城郊殡儀館。
謹以約跟司機師傅道了聲謝,下了車。
此時天邊最後一絲暮色也悉數斂盡,浩渺的夜幕上,零星綴了幾點星光。
謹以約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身形纖瘦,眉眼清冷。
她站在入口處,朝裏望了眼。
腳下的路延伸至盡頭,有一棟四四方方的黑色建築物,一盞孤燈懸挂其上,光影明滅間,仿佛照穿了百年煙雨。
那應該就是吊唁廳。
确認過之後,謹以約沿着這條路,正準備往裏走。
可就在她剛要邁步出去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謹以約。”
清沉嗓音,被夜風一遞,如砂紙摩挲,有一種別樣的磁性。
謹以約停住腳步,轉過身。
夜色裏,一個修長身影正在朝她走來。
月光灑了他半身,他行走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裏,用一襲孤影,撕開了這個涼夜。
她打量的功夫,他已經走到她的身邊,微微颔首,主動介紹:“你好,我叫向鴻箋。”
謹以約目光微擡,壓抑下心底的疑惑,禮貌回道:“你好。”
“我是張之年的醫生,”向鴻箋像是知道她內心所想,又一次主動解開她心中的疑惑,“所以我認得你。”
“張之年的醫生?”謹以約音調上揚,感覺自己被更大的疑團席卷,“治療什麽?”
下一秒,夜色開始極速下沉。
連帶着他的回答一起——
“阿茲海默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