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1.1.3
一月三日,暮城,晴。
謹以約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将将破曉。她擡手撈過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一看,竟然才六點。
時間還很早,但她這一覺,确确實實是睡到了自然醒,因此也很難再睡着。
不過,她還是重新閉上了眼。
——畢竟,現在起床,也沒什麽可做的。
是啊,現在起床,能做什麽呢?
在這座對她來說全然陌生的城市。
可是,閉上眼并不意味着你就能對一切熟視無睹,反倒給了某些記憶更大的可乘之機。昨晚的一幕幕,就如同電影畫面般,倒放在謹以約的腦海。
她想起昨晚從殡儀館回來後,黎星給她打了個電話,問了一下她的情況,正要挂斷的時候,黎星突然叫住她:“阿約。”
“嗯?”
“你昨晚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哪句話?”
“你說,人們常用煙火來形容美好卻稍縱即逝的事物,這話不對。”彼時的黎星,與謹以約隔着大半個中國,正站在北方的寒夜裏,凝望着無盡稀薄的夜色,“哪裏不對?”
聽聞這個問題,謹以約有片刻的沉默。
等天邊月影挪了一寸,她才說:“煙火不是稍縱即逝的。”
黎星:“不是嗎?”
謹以約:“不是。”
聽到她篤定的語氣,黎星低笑了一聲,似乎是已經理解了她話裏的意思,她沒再追問為什麽,徑自換了個話題:“你知道我現在在哪兒嗎?”
謹以約捕捉到手機那頭傳來的風聲,“在外面?”
“嗯,”黎星垂下眼睫,看着指間燃起的那一抹腥紅火光,嗓音被風聲掠過,帶了絲低啞,“我在星河公園。”
“這麽晚了,你在那裏幹什麽?”
“找人。”
“找人?”
夜風霎時冷了,連帶着站在夜風裏的人也冷了幾許,黎星竭力抑制住聲音裏的顫意,從唇齒間漏出一個名字:“晏晨......”
晏晨。
這是時隔這麽久之後,謹以約第一次從黎星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他奶奶,剛才走丢了。”
“走丢了?”謹以約瞬間變得緊張起來,“那現在呢?找回來了沒?”
“嗯。”
謹以約揪起的心,倏地回落。
還好。
只是虛驚一場。
“阿約,是我找到的晏奶奶,”縱然面朝着的代表着現世安穩的萬家燈火,但黎星說出的話卻飄搖得如同一葉扁舟,“可是......她不記得我了......”
黎星是名副其實的煙嗓,這樣的音色經電流一放大,顆粒感就尤其分明。
連帶着音色背後的情緒底色,也格外昭彰。
縱然相隔千裏,謹以約還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她這句話背後的情緒底色,是悲傷。
“沒想到啊......”黎星拖長尾音,将手中的煙頭一折,摁滅。沉默片刻,謹以約聽到她輕嗤一聲,“她第一個忘記的人,竟然是我。”
——沒想到啊,她第一個忘記的人,竟然是我。
回憶進行到這裏,突然戛然而止。
就像影片少了一幀,謹以約眼前出現了一瞬的空白。
第一個忘記的人?
這句話仿佛流星墜落,一下子擊中了謹以約腦海深處的回憶。
她回想起兩天前接到的羅钊的電話。他在電話裏說,張之年過馬路時拿着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正好是給自己的購買記錄。
那是不是說明張之年即使得了阿茲海默症,也并沒有忘記過她?
再進一步來說,張之年的死......會不會和她有關?
這個想法一躍入腦海,謹以約便下意識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簡單洗漱之後,她套上一件黑色長大衣,拿上手提包,準備出門。
結果,門剛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擋住了她的去路。
向鴻箋站在門外,正低頭往手機上打字,聽到門響他才擡起頭來,笑意清淺:“怕你還沒睡醒,正想着給你發條微信。”
此時天光破曉,走廊裏漏進來幾縷熹微晨光,他就站在這片薄輝裏,眉目清隽,眼底挾有春風般暖意。
謹以約感覺心底的煩亂,就這樣被他的一個眼神輕易撫平,她唇角禮貌性地一揚:“向醫生,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怕你對這邊不熟,不知道去哪裏吃早餐,”向鴻箋把手機揣進口袋,不逾矩地打量了一眼她的裝扮,“看樣子你已經收拾好了,走吧,我帶你去。”
“向醫生,”謹以約叫住他,“其實我不是特別餓。”
言外之意,她現在不太想吃早餐。
“你現在是在跟一個醫生說,”向鴻箋語速不急不緩,“你因為不餓所以就不吃早餐?”
謹以約:“......”
“不吃早餐的危害,我可以從消化系統給你講到血液循環系統,一個小時都不帶重樣的,”向鴻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是想站在這兒聽我講一個小時,還是現在就跟我下去吃早餐?”
謹以約輕抿唇峰,一本正經地問:“在這兒聽你講一個小時,就可以不吃早餐了嗎?”
向鴻箋:“......”
這姑娘還挺不按常理出牌。
“不可以,”向鴻箋語氣不鹹不淡,“在這兒聽我講一個小時,不僅需要去吃早餐,而且還需要你請客,畢竟我付出了勞動。”
“向醫生,”謹以約索性直接說了,“其實,我是想去張之年出車禍的地方看一看。”
聞言,向鴻箋表情驟然緊張起來,他略帶忐忑地問:“你知道地址?”
謹以約搖搖頭:“當時在電話裏聽了一嘴,但是沒聽清,好像是南平路與某個路的交叉口......”
“碑銘路,”向鴻箋替她回答了,“我今天沒什麽事兒,吃過早餐,我帶你去。”
向鴻箋帶她去了不遠處的一家早餐店。店面位于小巷深處,招牌不大,在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下,漆面已經有點斑駁。
但這一點都不妨礙它生意好。
謹以約打遠兒一看,都能窺見其濃濃的煙火氣。
兩人并肩走到店門口,正準備進去時,向鴻箋的手機突然響了一下,他拿出一看,醫院打來的。
“你先進去,想吃什麽就點,”向鴻箋給她拉開門簾,“我接個電話,很快。”
“好。”謹以約先行走了進去。
一只腳剛踏入店內,謹以約就被迎面撲來的熱氣打了眼。她輕輕放下門簾,大致打量了一下這家館子的布局。七八張長條桌靠牆而立,中間留出一條過道,過道盡頭是點餐臺,騰空升起袅袅白氣,餐臺上方的展牌上,寫着菜單和價格。
她一邊看菜單一邊朝裏面走。
展牌上的字遒勁端正,很好辨認。
不過謹以約看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該點什麽。
老板娘看她伸長脖子張望了許久,熱心腸地問:“姑娘是暮城人嗎?”
謹以約搖搖頭:“第一次過來。”
“是不是不知道吃什麽?”
“有點兒。”
老板娘天性熱情,按照自己的經驗為她推薦着:“要不點一碗沙茶面,再配一碗花生湯,都是我們店的招牌,好多小姑娘都愛這麽吃。”
“那就——”謹以約頓了頓,“不要......”
“不要花生湯,”一個聲音截斷她未說出口的話,“上兩碗沙茶面和砂鍋粥。”
“好嘞,那你們稍等。”
“來,”向鴻箋拉出一張椅子,“坐這兒吧。”
謹以約道聲謝才坐下。
“昨晚睡得還好嗎?”
“你也不吃花生嗎?”
兩道聲音一同響起。
謹以約顫了顫眼睫,目光柔柔地亮起來:“睡得很好,謝謝向醫生昨晚幫我找住處。”
“我每次來這邊,也都是住酒店,”向鴻箋揉了揉眼角,“舉手之勞的事兒。”
謹以約聽懂他的弦外之音,依然固執道:“但還是,謝謝你。”
向鴻箋輕輕笑了一聲,為她笨拙又真誠的謝意。
“向醫生,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聽到這個“您”字,向鴻箋沒忍住笑了:“我比你大不了幾歲,用不着尊稱。”
“那我......”謹以約擡眸看他,“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你昨天,為什麽能一眼認出我?”
聽到這個問題,向鴻箋沒忍住又笑了一聲。
他定了定神色,以回顧往事的語氣,娓娓道來着:“我跟張之年是在一次醫院組織的退伍老兵義診中認識的,因為他的病情我一直跟他保持着聯系,再加上暮城不比S市醫療條件好,所以我有時間就會過來看看他。他在電視上見過你,說你叫謹以約,我就記下了。”
這個回答倒是讓謹以約有些意外:“電視上?”
向鴻箋目光肯定:“嗯,你當時拿着一個帶臺标的話筒,正在采訪。”
謹以約目光怔了怔,不可置信道:“我當記者,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沒想到向醫生還能記得。”
“你有資本。”
“資本?什麽資本?”
“讓人過目不忘的資本。”
他誇人誇得太一本正經了,謹以約一時間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麽接。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了一會兒,飯就上來了。
湯汁濃郁的沙茶面和盈潤清香的砂鍋粥搭配在一起,可以稱得上是珠聯璧合。
謹以約拿起勺子嘗了一口粥,确實味道很好。
那種感覺,就像從這碗粥裏,感受到了溫存靜默的歲月靜好。
“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離這裏遠嗎?”謹以約沒話找話。
向鴻箋擡眼看了她一眼:“開車大約二十分鐘。”
“那還好,不算遠。”
“謹以約。”
“嗯?”
向鴻箋眼底有一絲難以言明的意味淌過,頓了頓,問:“為什麽想去那兒?”
聞言,謹以約拿着筷子的手倏地一頓,耳邊跟着墜下來幾縷碎發,她用手指把它們別在耳後,才說:“因為我想知道,為什麽張之年出車禍的時候,手機裏顯示的,是給我的購買記錄。”
她目光被蒙上一層清淺的熱氣,連帶着聲音都有些不太真切:“我想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聞言,向鴻箋心底忽然湧上來一股酸澀,聲音不由自主的放低:“那是一場意外。”
謹以約沒說話。
她懂得向鴻箋的意思。
意外是預料之外的,是突如其來的,是不受掌控的。不同于壽終正寝,死于意外的人,對自己将死這件事,是沒有心理準備的。
所以,想要弄清楚“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或許并沒有意義。
最重要的是,或許也沒有辦法弄清。
“向醫生,昨天你說到阿茲海默症,其實我并沒有太震驚,”謹以約斂了斂眉,“之所以不震驚,是因為我身邊有人得這個病,所以我對它有一些了解。”
向鴻箋:“身邊的人?”
“嗯,”謹以約點點頭,“我好朋友的前男友的奶奶。”
“......”
見向鴻箋沒說話,謹以約自顧自地笑了下:“這關系,是不是有點繞。”
“沒。”他語氣淡淡。
“元旦那天,因為節假日人手不夠,我去參與了他們老兩口的婚禮。那場婚禮規模不大,也不夠熱鬧,但是舉辦的很用心。老兩口穿着民國服裝,就像是回到了出生的那個年代,就像是一場時過境遷的輪回。那天,所有人都眉眼帶笑,是确确實實的歲月靜好。所以,那個時候,即使我早就知道那個奶奶是阿茲海默症患者,但我沒覺得阿茲海默症,會給一個人的生活,帶來多大的凄涼。我覺得,随着年歲漸長、會忘記一些事情只是一個自然規律罷了,只不過患這個病的人,忘記的速度會比我們快一些而已。”
時光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善良地為她挪出一寸,可以講完這個故事的空間。
她音色清沉入耳,似雪落翠柏般脆韌:“但昨天,從殡儀館回來,我接到黎星,也就是我好朋友的電話。她說奶奶走丢了,雖然最後是她找到了人,但是奶奶已經認不出來她了。隔着電話,我都能體會到她心底的那種無助。那個時候,我才發現,這個病是很痛苦的,并且是一種無聲的痛苦。”
向鴻箋看她坐在袅袅煙霧前,背靠着盛大的人間煙火,眸間那抹星光,像是用煙火馱起的日落。
“整個世界都是帶着記憶往前走的,唯獨他們是丢失着記憶往前走的,這種背道而馳感,是會撕裂一個人的。”
人群來來往往,攜一身秋意來,帶一身春意走。
巷尾這家熱氣騰騰的小館,迎來送往過無數人的四季。
在今天,迎來她的。
向鴻箋在她講述的四季裏,沉默一路。
原因不是別的。
他只是,有點訝然。
有點訝然,她能說出這樣的話——
“整個世界都是帶着記憶往前走的,唯獨他們是丢失着記憶往前走的,這種背道而馳感,是會撕裂一個人的。”
這樣的感受,是他用數年臨床的經驗,親眼目睹了無數的矛盾與沖突,親眼目睹了太多記憶與忘記的剝離,親眼目睹了數次的捶打和磨砺,才領悟出來的。
但現在,被她用一個晚上,輕而易舉地體悟到,并提煉得如此精準。
他驚嘆于她感同身受的能力,與此同時,又有點心疼。
通感能力太強的人,活得往往比其他人都辛苦。
“謹以約,我接下來這句話可能會有點殘忍,”他折下她的四季,“這種背道而馳感,撕裂的不只是病患,撕裂的也是,跟他們有感情的人。”
謹以約點點頭,說:“我知道。”
她也知道,羁絆越深,撕裂感會越強。
“既然知道,為什麽還這麽想要了解張之年?”
“因為他是我生命中的一簇煙火。”
曾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照亮過我。
且從未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