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21.1.9

一月九日,洛城,雪。

洛城人民醫院,腫瘤綜合科。

看到來人,何旭目光晃了晃。

向鴻箋站在走廊上,雖然門開着,但他還是有禮貌地敲了敲門:“可以進來嗎?”

何旭戴上帽子,嘴角勾起一縷極淡的笑:“當然。”

向鴻箋走到床邊,察覺到何旭向後尋覓的目光,說:“沒帶她來。”

“什麽時候回去的?”

“昨天下午,”向鴻箋像是能洞察人心似的,直說道,“放心,她什麽都沒看出來,畢竟,醫生和非醫生,對病情的敏覺度,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個我倒是知道,”知道謹以約沒過來,何旭倏地松了口氣,“我記得前幾年有個新聞,說的就是外國哪個醫生看電視,發現演員患有疾病,然後讓演員去檢查,結果檢查結果跟那個醫生通過電視判斷的結果一模一樣,你們是挺神的。”

何旭邊說邊示意向鴻箋坐下,自己則慢悠悠地靠上床頭,雙手交叉背在腦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語氣随意道:“講講吧,怎麽找到我的?”

向鴻箋:“不是說了麽,醫生的直覺。”

“就這兒?”何旭挑挑眉,“詳細點兒。”

“能感覺到你狀态不對,”向鴻箋看着他,“再加上洛城就這幾個醫院,每個醫院的醫生,不說全都認識,但拐拐彎,總能找到的。”

“你前天還說我們學新聞的偵查能力一流,沒想到你們當醫生的偵查能力也是一流,”何旭輕嗤一聲,眉眼間不見任何疑惑,“那說說,為什麽要來找我?”

向鴻箋倒是有些不解了,問:“你好像對我來找你這件事并沒有太意外?”

“說實話,”何旭目光坦蕩,“沒有。”

“為什麽?”

“因為我看得出來,你是位好醫生。”

沒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向鴻箋一時失語。

何旭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娓娓道來着:“你是位好醫生,所以你看出了我的病情,就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向鴻箋目光微垂,索性直接道明來意:“我所在的醫院,S大附屬醫院,有着國內實力最強的腫瘤科,我可以......”

“向醫生,”聽到這兒,何旭打斷了他的話,“這病,你知道的,沒有治愈的可能。”

窗外在落雪。

紛紛揚揚的雪花壓滿了枝桠,再撲簌簌地往下落,目之所及處,大地白茫茫一片。

“你知道的,沒有治愈的可能。”

說這話時,他聲音異常冷靜,似乎只是在講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話裏不見任何波瀾。

這份冷靜太浩瀚了,浩瀚到向鴻箋一下子不知道,該從哪裏插入自己的話。

都說醫生是見慣生死的行業,早已練就了鐵石心腸。

但其實,醫生對待死亡的态度,更多的是無可奈何,而不是無動無衷。

病毒不僅花樣百出、還能快速地複制繁殖;天災人禍一旦降臨,便能瞬間把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拉入致命的深淵。

但醫學的邊界就在那兒,每往外拓展一點,都需要無數人付出夜以繼日的努力。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等來邊界拓展的時候。

這份時間差,是讓醫生倍感無力的一件事。

向鴻箋哽了下喉,最終落在一句:“但接受治療,生命總歸會延長一些的。”

說完就覺得——

這句話,可真蒼白。

醫學的邊界橫亘在他面前,他連“生命會延長”這樣的話都沒底氣說出口,只能在前面加上無數代表程度的詞——

生命、總歸會、延長、一些的。

“向醫生,”何旭讀懂他深埋在心的無能為力,倏地轉了個調,“你聽說過沉沒成本嗎?”

向鴻箋:“沉沒成本?”

“嗯,經濟學中的一個概念,是指那些付出且不可回收的成本,這個詞還是謹以約當時告訴我的,不過她的解讀更有意思,她說所謂沉沒成本,你選擇了Plan A,你就沒辦法同時去做Plan B,那個你沒做的Plan B,就是你的沉沒成本。”

向鴻箋沉默了一會兒。

“所以,我不是對自己的生命不負責任,而是做化療的沉沒成本太大了,”何旭目光微擡,整個人格外理性,“每次化療前,我要做長期的心理準備,提前很多天,我就開始徹夜難眠;化療過程中,我要忍受着一秒被抻長成一年的痛苦;即使終于撐到化療結束,也不意味着這份痛苦就此終結,我還要忍受各種不良反應。”

他抿抿唇,像是在總結陳詞:“我經受着長久的痛苦,得到的歡愉卻只有一瞬,甚至連一瞬都沒有,所以對我來說,做化療的沉沒成本太大了,它把我在最後一段時光好好生活的權利都剝奪了。”

向鴻箋看着他,沒有說話。

何旭用這樣一個如此別具一格卻又通透無比的解釋,把他所有想說的話堵在了胸口。

放棄化療,并不是消極怠世。

那只是一個選擇罷了,一個權衡利弊後做出的最優選擇。

何旭看向鴻箋沉默的樣子,緩緩道:“我只是放棄了化療,選擇用更為保守的療法,想要用自己選擇的方式,去度過這餘生。”

雪好像下得更大了,一縷稀薄的陽光,經過折射,溜至何旭的肩頭。

突如其來的一抹光亮,讓何旭垂了垂眼:“我從大二就開始跑新聞,不敢說閱盡千帆,但至少也看過一些人生百态,看過極致鮮活卻稍縱即逝的生命,也看過如行屍走肉般揮霍無度的人生。”

“所以,在我看來,死亡并不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何旭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光禿的枝桠,極淡地笑了聲,“真正可怕的,是沒有盡情地享受,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

一陣風吹過,那個枝桠顫了顫,抖落幾片細微如塵埃的雪花。

何旭收回目光,任憑風的生命力,去撼動冬眠的沉睡精靈。

枝桠一定能等到來年春天,一定可以等到翠綠繞肩,鳥鳴盈耳。

至于他,運氣好的話,等得到,運氣不好的話,等不到。

可是,那又如何呢?

“被查出來患病的時候,我也抱怨過命運的不公,體會過極致的恐懼和害怕,但那種情緒,怎麽說......”何旭頓了頓,輕咂一聲,“并沒有持續太久,我發現我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不是被動地接受,就是很平靜地,接受了而已。”

向鴻箋理解他的感受。

——因為他,在這之前,已經見過太多劇烈的悲喜了。

“本來我是想環游世界來着,”何旭眼裏閃過一絲憧憬,随即消逝,“可誰能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将我的計劃,全盤打破。但我沒立場也沒資格,去抱怨。我只是未完成心願,有些人卻連心願都來不及說,便在這場舉國之殇中,失去了生命。”

向鴻箋掌心莫名一緊。

那一場舉國之殇,他也是親歷者。

唯有親歷者,才能感同身受那一場戰役的痛徹與艱難。

“去年冬天,我去了武漢,第一撥去的,那時候是最難的時候,物資不足、經驗不足、醫務人員也不足,我扛着攝像機,每天拍那些混亂不堪的場面,熱淚盈眶過,也絕望至極過,”何旭目光晃了晃,“你知道麽,隔着屏幕看到真相,和親眼看到真相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我當時看着那些激增的病患,突然覺得特別難過,因為他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窗外大雪正紛揚,何旭的記憶也紛紛而落,“他們不過是生在這片土地,有的甚至只是短暫地踏足了這片土地,他們不過是出門逛街、買菜、聚會的尋常百姓,他們認認真真又勤勤懇懇地活着,和往年一樣期盼着新年的到來。可誰能想到,病毒就這麽悄無聲息地降臨在了他們身上。”

何旭聲音重重一哽,又重複一遍:“那些感染的人,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

“所以——”何旭擡起眼,“身為醫生,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向鴻箋回視着他眼裏的波瀾:“清楚什麽?”

“生死面前,沒有公平。”

一句話,讓向鴻箋心口一滞。

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塞了一把棉花,什麽都說不出來。

“但活着的每一天,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公平的24小時,我只想對我能把握的每一個24小時負責任,”何旭看着向鴻箋,目光平直得像是能看透人心,“所以,別勸我,也別告訴謹以約,我不想她看到我這個樣子。我希望在她心中,我永遠是那個意氣風發、心有大義、與她天南地北并肩跑新聞的少年。”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風吹走一片白茫茫,又吹來另一片白茫茫補上。

這一刻,大地幹淨,心思透明。

Z市。

謹以約正在小區的花園裏挖土。

家裏沒有能夠種菜的東西,這一套工具,還是她跟鄰居家的小孩子借的。

挖完土之後,她提溜着小粉桶回了家,然後根據小時候的記憶,把菜籽在花盆裏播種了下去,又澆了些水。一切弄好之後,她把花盆搬到了陽臺。

結果,剛打開陽臺門,謹以約就猶豫了。

陽臺确實是家裏陽光最充足的地方,适合植物生長;但是陽臺沒有暖氣,氣溫過低。

謹以約權衡了一下利弊,最後還是把花盆搬進了室內,放在了陽臺推拉門的旁邊。推拉門呈半透明,這樣既保證了溫度,又保證了充足的陽光。

雖然進出會有些不方便,但也無所謂了。

畢竟,她現在最在意的事情,是看看這把無名的種子,究竟會結出怎樣的果。

結出的果,或許就是張之年想要告訴她的答案。

一切都弄好之後,謹以約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手掌碰撞出聲響,與這聲響一同響起的,還有手機的提示音。

謹以約下意識地朝離她一米多遠的茶幾上望去。

她眼睛尖,一眼看出了屏幕上的推送,是微博發來的消息——

您的特別關注NIANSHI發微博了。

或許是這個瞬間,太過不巧合。

她在洛城待了那麽多天都沒等到的消息,卻在她離開洛城的第一天,就燃起了苗頭。

這份微妙的錯過,讓她有片刻失神,指紋解鎖解了好幾次才解開。

終于,她得以看到這條微博的全貌。

NIANSHI:我願意用所有,換媽媽手術成功,求菩薩保佑。

配圖是一扇窗戶,窗外是一面白色的牆壁和一片蔚藍的天空,零星綴着幾片雪花。

最下面跟着一條定位:洛城人民醫院。

然後,謹以約點開對話窗口,看着自己給她發過去的私信,依然是沒有任何回複。

她又趕緊把自己原先發過去的內容,複制一遍給她發了過去。

保險起見,她還在剛剛的微博底下,留了一條評論:你認識張之年嗎?

然後,退出微博,開始看車票。

幸好今天還有一趟,晚上七點前就可以到達洛城。

然後,買票,穿衣服,出門。

坐上高鐵的那一刻,謹以約才發現,她突然之間,很想給向鴻箋打個電話。

于是,謹以約從通訊錄裏調出了他的號碼。接下來,她手指只要輕輕一落,觸上那個綠色的接通鍵,這個電話就能撥通。

可是,她盯着這個界面盯了很久,還是沒有按下去。

他應該已經回去了吧?

還是不打擾的好。

這樣想着,謹以約把手機收了回去。

幾個小時後,列車準時到站,謹以約拿着行李從出口往外走,與此同時,目光輕擡,尋找着出租車的指示牌。

下一秒,卻又倏地回落。

原因只是,在目光擡升的過程中,她被一個熟悉的身影打了眼。

向鴻箋穿着那件她買的黑色羽絨服,站在離她幾米遠的人群裏,目光深邃,笑意溫柔。

那一剎那,謹以約好似在這個數九隆冬天,捕捉到了一抹暮春的晚風。

她被風吹到他身邊,托風聲替她問:“你怎麽在這兒?”

向鴻箋晃晃手裏的手機,話裏含笑:“謹小姐所言非虛。”

聞言,謹以約擡眸,看着他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那個界面,正是NIANSHI新發的那條微博。

下一秒,她在風中,捕捉到他的聲音:“無用功,起作用了。”

接上謹以約之後,向鴻箋便帶着她直奔洛城人民醫院。

坐上車後,沒等謹以約問他為什麽在這裏,向鴻箋便主動開了口:“我有朋友是這裏的醫生,我把微博上的那張圖片發給他看了,幾經輾轉找到了這個病床號。”

做手術的人名叫程敏,今年四十歲,被查出食道癌早期。有一個女兒,叫施念,十八歲,今年高考,聽說是美術生。

施念,NIANSHI。

美術生,肯定喜歡畫畫。

三年前,有關畫的微博全部删除,應該是想全力備戰高考。

怪不得為數不多的微博裏,有好幾條關于考試順利的。

這一瞬間,謹以約覺得所有的信息都對上了。

洛城人民醫院,外科一區。

夜幕降臨,剛從學校回來的施念正在收拾桌上的餐盒。

躺在床上的程敏看到她的動作,提醒道:“那飯還沒吃完呢。”

施念動作相當利索,一邊把餐盒往塑料袋裏扔一邊說:“您明天做手術,今晚得禁食,不能再吃東西了。”

“那你就先放那兒,等到我做完手術了再吃,”程敏半挺起身子,語氣帶了絲訓誡意味,“可千萬別扔了,浪費糧食。”

聞言,施念皺了皺眉,耐着性子說道:“您做完手術還得禁食一天,到時候都壞了,還不如現在就扔......”

“這麽冷的天,哪那麽容易壞啊?”程敏作勢就要從床上下來,聲調瞬間揚高,“那飯是用錢買的,沒吃完就扔了多浪費,你這姑娘,我讓你少買點少買點,你偏不聽,還買這麽貴的,那錢有多難賺你知不知道,你們這一代人就是沒吃過苦......”

像很多母親一樣,程敏也愛唠叨。

施念聽着這一句句早已經聽了百八十遍的話,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被下了緊箍咒一樣,嗡嗡作響。

這幾天的生活,已經讓她身心俱疲。

前段時間,施年無意間發現程敏藏在抽屜裏的體檢報告。

看清楚上面的內容之後,下一秒,沖出門,找到正在工作的程敏,拉上她就去了醫院。

檢查結果,食道癌。

不幸中的萬幸是,早期。

醫生建議盡快手術,越早越好。

但關于這個手術,母女倆意見不合,爆發了一場很大的争吵。

施念知道,程敏是不想影響她考試,想瞞着她,什麽事都等到高考之後再說。再加上,施念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女倆相依為命,程敏文化程度不高,賺的都是辛苦錢。

在經濟如此拮據的情況下,做手術的錢從哪兒來,也是個大問題。

“媽,我要是沒發現您瞞着我就瞞着我了,但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您不去做手術,我學習都學得不踏實,更別說高考了。所以,聽我的,去做手術好嗎?”

最後,這場争吵,以程敏妥協為結局。

母女倆東拼西湊,借完東家借西家,才勉強湊夠了手術費。

程敏終于住進了醫院。

施念跟學校請了幾天假,陪程敏做完了零零總總的術前檢查。

她已經通過了心儀院校的專業課初試和複試,過段時間如果通過終試,拿到了藝考合格證,算是半只腳已經邁入了大學校園。

前方的漫漫征程都已經趟過了。

到最後一躍了,她更不能輸。

所以,這段時間,她壓力倍增。

專業課和文化課,兩座大山壓着她。

如今又添一座。

三座大山壓着她,令她喘息不得。在醫院的這幾天,除了陪母親做檢查,施念還要見縫插針地看書,準備考試。

她不是不能放下所有課業,心無旁骛地陪母親。

只是,這種孝心,對現在的她來說,是一種不負責任。

因為,她不能失敗。

她沒有失敗後再重來的機會。

藝考生花費有多大她不是不知道,因此,如果她今年沒考上,來年她的母親還要再辛苦一年,她堅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今天是她這幾天來,第一次離開醫院。

為了去上美術特訓班,之前已經交了錢,課時費很貴。

因此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得去。

知道吃完早餐母親就得禁食,因此施念特地給買了些有營養的東西,才去上課。

整整一天的課上下來,施念精疲力盡。

這份精疲力盡,來源于她需要時刻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排除心底的雜念。

排除雜念這件事,勞心費神,需要極強的定力。

對以前的她來說,集中注意力很容易,但今天她母親獨自一人躺在醫院,她難免會擔心會分神。因此,每一分每一秒,施念都緊繃着一根弦。

終于下了課,她飛奔到醫院,看到早上買的飯,雖然剩了一大半,但至少還是吃了些,這就不算浪費。

看到母親狀态還不錯,施念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瞬間松懈了下來。

但,繃了太久的弦,突然放松下來,并不能瞬間回歸到正常狀态。

而是會變得疲軟。

緊張了一天,施念已經累到沒有任何胃口,甚至聞到飯的味道都有些難受。

知道母親愛幹淨,她便主動收拾了起來。

但她沒想到,收拾餐盒這個行為,也會引來這麽大的争吵。

一個還沒十八歲的小姑娘,那一雙瘦弱肩膀,壓彎了也扛不起那麽多的重擔。

所以,程敏的唠叨,就這樣,成了壓垮她的一根稻草。

施念聽着耳朵長繭的話,壓抑住心底的怒氣,強裝平靜地說:“過夜的飯菜不能吃,對身體不好,這話您到底要我說幾遍!”

她是想要平靜,但最後聲調還是不由自主地揚高。

程敏不知道她這麽大的怒火從何而來,“我又沒讓你吃,我少花一頓飯錢,就給你省一頓飯錢,積少成多,我這還不是為你好。”

我這還不是為你好。

一句話,讓施念狠狠地閉上了眼。

下一秒,砰的一聲,餐盒被重重扔上餐桌。

她直起身子,走到病床前,眼裏燃着怒火,與程敏對視:“你們這些大人,能不能不要再自以為是地為我好了!”

“為我好為我好!”她語氣近乎嘶吼,“您知道對我來說什麽是好嗎!我甚至可以不畫畫不高考,只要您能身體健康。”

“不高考?”聽到這個字眼,程敏額頭青筋直跳,胸口泛起一陣生疼,語氣近乎逼問,“沒文化的苦我吃了一輩子!你還沒看夠?”

“那您讓我好好學習不就行了,當初我說我想學畫畫的時候,”施念感覺一口氣憋在胸口,不吐不快,“您幹嘛非要打腫臉充胖子送我去學,您直接說供不起我不就行了,我不是不知道家裏的條件,說放棄就放棄了。”

“說放棄就放棄?”程敏複述着她的話,眼裏都是壓制不住的怒意。

到底是相依為命的母女,最了解彼此,也最了解對方的軟肋,知道軟刀子傷人。

如果說剛才的那句“為你好”傷了施念,那現在這句“說放棄就放棄”則是徹徹底底地傷了程敏。

“你是我閨女,供不供得起你,只有我說的算!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想學什麽就去學,想上什麽大學就去考,別的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施念冷哼一聲,“現在您躺在病床上,還不是我管?我提醒過您多少次了,工作再忙也要記得好好吃飯,不要吃剩飯剩菜。你說你為了給我省錢,那現在呢,給我省錢了嗎?”

話趕着話,施念心中的火燒得越來越旺:“醫生說的話你都忘了嗎?你知不知道食道癌是怎麽引起的?飲食不規律,吃飯太快,吃太燙的食物,吃剩飯剩菜,吃重油重鹽,你說,哪一項你沒占!”

淚水不知道何時模糊了眼睛,施念擡手把它抹掉:“你的固執、愚昧、不聽勸!你自以為是的正确!你口口聲聲的為我好!造成的就是今天的局面!高昂的手術費!還有我備受折磨的內心!你知不知道我在得知你生病後,總是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我當初沒學畫畫多好,這樣你也就不用這麽辛苦為我賺錢,不用把身體累垮。可是,走到這兒,我已經不能放棄了,你知不知道退無可退是什麽感受!”

說到這兒,施念眼眶刺痛,胸膛劇烈起伏着,“媽!你能不能別總讓我聽話了,你也聽點我的話,行不行!你聽聽我的話,行不行!”

砰的一聲,病房門被關上。

施念捂着眼睛跑了出來,但她沒敢跑遠,在與病房相隔幾米的排椅上坐了下來。

她雙臂支在膝蓋上,埋着頭,悄無聲息地落淚。

謹以約看着她孤獨又無助的身影,心似被人揪起一角,酸脹的厲害。

在這一個瞬間,她仿佛穿越回到了過去,看到了四年前的那個自己。

四年前,她也曾這樣,坐在醫院的走廊上。

身邊空無一人,手中空無一物。

如今,同樣的背景,同樣的背影,像影片倒敘般,重現在她眼前,她才發現——

原來,深藏在心底的孤獨和思念,從來都未遠去。

那個時候,她是從心底裏期盼過的。

期盼過,能有一個肩膀,讓她依靠片刻。

哪怕是個陌生人的。

但她,沒有等來那個肩膀。

終究還是孤身一人,熬過了那段艱難的時光。

夜色如水,安靜地流淌而過。

謹以約看着那個微微躬着身的單薄身影,覺得這一刻的施念,比清冷月色,更顯孤寂。

她四年前沒等來的肩膀,她不想讓她,也等不來。

于是,她跟着月光,輕輕穿過了走廊。

走到施念身邊,謹以約在她旁邊的座椅上坐了下來,然後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手上傳來異常溫軟的觸感,施念晃過神,擡起頭來,看到一張陌生的臉,以及眼前的一切。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裏是不宜大聲喧嘩的醫院。

瞬間,愧疚感洶湧而來。

“是我剛才聲音太大,吵到你了麽?”她以為眼前這個人是病人家屬,表情略顯慌亂,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謹以約搖搖頭,目光溫柔地看着她,然後輕輕地讓她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雖然我們萍水相逢,但我能聽出來,”她聲音放得又緩又柔,“你是個好孩子。”

你是個好孩子。

一句來自陌生人的肯定,讓施念淚水再次決了堤,她哽咽着反駁:“我不好......”

我羽翼未豐。

我少不更事。

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被沖到氣頭上便言不由衷。

我對最愛我的人說了最殘忍的話。

我不好,一點都不好。

謹以約緩緩拍着她的背,為她的心擋走一些陰霾:“好孩子,也不需要面面俱到的。你不用時刻保持微笑,因為生氣也是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所以不要責怪自己,你走到這一步,已經很棒了。”

羽翼未豐的你,撐着瘦弱的翅膀,飛到了這裏。

你真的,已經很棒了。

醫院,是最容易讓人放下戒備心的地方。因為在這裏,人們的欲望都變得很小。

功名利祿都放下了,在這裏,人們只求身體安康。

這一晚,施念曾感覺被全世界抛棄。

卻又因為一個陌生人的善意,有了不放棄的勇氣。

但此時的謹以約不會知道,她四年前沒等來的肩膀,此時就站在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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