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21.1.10

一月十日,洛城,雨。

簡單吃過早飯,向鴻箋和謹以約開車從酒店出發,目的地和昨天一樣,依舊是洛城人民醫院。

車子緩緩駛出地下停車場,落入視線的風景也變得開闊明亮起來。

昨天下的那場雪,在今天下成了雨。

原本如綢緞般白茫茫一片的雪地,此刻已經變得泥濘不堪,一塊白一塊黑,不規則地分布着。那種整齊劃一的潔白美感,早已消失殆盡。

謹以約喜歡下雪,但不喜歡化雪。

如果欣賞雪景必須要承擔雪化後的泥濘和寒冷,那她寧可,永遠不要下雪。

欣喜後再失落,與永遠風平浪靜相比,她寧願選擇後者。

想到這兒,她微微側了側頭,問:“向醫生,你喜歡下雪嗎?”

本來就是随意至極的一個提問,卻沒想到,向鴻箋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不喜歡。”

謹以約追問:“為什麽?”

向鴻箋依然一本正經:“因為賣火柴的小姑娘,死于下雪天。”

謹以約:“............”

向鴻箋看她一時語塞的怔愣模樣,啞然失笑,回問道:“你呢?喜歡下雪天嗎?”

謹以約:“以前喜歡,現在不太喜歡了。”

這次換向鴻箋追問:“為什麽?”

柏油路被來往的車轍,碾出一道又一道的泥漬,謹以約想起他剛才那個帶着些童趣的回答,輕輕笑了一聲,就勢說道:“小時候讀《小王子》,裏面有一句話很喜歡:你下午四點鐘來,那麽從三點鐘起,我就開始感到幸福。”

謹以約神情淡淡,連帶着聲音也沾染上幾分疏離:“長大後,我不太喜歡這句話了。”

“為什麽不喜歡了?”

“因為我發現這句話說得......”謹以約斟酌着用詞,“不太對。”

“哪不太對?”

“幸不幸福這件事,跟你幾點鐘來沒關系。”

“那跟什麽有關系?”

“跟你會不會走有關系。”

這次,向鴻箋沒有再追問,而是靜靜等待着下文。

謹以約繼續道:“如果你會走,即使知道你下午四點來,三點鐘的時候我也不會感到幸福。因為,在距離和你見面更近一步的同時,也距離你離開更近了一步。”

她聲音很輕很淺,但一字一句都入了向鴻箋的耳。

就如這座城昨晚的落雪,溫柔卻強勢地,霸占了他的目之所及。

“驚喜并不是一個永恒的狀态,驚喜後常常緊跟着失落,”向鴻箋打着方向盤,目光朝她看了一眼,這一眼帶了些探尋意味,“所以,相較于驚喜後失落,你寧願沒有驚喜,是這個意思麽?”

謹以約有些訝然地點了點頭:“所以雖然我很喜歡下雪,我很喜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意境,但是我一想到化雪的時候那麽寒冷,那麽泥濘,那麽潮濕,那麽不方便,我就寧願不要下雪。”

說完這句話,謹以約倏地一頓,一種轉瞬即逝的感覺在她心中一閃而過。

——她怎麽這麽多話?

還是這麽多的廢話。

換做別人問她這個問題,她或許只會簡單地說一句喜歡或者是不喜歡。

但是在向鴻箋面前,她願意去講述,她願意去打彎球,她願意循序漸進,她願意鋪墊一些無關的話,她願意因為他的童趣,給出一個同樣童趣的回答。

她不喜歡的化雪天,就這樣夾雜着兩則童話,輕而易舉地掠過了泥濘與寒冷,迎來了一抹長驅直入的陽光。

洛城人民醫院。

在停車場停好車,向鴻箋和謹以約直接上了六樓。

等了十來分鐘,電梯處傳來叮的一聲,兩人不約而同地朝電梯口望去。

兩位護士正推着輪床,從電梯口往外走。

在輪床被完全推出來的時候,終于,謹以約看到了施念。

如昨晚一樣,她穿着一件黑毛衣,馬尾辮,目光微垂,側顏消瘦。

施念躬着身,緊緊握住程敏的手,抑着聲音裏的顫意,安撫道:“媽,您別害怕啊,進去睡一覺,起來身體就好了。”

程敏攥着施念的手,眼眶泛濕,弱弱道:“念念,是媽媽不好,是媽媽拖累了你。”

施念控制不住地搖頭:“沒有,沒有......”

看到女兒這個樣子,程敏有些艱難地半撐起身子,拍了拍施念的肩,話裏帶着歉意,緩緩道:“念念,昨天沒吃完的飯,就扔了吧。”

聽到這兒,施念的情緒再也繃不住了,淚瞬間就湧了上來,在眼眶打着轉,嗓音也控制不住的哽咽:“媽,昨天是我的氣話,您別生我的氣,等你病好了,我親自做飯給您吃。”

“要進去了。”護士提醒道。縱然這番對話再情真意切,可手術時間在前,她不得不狠心打斷。

“嗯,好。”說着,施念松開母親的手,看着她被護士推了進去。

手術門開,又徹底合上。

施念挑了個離手術室最近的座位,坐了下來。

向鴻箋和謹以約坐在她身後,沉默無聲地陪伴了她全程。

兩個多小時後,手術門終于打開,護士一邊往外推着床一邊叫道:“程敏的家屬。”

施念噌的一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下意識地舉起了手,極快地應道:“這兒!”

護士看着她匆匆跑上來的身影,說:“手術進行得很順利。”

在心裏懸了許久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施念連連道:“謝謝!真的太謝謝你們了!”

護士提醒道:“把你媽媽叫醒,現在還不能睡。”

施年點點頭,呼喚道:“媽,我是念念,媽,我是念念,你能聽到嗎?”

她反反複複叫了好幾遍,躺在病床上的人才緩緩地撐開了眼皮。程敏看了施年一眼,因為麻醉還沒退,困意席卷而來,她沒忍住又閉上了眼睛,小聲嘟囔道:“念念,媽媽好困。”

聞言,施念手臂一僵。

這是身為母親的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這樣脆弱的樣子,像嬰兒一樣,完全是下意識的本能的呢喃。

不是小時候教導她時的強硬語氣,也不是替她遮風擋雨時的溫聲細語。

施念擡手摸了摸她的臉,安撫道:“媽,聽話,就撐一會兒,等會兒到病房再睡,好不好?”

程敏嗯了一聲,再次睜開眼睛,幾秒後又閉上了。

麻醉帶來的困意,真的太難抵擋了。

“跟你媽說說話。”護士提醒着。

施年瞬間被點醒,一邊推着床往電梯口走,一邊跟程敏唠着家常。

就這樣,程敏睜着眼睛,撐到了病房。

做完所有的後續工作之後,護士對施念叮囑道:“這幾個指标每隔一個小時觀察一次,在正常範圍內就可以,患者二十四小時之內不能進食,二十四小時之後,也得等通了氣才可以。”

施念連連點頭:“好的,謝謝您,辛苦了。”

護士拍了拍她的肩,笑道:“沒事,讓你媽媽好好睡一覺吧。”

“嗯。”施念應着,把護士送到了門口。然後,擡眼,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昨晚的愁容滿面,在此刻已經換成了如釋重負的輕松,施念笑着朝謹以約問好:“姐姐好,昨晚謝謝你安慰我。”

“不用謝,”謹以約朝她走近了些,“現在心情有好一些嗎?”

施念重重點了點頭:“手術成功了,我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謹以約這才問:“那我們可以聊聊嗎?”

施念:“可以啊。”

她們還坐在昨晚的那個位置,只不過心境已經截然不同。

“姐姐,昨晚真的謝謝你,我當時确實是有點沖動了,後來想想自己也很後悔,可能是我壓力太大了,當時又在氣頭上。”

“那你現在呢?想通了嗎?”

“說實話,沒有,”施念低下頭,聲音很輕,“其實,就吃剩飯這個問題,我跟我媽吵了不止一次,每次都是不歡而散。她工作忙,常常不記得吃飯,為了省錢,總吃饅頭配鹹菜,剩飯剩菜也不舍得扔。我知道她做這些都是為了我,我也知道她是個好媽媽,願意為了我付出一切,她對我的好,我都知道。”

“可我就是想不明白,”說到這兒,施念忍不住眼眶泛濕,“這都生病了,為什麽我媽還要這麽固執!醫生都說了,食道癌這個病,大多都是不好的飲食習慣引起的,她都走到住院這一步了,為什麽還不聽醫生的話,依然這麽愚......”

施念頓了頓,把未說出口的“愚昧”咽了回去,繼續道:“依然這麽固執,這麽不聽勸!好好吃飯,注意身體,讓我沒有後顧之憂,不也是為了我好嗎?吃飯和住院,這麽簡單的一道選擇題,孰優孰劣一目了然,我媽她,為什麽非要選擇那個一看就是劣的選項?”

“念念,”謹以約問,“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可以啊。”

“那在我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好不好?”

“嗯。”

“你們家裏,有多餘的口罩嗎?”

“多餘的口罩?有啊——”說着,施念站起身來,“姐姐你是沒口罩用了嗎,我書包裏就有,我現在就去給你拿。”

謹以約拉住她:“不用,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

謹以約笑了笑:“我是想問你,明年冬天,你還會不會囤口罩?”

“囤口罩?”施念眼睛眨了眨,思考了下,“應該會吧,以備不時之需嘛,我看新聞,說最近石家莊那邊疫情好像又有反複。”

“那你有沒有想過,等到幾十年後,當你長到了你媽媽那個年紀,你或許依然會保留買口罩的習慣。如果那時候你也有了小孩,他可能也會不理解你,花這個冤枉錢幹什麽。”

施念微微蹙了下眉,感覺心裏固守的陣地被人翹起了一個小角。

謹以約拍拍她的肩,緩緩道:“因為他沒經歷過,他不知道這場疫情有多可怕,他不知道我們經歷了怎樣的嚴防死守,也不知道犧牲了這麽多的生命,所以他理解不了,他會覺得你買口罩是多此一舉,是浪費錢。”

施念看着謹以約,睫毛顫了顫。

謹以約聲音輕柔,舉手投足間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說教姿态,她只是以一個平等的視角,跟施念說着話:“你媽媽那一代人,經歷過物質匮乏的童年,經歷過經濟拮據的時代,有過吃不飽飯的體驗,有過吃了這頓沒下頓的饑荒感,但現在,溫飽問題早已解決,沒有人會吃不飽飯。所以他們那一代人,對食物的珍視,是生在新生時代的我們,沒辦法感同身受的。”

“她習慣不好,她不舍得浪費糧食,她不遵循健康的飲食習慣,她不懂得什麽是科學,她做的選擇題總是不正确,”謹以約看着施念,眉目溫柔,“可是,你不理解的這些習慣背後,是時代在他們身上,切切實實烙下的傷痕。這傷痕,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抹去的,甚至它會陪伴人一輩子。”

施念聽着這番話,淚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原來,她從來都沒有真正的理解過她母親。

千絲萬縷的情緒交錯在一起,瞬間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她吃過沒文化的苦,所以她不想讓你走她的老路,她知道藝考生花費大,但是你喜歡,她就會全力去支持。我知道,可能在某些時候,你甚至會覺得她對你的愛,太沉甸甸了,怕自己承受不起,你甚至會覺得她的愛束縛了你,讓你無法心無旁骛地去追尋自己的夢想。可我覺得,這都是很珍貴的東西。”

午後陽光斜照進來,謹以約目光清亮,泛着些濕潤:“她的固執,她的愚昧,她的不聽勸,她的自以為是,她對你毫無保留卻略顯笨拙的愛,都是很珍貴的東西。”

“我知道她很愛我,我也很愛她......”施念聲音抽抽搭搭的,“可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不知道怎麽才能讓我媽聽我的話......”

“跟她談判啊,”謹以約從包裏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她,“她同意過來做手術,不就是你談判成功的結果麽。你把自己當籌碼去跟她談條件,比如說——”她托腮想了下,然後學着施念的語氣,叉腰說道,“你要是不好好吃飯,我就不好好學習!”

施念忍不住破涕為笑。

她拿紙巾擦了擦眼淚,問:“姐姐,你是做什麽工作的啊?”

謹以約:“為什麽問這個?”

施念實話實說:“就是看到你就覺得很親切,很想跟你聊聊天,然後你說的話,很容易讓人聽進去,也不會讓人覺得反感。”

聽到這個評價,謹以約淡淡一笑,把自己幾經波折的職業生涯一筆帶過,囫囵道:“以前做過記者。”

施念了然于胸地點了點頭,小聲嘟囔了一句:“怪不得這麽會聊天。”

謹以約不置可否。

“其實我,平常是個不怎麽愛說話的人,”施念說,“但可能是你昨天說的話溫暖到我了,也可能......”

“嗯?”

“也可能,是你長得太好看了,”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心裏的結一解開,便想到什麽說什麽,“我學美術的,對美的人或事天生有興趣。”

謹以約:“......”

現在的小孩子還挺會誇人。

施念回想了一遍她們的相遇,關心地問:“姐姐,你也是過來陪病人的吧,他做完手術了嗎?我耽誤你這麽多時間會不會不太好。”

“我不是過來陪病人的,”謹以約說,“我過來,就是為了找你。”

“找我?”施念面露疑惑。

謹以約看着她,點了點頭,然後,終于說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你認識張之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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