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021.1.11
一月十一日,洛城,晴。
天氣終于放晴,濕濘的地面逐漸變幹。
謹以約這次真的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
如上次一樣,向鴻箋送她去往高鐵站。
謹以約坐在副駕駛,與此同時,也坐在向鴻箋的餘光裏。
車裏流淌着純音樂,她的目之所及處,一幢幢嶄新的居民樓拔地而起,外牆被刷成整齊劃一的顏色,像剛拆封的顏料盤,有序地排布在柏油路兩側。
路燈早已熄滅,沉默冷清地立在路旁。
天邊一輪初升的陽,足以照亮偌大人世。
謹以約看着延伸至遠方的路,忽然希望——
這一路可以沒有終點。
可是,車開了近一個小時,還是到了說再見的關口,謹以約解開安全帶,朝向鴻箋揮了揮手,說:“謝謝你送我,那我先進去了。”
向鴻箋手撐着方向盤,扭頭朝她看了一眼。
這一眼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只有一瞬,仿佛只是單純出于禮節的一個回視,不帶有任何實質性意義。
他淡淡嗯了一聲,叮囑道:“戴好口罩,注意安全。”
謹以約點點頭,應了聲好。
然後,她沒多做停留,利落地打開車門,下了車。
然而,然而。
往前走了好幾步,都快要走到進站口了,謹以約實在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樣折返。
于是,身體先于理智行動,控制她停住了腳步。
但她沒想到的是,剛才一臉冷漠跟她說再見的人也不甘心。
向鴻箋把車往前開了幾米,停到泊車位,拔下車鑰匙,下了車。
一切就是那麽湊巧,謹以約轉身的時候,向鴻箋恰好跑到了她的身後。
兩個人隔着兩三米的距離,目光在空中交彙。
這一瞬間,像極了電影裏一眼萬年的那個經典鏡頭。
向鴻箋也沒想到她會突然轉身,更沒想到他的身影,能這樣猝不及防映入她的清眸。
這場景在他看來,實在是太過美好,美好到太過夢幻,如同步步攀升的藤蔓,拽住了他的腳步,讓他止步不前。
謹以約看他怔在原地,鼓起勇氣,朝他走了一步。
冬季風大,再加上這裏是通風口,他額頭上有一縷碎發,不明所以地翹了起來,看着有些滑稽。
謹以約走到他身前,看了一會兒,忍住笑意,鬼使神差地擡起手,替他理了理那縷不安分的頭發。
也是在此刻,兩個人的距離在一瞬間拉近。
謹以約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氣息,寬厚溫熱,連同他那一雙眼睛,都看得清晰透徹。
他們身側是不曾停歇的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步履匆匆,生怕錯過發車時間。
但他們之間,時間好像停滞了。
在這個講究時間準确度的地方,時間好像停滞了。
長長久久的沉默蔓延開來。
但謹以約實在是不舍得,讓影片的終章,停在這片浩瀚的沉默。
于是,她選擇打破。
“向醫生。”
“嗯?”
“你跟醫院請了多少天假啊?”
“十天,”向鴻箋目光微頓,“送完你我就回去了。”
謹以約低不可聞地哦了一聲,眼裏閃過一絲失落。
向鴻箋讀懂她的眼神,心底瞬間湧上一股極為強烈的悵然若失。
但他無能為力,把這份悵然若失,置換成皆大歡喜。
“謹以約。”
“嗯?”
“何時下雪,何時化雪,皆由天定,”向鴻箋站在風中,目光澄澈似清潭,“很多事情,不是你願意去規避,就不會發生。”
謹以約聽懂了,他是在接她昨天說過的話。
“所以呢?”謹以約問。
“所以——”向鴻箋禮尚往來地摸了摸她的頭,“好好珍惜當下。”
說完,怕她誤車,向鴻箋推着她走了幾步:“快進去吧,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等我撥開迷霧,一身坦蕩地去找你。
謹以約彎起眉眼,朝他擺了擺手:“嗯,你也是,一路平安。”
這次是真的分別。
感應門拉開又合上,向鴻箋看着她的身影,邁過那扇門,與自己漸行漸遠。
從清晰到模糊,再從模糊,到徹徹底底的消失。
最後,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那一刻,向鴻箋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回的世界,又倏地離他遠去。
他的心,就這樣被擦肩而過的風,輕而易舉地揪起。
再輕而易舉地回落。
返回到車上,他沒立刻驅車離開,而是打開了手機上的一個訂票APP。
一眼看過去,所有重要信息一目了然。
時間:2021年1月11日8:30。
乘車區間:洛城到Z市。
乘車人:向鴻箋。
屏幕的左上角,附着一個小小的提醒框,裏面恪盡職守地播放着倒計時。
向鴻箋看着倒計時的數字依次遞減。
距離發車時間僅剩30分鐘。
距離發車時間僅剩20分鐘。
距離發車時間僅剩10分鐘。
直到最後,倒計時變成停止檢票四個字,提醒框也由紅變灰。
宣告着這張票就此作廢。
他才收起手機,發動了車子。
來時是并肩,歸途是一人。
如果我撣不去這仆仆風塵。
那就讓這張車票,代替我,護送你一路安穩。
車子開出高鐵站,向鴻箋徑直開向了高速。
快到高速口的時候,意料之外地,他接到了何旭的電話。
剛按下接通鍵,何旭便直入主題地問:“你還在洛城嗎?”
向鴻箋打開免提:“在,正準備回去。”
手機那端沉默片刻。
随之響起一句:“洛城交通廣播電臺,鳳平路23號樓,我在這兒等你。”
話音剛落,手機就沒了音。
向鴻箋把車又往前開了一段路,看見一個路口,調了頭。
車載導航換了新的目的地,他順着路線,一路返回。半個多小時後,向鴻箋把車停在洛城交通廣播電臺樓下,下了車。
穿過旋轉門,向鴻箋一眼就看到站在落地窗前的何旭,他穿着一件淺灰色羊毛衫,整個人沐在穿堂而過的陽光裏,看起來眉目清爽。
與前天在醫院看到的剛化療過的那個人,大相徑庭。
這個點兒的一樓大廳,安靜至極。聽到腳步聲,何旭轉過頭來,看到來人,一臉了然的笑:“就知道你會過來。”
向鴻箋半開玩笑的說:“其實糾結過要不要過來,但是看到能調頭的路口,也不知怎麽的,手就轉着方向盤,調了頭。”
何旭笑着朝他走近:“知道這說明什麽嗎?”
向鴻箋:“說明什麽?”
“說明——”何旭拖長尾音,像是在賣關子,“你口嫌體正直。”
聽到這個答案,向鴻箋忍不住笑了,問:“找我過來什麽事?”
何旭拍拍他的肩,随意道:“洛城茶葉挺有名,見了兩次,都忘了請你喝杯茶。”
向鴻箋神情微怔。
都快上高速了又把自己叫回來,就為了請自己喝杯茶?
何旭捕捉到他的微表情,接上後半句:“順便,跟你聊聊,謹以約。”
靜谧古樸的茶館內,茶香袅袅起。
何旭慢條斯理地給向鴻箋斟着茶,倏地起了個調:“說句話,你可能不愛聽。”
茶水逐漸溢滿茶杯,生出變化的音調,向鴻箋被這天然的旋律撥了一下耳,目光輕擡。
何旭把茶推至他身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對面,笑意浮上嘴角:“我跟謹以約,大學時候是新聞學院公認的金童玉女。”
向鴻箋:“......”
何旭看着向鴻箋明明心裏在意的要命、卻又強裝不在意的擰巴神情,沒忍住笑出了聲,連忙擺手示意道:“你可別誤會,他們那麽說歸他們那麽說,但我倆根本就不來電,只把對方當好哥們。”
向鴻箋低笑一聲,語氣不鹹不淡:“我沒那個立場去誤會。”
“行,”何旭勾着唇角,笑得痞氣,“醫生就是厲害,嘴硬都能自己治。”
向鴻箋:“......”
學新聞的嘴都這麽毒?
何旭輕握起茶杯,悠悠然抿了一口,杯底觸上桌面的那一刻,他輕輕咂了一聲。那回味無窮的勁兒,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為他喝了一口多上頭的白酒。
但此時此刻,讓他上頭的确實不是茶水,而是比這茶水更回味無窮的往事。
“那時候我們大一剛入學,新聞學導論都沒學完,我跟謹以約就敢扛着機器到處跑,只要覺得有能做的選題,不管困不困難,也不管危不危險,說走就走,就跟背包客似的。”何旭手指松松地點了點桌面,身體懶散地向後靠着,語氣慵懶随意:“現在想想那時候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尤其是看到哪裏有人受到不公平對待了,哪裏有灰色地帶了,那新聞記者要揭露社會黑暗面、要守護社會公平正義的勁兒瞬間就上來了。”
“不過你聽我在這兒說的牛逼轟轟的,”何旭自嘲似地嘆了口氣,“但我倆歸根到底就是個無權無勢的大學生,哪兒可能只手遮天,有些新聞做到一半就做不下去了。”
說到這兒,何旭沉沉嘆了口氣:“真的,有時候別說公平正義了,你連揭露真相這一步都完不成。有些地方水深的,你連真相是什麽樣,都看不到。”
但那些迷障終難涼心中熱血,他依然将那段時光視為珍寶:“不過當時身上的那股子勁兒,說實話,現在想想都挺帶勁兒的。”
向鴻箋聽着何旭這番話,不知為何,眼前莫名就出現了一個畫面。
一年前的武漢,與他并肩作戰的除了同行,還有一群媒體工作者們。那些人,防護服一穿也是好幾個小時,背上還扛着重重的拍攝機器。
但有一天,向鴻箋卻在無意間聽到有人說了一句:“不就是拍個照片?至于麽。”
聞言,向鴻箋往前一看,前方的走廊拐角,一個暫時放下攝像機的記者,正滿身疲乏地靠着牆,揉着酸痛的肩膀。
若說他心最涼的時刻,就是這一刻。
向鴻箋覺得,說這話的人邏輯很可笑,也很荒謬。非要照他這麽說,那些人本來也不是醫生,沒有義務也沒有責任把自己置身于這樣危險的環境之中。
所以,他實在是沒忍住,走過去拍了拍那個人的肩。
有力回擊的話就在嘴邊,能說十來句都不重樣。但最後,向鴻箋還是忍住了對病人冷嘲熱諷的沖動,只是淡淡提醒了一句:“別這麽說,他們也挺辛苦的。”
學醫這麽多年,向鴻箋不是沒有遇到過無理取鬧的病人,但只有這一次,他發聲了。
為什麽呢?
可能是因為,他想要守護的姑娘,也是這個職業。
也曾扛着攝像機,奔走在異國他鄉。
他希望,在她不被理解的時候,也有個人能出來替她說句話。
何旭用他的講述,給向鴻箋描述着那些過往的歲月。
向鴻箋聽着,只能用沉默表示尊重,用深沉目光表示感謝。
“嘿!你說我這毛病,說着說着就開始提當年勇了,不過吧,也不白提,”何旭雙手叉在胸前,娓娓道來,“我剛才說的那些,那些意氣風發,那些無可奈何,那些越戰越勇,那些無計可施,謹以約也都占了一份。”
“本來以為我們這對黃金搭檔能并肩戰鬥好幾年呢,但後來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大二的時候,謹以約突然申請了管理學雙學位,我當時挺不理解的,我說你沒事去修個跟本專業八竿子打不着的專業有個屁用。”
“結果,你猜她怎麽回答我的?”何旭自問自答,“她跟我說,記者不賺錢。”
聞言,向鴻箋自行推斷了一下時間軸,苦澀地笑了下。
何旭沒讀懂他笑裏的深意,繼續道:“我聽了這話,還以為她開玩笑的。就跟她說:‘你可拉倒吧,就你那點樸素的欲望,我都養得起。’”
“向醫生,”他聲音驀然放低,“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我們必須承認一件事。”
“承認什麽?”
“承認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是靠理想與信仰活着,”何旭目光忽而放遠,“沒有這些,他們活不飽滿。謹以約就是這樣的人。我們班主任曾經評價過謹以約,說她是天生做記者的料,看待事情不偏不倚,不鑽牛角尖,最重要的是,能折騰的同時,還有一顆能沉下去的心。”
“所以,當年大學畢業,她拒了國內知名的媒體,放棄了當記者,而是利用她的第二學位,找到了一個高薪職業時,我還挺生氣的,”說到這兒,何旭自嘲地笑了聲,“我這個人也挺僞君子的,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說自己是嫌麻煩才不去她那個破地,其實我就是生她的氣了,這怎麽當初說的好好的,突然就變了卦。”
“但後來想想,我覺得自己這氣實在是生的沒有必要,對了,你一定看過吧,”何旭問向鴻箋,“謹以約在非洲工作的那三年,獨自一人拍攝了一個紀錄片,就叫《非》。”
向鴻箋點點頭。
“你瞧瞧,不管走了哪條路,她還是放不下攝像機,放不下這世間萬象。所以,做記者也好,拍紀錄片也罷,謹以約從來都沒有變過,是我誤解她了。”
“上次見面,她知道我換行,雖然她看不出我生病,但她知道我一定有苦衷,所以她也不拆穿,就這麽一筆帶過,順帶着還安慰了我,”何旭笑了下,“這就是她身上,不顯山不露水的善良與大義。”
向鴻箋聽着,仿佛從字裏行間,描畫出了她獨自走過的萬水千山。
“當被告知生命行至最終章的時候,人們都難免想要回頭,打點打點這寥寥俗生,”何旭輕輕嘆了口氣,“我看過這麽多波瀾壯闊的風景,但謹以約,依然是這些風景裏,最濃墨重彩的那一種。”
“記者講究實事求是,所以,我毫不誇張地說,”何旭屈指敲了敲桌面,正經道,“謹以約真的是個把全世界的燈籠買來,都難找到的好姑娘。”
向鴻箋沒說話。
默認了。
“別人看不出來,我還能看不出來,”何旭挑了挑眉,“你小子,喜歡謹以約吧?
向鴻箋:“......”
“這兩天在醫院,謹以約跟施念說話的時候,你偷偷看向她的目光,她看不到,我看得到,”何旭啜了一口茶,感嘆道,“我這雙眼睛,別的不說,但太能看得出,什麽是一片真心,什麽是虛與委蛇。”
看到向鴻箋微蹙的眉頭,何旭趕忙解釋:“絕對沒有跟蹤的意思,我就是想送送她。”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笑着接上一句:“畢竟,見一面少一面了。”
“還有事,先走了。”說完,何旭轉身就走,絲毫不拖泥帶水。
向鴻箋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油然生出一種對比。
剛才憶起往事時滔滔不絕,說起再見的話,卻如此利落果斷。
“何旭。”向鴻箋叫住他。
何旭轉過身,看着向鴻箋的目光。
窗外陽光透進來,映在他眼底,似碎了陽光的湖面,波光粼粼。
下一秒,湖面起了波瀾。
他在這波瀾裏,聽到一句——
“我很抱歉。”
“抱歉?你跟我說哪門子的抱歉?”
“抱歉醫學有邊界。”
抱歉醫學有邊界。
你這樣鮮活的生命,應該走得更遠一些的。
何旭懂了他這句話,一臉釋然的笑:“向醫生,醫學邊界的突破,需要無數科研工作者前仆後繼,主動求索。”
向鴻箋看着他,目光誠懇。
“感情也是一樣,”何旭微微躬身,做了個投擲的動作,“你主動往湖裏扔石子,湖面才會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