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021.1.15
一月十五日,Z市,晴。
昨天謹以約帶着向鴻箋去了很多地方,把Z市好看好玩好吃的地方幾乎逛了個遍。
逛完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于是她今天上午便沒做特別的安排,只是邀請他中午過來她家吃午餐。
早上,謹以約睡到自然醒,去了趟醫院,回來的時候順道去超市買了菜,回到家後便進廚房開始鼓搗。
快十一點的時候,謹以約聽到口袋裏手機叮的一聲。
她以為是向鴻箋到了,滿心歡喜地點開。
确實是他。
但發來的消息,并不讓她歡喜。
【臨時要開一個網絡電話會議,會持續到很晚,所以今天不能過去陪你吃飯了,抱歉。】
謹以約看了眼剛備好的滿滿當當的菜,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然後,假裝無所謂地回道:【沒關系,你先忙。】
後面還附帶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包。
向鴻箋:【那你好好休息,會議結束應該很晚了,我明天再聯系你。】
謹以約:【嗯,好。】
随後,對話框再也沒有新消息進來。
謹以約盯着手機屏幕看了一會兒,那目光像是要把它看穿。
可是看穿了,屏幕依然是原樣。
她忍不住,在對話框打入一行字:【要不要給你送午飯?】
輸入後,又一一删除。
如果會議已經開始了,那他肯定看不到,發了沒用。
如果會議沒開始,他看到了,也一定會說不用。
所以,她放棄了追問。
把手機放在一邊,繼續按照計劃做飯。
飯做好是一個小時之後,謹以約從櫥櫃裏拿出一個三層的木質餐盒,把做好的菜依次擺入其中。弄好之後,她開車來到了晚星商務酒店。
晚星商務酒店與晚星酒店同屬于晚星集團,不過既然帶了商務兩字,價格相較于晚星酒店就更為親民,目标人群瞄準的自然也是出差商旅人士。
把車停好後,謹以約拿上餐盒下了車,穿過旋轉門後,徑直走向前臺。
前臺的工作人員認得她是黎總的好朋友,主動朝她問好:“謹小姐好。”
謹以約微微颔首:“你好。”
“您這次過來是?”
“我有個朋友住在這裏,但我不知道他的房號......”
工作人員以為她是要問那個人的入住信息,瞬間有些犯難:“這......”
“哦,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知道你們不能随便透露住戶信息,”謹以約說着,把手裏的餐盒放在接待臺上,“是這樣,我朋友今天要開會,我不确定他有沒有時間吃飯,所以,如果他打電話訂餐或者你看到他下來,請幫我把這個轉交給他。”
“這個可以,沒問題。”
謹以約放心不下,又提醒一句:“他今天是在開網絡會議,不宜打擾,所以你們不要主動打電話給他,等接到他的電話或者看到他下來再給他就好了。如果沒有......”她頓了頓,“如果沒有,那就算了。”
“好,這樣吧,”工作人員拿出一張便利貼,“您把他名字寫在這裏吧。”
“嗯,好。”謹以約拿過大理石桌面上的一只水墨筆,在那張藍色的便利貼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向鴻箋”三個大字。
寫完之後,她把便利貼遞給工作人員,說了句謝謝。正準備走,就聽到身後有人叫她。
謹以約轉過身,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從電梯處走來。
黎晚穿着一身黑色商務套裝,妝容淺淡,盤發精致,減少了工作量,再加上長時間的靜養,氣色明顯好了很多。
兩個人目光一對,先後朝對方笑了下。
謹以約先行走到黎晚面前,以一個晚輩的姿态,得體地問候:“阿姨好。”
“以約,”黎晚臉上綻出笑容,“今天怎麽過來這邊了?”
“我過來給我一個朋友送點兒東西。”
“你這孩子,朋友住在這兒也不知會一聲,房號是哪個,回頭我讓工作人員給他免單。”
“阿姨,不用。”謹以約回絕得很利落。
黎晚沒再堅持,看着謹以約,試探着問:“你現在有時間嗎?可以的話,能不能跟阿姨聊聊?”
謹以約猶豫了一瞬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晚星的“晚”字,出自黎晚;“星”字,則是出自黎星。
晚星集團,由黎星母親黎晚一手創辦,主營業務便是酒店經營,因成熟的管理模式和不斷創新的經營體系,再加上以人為本的服務宗旨,晚星酒店在好幾年前就名聲大噪,一躍成為Z市的金字招牌。
黎晚也成為當地知名的女企業家,至于黎星,則是名副其實的富二代。
因此,四年前,在非洲,當謹以約得知自己的同事黎星就是黎晚的女兒時,內心的震驚,大到難以計數。
謹以約畢業簽的這家公司,在世界各地都有分公司,其中不乏北歐、東南亞、北美、澳洲等發達之地。
當然,也有非洲。
今時不同往日,一個國家在國際社會上的競争力和話語權,不再單獨來源于某一領域,而是來源于綜合國力。
經濟、政治、文化、科學等早已成為一環推動一環的螺旋體,環環都咬上勁兒,才能夠帶來整體的進步和騰飛。
但,只要有一環閉合,那麽環環都将無法突破。
毫無疑問,非洲的太多地方都暫時未能突破這個閉環。
這裏經濟落後,文化沒有向外輸出的窗口,更別談科技的進步和創新。
除此之外,醫療、衛生、人身安全,每一個選項,都是給想來這裏的人打的退堂鼓。
但是,這裏有土地,有資源,有勞動力,能創造經濟價值。
所以,這裏需要人才。
想要人才來,就得有好處——
來非洲,三年總薪能上百萬。
但好處不白給——
簽約年限至少三年起,且毀約金額高昂。
畢竟,公司培養你需要付出成本,不是你說一句“我受不了”、“我後悔了”、“我不幹了”就能輕易拍拍屁股走人了。
所以,來這裏工作的人,多的是從底層生長起來、憋着一口氣、想要逆風翻盤的人。
至于謹以約。
她來這裏的原因很簡單——為了錢。
本來是真的缺錢。
後來是不缺錢了,但合同早已簽好,她承擔不起高昂的違約金。
于是,沒辦法,只有來了。
說實話,謹以約自認自己是個極能吃苦的人,大學四年她扛着攝像機天南地北地沒少跑,風餐露宿、晝夜颠倒的事也不少有,甚至不比在非洲工作輕松。
但你要跟她說,把畢業後的三年黃金時間花費在這裏,願不願意,她肯定會搖頭。
要不是現實所迫,她是真的不甘心。
所以,當時的謹以約不明白,黎星何苦來這裏受這個罪。
後來她才知道,是因為賭氣。
與很多電視劇裏都演過的俗套橋段一樣,黎星喜歡一個男生,但母親黎晚不同意。
于是,在黎星畢業之際,兩個人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争吵。
在這件事情上,身為母親的黎晚,偏執、強勢、不容置喙:“我把你養這麽大,我不會害你,你必須聽我的,趁早跟他斷了,一畢業就來酒店上班。”
黎星比她還犟:“我可以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沒人管得了我。”
“對自己的人生負責?”黎晚冷笑一聲,“在家當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還真以為整個社會都能把你當親閨女呢?”
黎星聽了,笑得比黎晚還要目中無人。
笑完,轉身,啪的一聲關上門,說走就走,頭都不回一個。
黎晚看她那個倔樣兒暫時消失在視線,剛想冷靜冷靜。結果,下一秒,就聽到一陣高亢的叫嚣聲從門外呼嘯而過。
黎星大步走在太陽底下,眉梢一挑,表情肆意又嚣張。
緊接着,她說出的話如一道驚雷,霹靂在烈日當空——
“我當社會他爹!”
黎晚氣得眉心直跳,索性不再管她,看她能折騰出什麽花來。
其實黎晚是想着,折騰不出來了,快溺水了,她也就知道求救了。
但黎晚忘了,一個溺水的人,求救時的姿态,是昂首。
而非低頭。
有些人的傲氣,天然長成,無關境遇。
你把她扔向高空,她即使求救,也不會低頭向你要降落傘,而是昂首,向旁若無人的太空尋找共鳴。
無人回應,就漂泊至死。
就如黎星,她性格裏最不缺少的就是孤勇。
在校招的末尾,她看到這家公司。
崗位剩的不多,挑選餘地也不多。
最後,她毅然決定,外派去非洲。
那裏遠離祖國,天高皇帝遠;條件不好,正好她想拼了一口氣,證明自己能吃苦耐勞;回來一趟不易,正好,她也懶得回來。
于是,這些在別人眼中的劣勢,在她眼中,全成了優勢。
當然,還有個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優勢的優勢——
工資高。
黎星看着合同上的薪資,腦子一碰,大筆一揮,簽了約。
畢竟牛皮都吹出去了,身為社會他爹,手裏沒點兒自己賺的錢,說不過去。
後來黎晚知道了這件事,找過她一次,讓她好好考慮考慮。
将三年青春投擲,不是小事。
至于違約金,她可以付。
但黎星沒給自己留任何轉圜的餘地。
在她心中,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即使她媽想給她收了,她也敢再潑一盆。
不就是去非洲麽,去就去,誰怕誰。
這一去,便是三年。
苦是苦了點,但也沒想象的那麽難熬,因為,工作是真的忙。
忙起來,時間就會過得很快。
高壓工作的邊角,是日漸豐富的經歷。
這裏蚊蟲肆虐,治安不好,雨季悶熱潮濕,氣候環境與國內大相徑庭。
但這裏也有極好的風景,有寬闊草原,有澄澈湖泊,有近到觸手可及的朗月繁星。
也有,新奇有趣的風土人情。
雖然有過令人心驚膽戰的經歷,但也曾從那一張張深色面孔裏,窺見過一雙雙幹淨如玉的眼睛。
這裏城市化程度不高,夜晚天空總是低垂,像一床随時能掉落的空調被。
謹以約到現在都記得那個夏夜,黎星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瓶青梅酒,過來找她一起喝。兩個人透過窗戶仰望星空,空氣裏都是剛噴的驅蚊水的味兒。
“我母親叫黎晚,我叫黎星。”黎星看着天邊晚星,倏地說了句。
謹以約出國太久,晃了晃神才把這個名字與某個集團名聯系起來,試探着問:“晚星集團的黎晚?”
“嗯,”黎星聲色清冷,“我原來跟我爸姓,不叫這個名字,後來他們兩個人離婚,我跟了我媽,改了名。”
夜色如水流淌。
“他倆當時是自由戀愛,我媽是富家女,我爸是窮小子,我姥姥姥爺都不同意這門親事,但我媽執意要嫁,婚後,我爸本性暴露,拿着我媽家的家底在外面鬼混,後來我媽發現後,果斷離了婚,”講這些時,黎星語氣一直很平靜,“他們離婚那一年,我六歲;晚星集團成立那一年,我十八歲。”
所以黎星比任何人都清楚,晚星集團這個商業傳奇,并非建于一朝一夕,而是她母親用了十二年心血,在風雨裏重新建立起來的王國。
“六歲到十八歲這十二年間,我媽常常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來,我們倆有時候一個星期都見不到一面。從陪伴這個角度來說,我媽沒怎麽盡過當母親的責任;但是從給子女提供最好的條件來說,我媽用盡了全力。”
謹以約看着黎星棱角分明的側臉,心想這個人遠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冷酷,她的內心,或許比自己還要柔軟。
“我鄰居住着一對老夫婦,他們知道我媽工作忙,常常照顧我,所以我跟他們的關系很好。然後,我讀初三那年,他們家突然多了一個人。”
“多了一個人?”
“嗯,他們的孫子,”說到這兒,黎星音調揚高了幾許,“欸?你看過校園言情小說沒?”
謹以約很誠實地......搖了搖頭。
但這絲毫沒打消黎星的熱情,她繼續興奮道:“就校園言情小說的男主,就他那樣的。”
謹以約看着她的“變臉”,想象她看着言情小說傻樂的樣子,忍不住吐槽:“黎星,你真是用你這張厭世臉,欺騙了太多人。”
黎星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繼續朝謹以約擠眉弄眼:“欸,跟你說個秘密。”
謹以約投過去目光,用鼻音溢出一個:“嗯?”
“我中學的時候,長得還挺胖的,成績就屬于中上游那種,就特.普通一人兒。至于他,則是絕對的校草級人物,還回回霸榜年級第一。但我命挺好的——”
“命好?”
黎星挑挑眉,有點傲嬌意味:“雖然沒有校園文女主的實力,但卻有校園文女主的待遇。”
謹以約反應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話明裏是在誇自己命好,暗裏卻是在秀恩愛。
她拍拍手,忍不住感嘆了句:“好家夥!”
感嘆完,突然又覺得哪裏不對,“按照你這個描述,他是個很優秀的人啊,你媽媽為什麽不同意你們在一起?難道是因為家庭條件不好?”
“有一部分這方面的原因,不過他也不窮,只是賺的沒那麽多,我媽想讓我找個門當戶對的,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怕我走她的老路。”
黎星嘆了口氣:“但我媽也看得出來,他跟我爸不一樣,所以,關于這一點,我媽後來為我妥協了。”
謹以約追問:“那沒妥協的是什麽?”
“他的職業。”
“職業?”
“他是消防員。”說到這兒,黎星那些鮮活的表情全不見,又恢複成了那張“厭世臉”。
“謹以約,他為我們的未來努力過的,我知道。”似乎是覺得這個講述者太過清冷,墜在夜幕之下的空調被又往下壓了壓,“我媽曾找過他,讓他放棄消防員的工作。他為了我,提交了辭職申請,但——”
黎星哽了下喉:“但那段時間,他整宿整宿地做噩夢。”
“做噩夢?”謹以約不解,“為什麽辭掉了一個高壓高危的工作,還會做噩夢?”
“因為消防員這個工作——”黎星眉頭下意識一蹙,“對他來說不是職業,而是救贖。”她的手緊緊攥着酒杯,像是要把它捏碎,“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曾經有一個消防員,為了救他,意外失去了生命。”
瞬間,謹以約感覺自己的喉嚨被堵住,說不出話來。
“那場火,跟他沒有關系,他也是受害者,他也在那場火災中,失去了自己的父母。”黎星聲音不由自主地哽咽:“沒有人責怪他,他卻不放過自己,不給自己喘息之地,任憑自己背負着這個莫須有的枷鎖,将後半生放進贖罪的牢籠。可是,真正應該贖罪的人,是那個引起火災的人,不是嗎?”她語氣裏逐漸帶了些逼問意味,“謹以約,你大學學的不是新聞嗎?你告訴我,如果是你,你會怎麽評判這件事?”
聽到新聞這個詞,謹以約目光一晃。
這個曾被她視為信仰和理想的職業,如今正與她漸行漸遠。
“我跟你有同樣的價值觀和價值判斷,我要是記者,我會如實報道。”謹以約離她坐近了些,“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即使我将所有真相、所有評判昭告天下,即使所有人都認為他沒有錯,也絲毫不會改變你男朋友的選擇。”
謹以約目光放遠,仰望着對人間萬象一視同仁的星空,聲音也帶了絲穿越時空的命定感——
“因為,新聞能抵達真相,但新聞,抵達不了人心。如果人心的邊界和底線都能設防,那這世界上也就不會有那麽多打破底線的作奸犯科,也不會有那麽多死守底線的深明大義。”
她心中往事洶湧,說出的話似翻越了千山萬水的海風,就這麽灌進黎星的耳朵。
“但你愛的,就是這樣的他,不是嗎?你恨他的死扛,卻也愛他的大義;恨他的寡語,卻也愛他的隐忍;恨他的擔責,卻也愛他的擔當。愛恨交織,才會将你們越纏越緊。”
“所以,”黎星一杯酒下肚,輕咂一聲,帶着些酒入豪腸的孤膽,“知道我為什麽來這兒嗎?”
謹以約聽出這是一句自問自答,沒有說話,靜等下文。
黎星望着窗外,深沉的黑布綴着璀璨的星,仿佛壓着一出好戲。
她是戲中人。
“因為我站在原地,找不到解了。”
“我找不到兩難處境下,兩全其美的那個解了,”黎星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碰了碰謹以約的杯壁,回聲清脆,“你呢,這種情況,有辦法解嗎?”
“有啊,”謹以約笑着,想為她驅散一點兒心頭的陰霾,“我的解法,簡單粗暴,百試不爽。”
黎星挑眉:“說來聽聽。”
謹以約眸光似星群般寥廓,說得釋然又灑脫:“自己解決不了的,都丢給時間。”
鬥轉星移。
時間能為我們篩選出,哪些答案亘古不變。
三年時間,謹以約親眼見證了黎星的成長。
褪去了庇護,她性格深處那些倔,慢慢紮根,長成了韌。
她逐漸頂天立地。
2019年底,因為黎晚生病做手術,黎星先于謹以約一個月回了國。
好事成雙這個詞有點不厚道,因為更多的時候,靈驗的是它的反義詞,壞事成雙。
黎晚入院,就是因為晚星集團陷入管理與財務的雙重危機,過度操勞所致。
醫生建議好好修養,降低工作量。
這時候,黎星用她三年的沉澱,用她在異國他鄉的鍛煉與打磨,用她當時說“我當社會他爹”的年少氣盛,孤身一人扛起了晚星集團。
她掌握了主動權。
但依然沒等來,那個兩全其美的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