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021.1.16
一月十六日,Z市,多雲轉晴。
昨天,謹以約和黎晚的對話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沒有聲嘶力竭,也沒有據理力争。有的只是,兩個人站在各自的立場,心平氣和地談了談。
這份心平氣和,從開頭持續到結尾,這對黎晚來說,已經足夠難得。
因為,黎星每次只要和她談這件事,不管開頭多和平,到了最後,肯定會以争吵結束。
身為旁觀者,謹以約說話的方式,對黎晚來說更易接受。所以,她說的一些話,黎晚确确實實聽進去了。
但這并不代表,黎晚就會再次妥協;更不代表,她就甘願将自己的女兒,托付給一個職業危險系數這麽高的男人。
消防員不可或缺,他們光榮偉大,他們值得尊敬,這些道理黎晚都知道。
但......
但人都是利己的。
她拼盡全力爬到這樣的位置,給自己的女兒創造了如此優渥的條件,創造了不論跟怎樣優秀的人在一起都足夠門當戶對的資本。
她做這些,不是為了讓她去找一個消防員結婚。
“以約,阿姨已經妥協了,不是嗎?”黎晚語氣裏滿是無可奈何,“只要晏晨辭掉這個工作,哪怕他在家吃軟飯,我都同意他們在一起。”
“阿姨,那您覺得——”謹以約擡眼,目光平直地望向對面,“那樣的晏晨,黎星還會愛嗎?”
“那你能不能站在黎星的立場,考慮考慮阿姨的感受呢?”黎晚長長嘆了一口氣,“以約,你是黎星最好的朋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晏晨每次出任務時她的心情。你看她總是裝的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其實心裏擔驚受怕的很,這樣的日子,你讓我眼睜睜看着我女兒過一輩子嗎?”
謹以約一時語塞。
她想起在非洲時多到數不清的夜晚,黎星總是會在噩夢中醒來,呓語着漫天的火光,呓語着“快跑!”“你不要死!”之類的夢話。
時至今日,哪怕回了國,每次看到有關火災的新聞,她總是會本能的緊張,下一秒,便開始漫無邊際的擔驚受怕。
而黎晚,确實是做了妥協。
她絕對不是一個壞母親,她不勢利,也不愚昧,她放下了門第之見。她甚至都妥協到不需要黎星的另一半多門當戶對,她只希望那個男人能夠給她一個安穩的生活,好好地陪伴在她身邊。
這要求不過分,夠合理,謹以約很難說出一個“不”字。
兩難的選擇這樣明晰地橫亘在眼前,讓“愛情至上”、“愛情可以戰勝一切”、“只要有了愛情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這樣的說辭顯得太過蒼白無力。
晏晨放不下往事,放棄不了這份背負着救贖的職業。
黎星愛的,就是這樣的他。
但黎星擔驚受怕的,也是這樣的他。
讓黎晚逐漸改觀的,是晏晨身上的責任與擔當。
但讓黎晚無法放心把女兒交出去的,也是他身上的責任與擔當。
謹以約沒辦法解開所有人的心結,也找不到一個能讓所有人都滿意的解,她緊了緊手掌,無奈道:“阿姨,他身上背着那麽沉重的往事,他卸不下來,您讓他怎麽辦?”
“那你們讓我怎麽辦?!”黎晚語氣近乎逼問,強勢下隐藏着的卻是深深的無奈。
所以,直到最後,這道親情和愛情之間的兩難選擇題,依然沒有解。
也是在這個時候,謹以約才恍然意識到——
所謂俗套,就是世俗給人下的套。
大家之所以覺得這些橋段俗套,可能正是因為現實中這種無奈也随處可見。
并且,你找不到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法。
就像這一場愛情戰争,謹以約身為黎星的摯友,也愛莫能助。
知道黎星心情不好,所以昨晚謹以約去了黎星家住。
因為公司臨時有急事要處理,黎星今天起得很早,走之前給謹以約留了張便利貼,讓她起床後記得喂貓。
貓是一只布偶貓,大名叫魚肚白,小名叫魚肚兒。
這名字還是它幹媽謹以約給起的。
黎星,星是夜星的星;晏晨,晨是清晨的晨。
魚肚白,出現在夜星與清晨交替之際。
此解釋一出,親媽黎星直呼妙哉,立馬就把這名字拍板定了下來。
謹以約剛将貓糧袋拆開,還沒來得及往貓盆裏倒,就看到魚肚白聽見動靜,撲打着小短腿跑了過來。
“耳朵可真靈,”謹以約沒忍住笑,将适量貓糧倒在貓盆裏,晃了晃,“來,吃吧,我們的小肥魚肚兒。”
魚肚白認認真真地吃起了早飯。
謹以約蹲在它面前,看着它進食的樣子,跟它聊天。
“你能吃慢點不?”
“喵!”
——不!
“你瞧瞧你的體型,再這樣吃下去小心吃成大肥魚肚兒。”
“喵!喵!喵!”
——你!才!肥!
謹以約雙手環住小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看着它的眼神,莫名就變得特別溫柔。
“喂,魚肚兒,你說你媽跟你爸能結婚嗎?”
“喵~”
——能~
“那你姥姥會不開心的,怎麽辦。”
“喵---”
——這題不會,跳過。
謹以約聽着這音調起伏的喵言喵語,忍不住笑,一下子來了別的興致。
“魚肚兒,想不想要個幹爸?”
“喵~喵~”
——要~要~
“嘿!你還挺貪心,我們這麽多人疼你還不夠,還想要個幹爸?”
“喵~喵~”
——要~要~
“給你找個醫生當幹爸好不好?”
“喵~”
——好~
謹以約樂得不行。
一人一貓,就這麽大眼對小眼地聊着,不夠豐沛的陽光落進來,給這個稍顯冷清的早晨,平添上了幾分溫柔。
直到一陣手機提示音響起,稍微打破了一下這份寧靜。
這麽多天過去,謹以約已經不會再把兩個手機搞混。
她一聽就知道,響起的那個手機是張之年的。
“魚肚兒慢慢吃。”說着,謹以約站了起來,走到書桌旁,拿起了包裏的手機。
屏幕亮着,正中央顯示着一條通知消息——
您購買的象棋已簽收。
謹以約點進去一看,簽收地點是花園小區,簽收人是孫巍。
這個名字,對謹以約來說很陌生。但這個地點,謹以約聽向鴻箋提過,是張之年以前住過的地方,那這個孫巍,應該就是張之年的鄰居。
看到這兒,謹以約眼前好像出現了一幅畫面,畫裏的張之年,坐在夏天的樹蔭下,坐在冬天的暖爐旁,約着三兩好友一起下棋。
一個人,如果願意對世界釋放善意,那一定是基于這個世界曾溫柔待他的前提。
這一份份禮物,既是張之年對外釋放的善意,也是他對曾接受到的那些溫暖的回禮。
由此推斷,歲月應該也曾對張之年溫柔以待。
知道他被溫柔以待一分,謹以約心中的郁結就疏散一分。
想到這兒,謹以約眨了眨眼,心底泛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這感覺不是酸澀,但也說不上欣慰。
她手指撚了撚,把張之年的手機放回包裏,目光一轉,看向自己的手機。
那裏屏幕漆黑,沒有任何新消息進來。
從昨天中午發完那條微信到現在,向鴻箋一直都沒有聯系她。
是開會忙的,把自己忘了嗎?
謹以約看着時間,想給他發個信息,又怕打擾他休息。
于是,她沒多做停頓,把魚肚白安頓好,便開車去了醫院。
天氣預報說今天是多雲轉晴,這會兒天陰沉沉的,天光不夠亮堂卻很刺眼,就是能看到太陽的輪廓,但是光芒又被雲層遮住了七八分。
她不喜歡這樣的天氣。
謹以約這個人,見過真正的世面,所以對世間萬物都能多一份寬容。
但她唯獨,對天氣很挑剔。
尤其是對冬天的天氣。
不喜歡化雪天,不喜歡下雨天,不喜歡陰天,也不喜歡大風天。
但現在,化雪天對她來說好像沒那麽讨厭了。
想到這兒,謹以約還有點好奇,如果她跟向鴻箋說她不喜歡下雨天,不喜歡陰天,不喜歡大風天,他會怎麽安慰自己。
這樣的想法發散得太過順暢,謹以約自己甚至都沒意識到,那個人已經成為了她邏輯思維的一部分。
不管是跟他有關的事,還是跟他無關的事,她總能兜兜轉轉地,轉移到他身上來。
到達醫院後,謹以約看電梯人多,便打算走步梯。
結果,剛打開步梯門,她就聽到一陣叫喊聲摻雜着腳步聲,由高及低地傳了下來。
先是一道婦人的聲音,帶着掩不住的急迫,叫喊着:“囡囡!囡囡!”
緊随其後的那個聲音,同樣急迫:“媽!您慢點跑!小心摔了!”
“囡囡!囡囡!我要去找囡囡!”
“媽!我就是囡囡!”
一則來自陌生人的對話,謹以約卻憑借敏覺的本能,瞬間明白了這則對話因何而起。
她停住腳步,一個擡眼,聲音的主人公就這樣映入眼簾。
在樓梯拐角站定的婦人,還在重複奔跑時的那句話:“囡囡!我要去找囡囡!”
站在她面前的女兒緊緊握住她的肩膀:“媽!我就是囡囡!”
謹以約看着這一幕,不知為何,莫名就有些想哭。
這股酸澀的心緒托舉着她,從心間一路洶湧至眼眶。她茫然無措間,突然一只手握上她的胳膊,她下意識地朝後一退,緊接着,後背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溫熱寬厚的手掌,便捂住了她的眼睛。
樓梯上的對話聲還在繼續。
“你是囡囡?”婦人聲音一頓,又猶疑地響起,“你不是囡囡,我們囡囡沒這麽大。”
空氣靜默了一瞬。
“怪囡囡長得太快了,”她字裏行間都是掩不住的無奈,“媽,您先跟爸回去。”
“可囡囡?”
“囡囡在病房等您呢,不信您問爸爸。”
“老婆子,跟我回去。”一道沉穩的男聲伴随着腳步聲傳下來,“閨女,我先帶你媽回去,你跟醫生好好聊聊。”
“好。”
腳步聲又起,幾道上行,幾道下行。
謹以約在一片溫暖的漆黑裏,清晰地捕捉到他們的腳步聲和對話聲。
“張醫生,不好意思。”
“沒事,你母親沒受傷吧?”
“沒受傷,”那聲音明顯一頓,“就是,她怎麽會突然這樣啊?”
“這其實是阿茲海默症患者普遍會有的症狀之一,只不過每個人的表達方式不同,面對那些他們記不起來的人,有的人表現比較平靜,有的人行為則會比較過激。”
“這個病,真的沒辦法治好嗎?”
“很抱歉,目前的醫學,暫時還無法治愈。”
這個點的樓道冷清又安靜,空氣中的每一秒,仿佛都被無限抻長。
“那我只能眼睜睜看着我媽,一天一天地忘記我嗎?”
這個問題,沒等來回答。
“張醫生,這病可真殘忍啊......”她喟嘆一聲,再開口時聲音帶着明顯的哽意,“就跟橡皮擦一樣,輕輕一擦,感覺之前活過的人生,都不作數了。”
空氣一陣靜默,徒留腳步聲回響。
這聲感嘆,同樣沒等來回複。
但卻隔着幾層樓梯,在謹以約心中,掀起了回環往複的海浪。
那海浪一疊又一疊拍擊着暗礁,捶打出她心靈深處的回聲。
“這病可真殘忍啊,就跟橡皮擦一樣,輕輕一擦,感覺之前活過的人生,都不作數了。”
一句話,就這樣,讓她的眼淚,決了堤。
向鴻箋感受到手掌一陣洇濕,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挪開,穩穩地擁她在懷。
偏是這份庇佑,讓她情緒更加洶湧。
她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為她隔絕那個真實又殘忍的世界。
十幾天前,在暮城,她對他說:“整個世界都是帶着記憶往前走的,唯獨他們是丢失着記憶往前走的,這種背道而馳感,是會撕裂一個人的。”
彼時,他曾這樣回應過她:“謹以約,我接下來這句話可能會有點殘忍。這種背道而馳感,撕裂的不只是病患,撕裂的也是,跟他們有感情的人。”
如今,事實在前,當謹以約僅僅因為一則陌生人的對話就陷入一種近乎悲傷的情緒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向鴻箋的那句話,其實是對她的一種保護。
因為,當她通過購物車的碎片,一點一滴地拼湊出張之年生前的軌跡,她才發現,當她對這個生命了解越多,她心底的遺憾與悲傷也就越重。
謹以約沒忍住抽了下鼻子,擡高手臂,握住向鴻箋濕潤的手,轉過身來,對上他漆黑深邃的眼,哽咽着問:“張之年也這樣過嗎?”
“沒有,”他擁她入懷,聲音低沉,卻讓人莫名心安,“我向你保證。”
“嗯。”帶着鼻音的一個字,帶着一種無須追索的信任。
他的胸膛寬闊踏實,謹以約心情漸漸平複,這才擡起頭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你家沒人,就來這兒了,”向鴻箋輕輕地擁着她,“抱歉,昨天開的是國際會議,要遷就國外的時間,結束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怕打擾你休息就沒有聯系你。”
“那你怎麽不給我發個短信。”嗔怪的語氣。
“怕你睡眠淺,吵醒你,”向鴻箋忍不住笑,“你這麽擔心我,怎麽不給我發個短信?”
身後的門吱呀響了一聲,見有人進來,謹以約便從他懷裏掙脫了出來,不自然地摸了下鼻翼,輕聲嘟囔了一句:“那我也怕你睡眠淺。”
向鴻箋看着她,沉沉地笑。
謹以約有些羞赧地躲開他的目光:“我先上去看一眼奶奶,要不你在這兒等我?”
向鴻箋心眼有點壞,故意問:“我見不得人?”
“當然不是。”
“那走吧,我陪你去。”
兩個人一起上了四樓。
謹以約本來以為黎星沒在,結果剛推開門就看到她正坐在床邊跟劉瑜芬聊天。
劉瑜芬今天精神頭特別好,也記得人了,看到謹以約立刻笑着招呼她:“阿約來了啊。”
她笑得和藹,眉眼間一派如數家珍的清楚和了然。
但不知為何,謹以約看着這一幕,非但沒有覺得驚喜,反倒覺得胸口像是悶了一口氣。
原來——
她連自己曾經忘記這件事,也忘了。
向鴻箋敏銳地捕捉到她情緒的轉變,下意識蹙了下眉。
謹以約很快調整好狀态,跟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走到床邊跟劉瑜芬說:“奶奶好。”
劉瑜芬目光轉向後面,嘴角帶着笑:“這個小夥子是誰啊?”
謹以約:“這是我朋友,他過來看看您。”
向鴻箋微微颔首,自我介紹道:“奶奶好,我是向鴻箋。”
劉瑜芬:“鴻箋?這名字真好聽。”
黎星立馬就來勁了:“那是,上輩子沒回過八百次頭都起不出這麽有緣分的名字。”
劉瑜芬沒聽懂,像個小孩一樣打破砂鍋問到底:“這話啥意思?”
謹以約在底下踢了黎星一腳,“奶奶,您別聽她瞎說。”
黎星揚眉,瞪着謹以約:“我怎麽就瞎說了?謹以約,你這人就是典型的窩裏橫。”
幾個人聊得熱火朝天,全然沒注意到,晏晨看到向鴻箋的時候,神情一愣。
聊了沒多大會兒,晏榮就拎着早餐上來了,看到一群孩子都在病房待着,二話不說就開始“趕人”:“都給我上班去,別在這兒影響我們倆的二人世界。”
幾個人這才離開。
剛走出病房門,正要去坐電梯,謹以約突然想到包裏還裝着給老兩口帶的水果撈,于是又返回了一趟。
趁着她離開的空檔,黎星特地走到向鴻箋面前,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別有用心道:“這怎麽還是朋友呢,前綴還沒加上呢,向醫生你這速度可不行啊。”
向鴻箋回答得一本正經:“欲速則不達。”
黎星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也是,不能讓你這麽輕易就得手,過程也得有點儀式感才行。”
向鴻箋:“......”
一到有關謹以約的事兒,黎星就相當沒有眼色,站在那兒不停地絮絮叨叨:“我跟你說,我們家阿約那可是賊搶手,你都不知道......”
她越說越起勁兒,連謹以約已經從病房裏走出來了都不知道。
晏晨看到這一幕,直接長臂一伸,一把把人提溜走了。
謹以約走到向鴻箋身邊的時候,晏晨已經拽着黎星走了樓梯,不過,雖然沒看到兩個人的身影,但她還是透過門板聽到了黎星中氣十足的一句:“晏晨,你大爺的!”
“......”
謹以約輕咳兩聲,随即轉了話題:“向醫生,你今天有安排嗎?”
向鴻箋微微傾身,“怎麽了?”
“如果沒有的話,我們去看電影吧,皮克斯工作室的《心靈奇旅》,聽說很好看。”
聽到皮克斯這三個字,向鴻箋手掌倏地一緊。
默了片刻,他才說:“謹以約。”
“嗯?”
“很抱歉,昨天的會議還沒有結束,等會兒還得回去。”
“沒關系,那你先忙。”她笑得很快,眼底的失落轉瞬即逝,好像不曾存在過一樣。
向鴻箋看着她,沒說話。
下一秒,電梯門開,兩人彙入下行的人潮。
向鴻箋站在她身側,背脊微躬,清沉嗓音落在她耳畔——
“明天吧,明天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