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021.1.17
一月十七日,Z市,晴。
向鴻箋不喜歡任何帶有未知性的詞。
不喜歡承諾,不喜歡邀約,也不喜歡說明天見。
他從不開那些空頭支票。
但昨天,看着謹以約那雙失落的眼睛,他開了。
抱着一定能兌現的心态開的。
他甚至,昨晚就提前在手機上訂好了兩張電影票。
突如其來的會議暫時告一段落。
失約了兩次的飯,在今天終于成行。
開車來到謹以約家樓下,向鴻箋停好車,手觸上門鎖,正準備下去,就看到一對熟悉的人影,從樓道裏沖了出來。
黎星氣沖沖地走在前面,晏晨跑上前去拉她的手,被她利落地甩開。
他再拉,她再甩。
如此循環往複,最後晏晨長腿一邁,擋在黎星面前,雙手一把鉗住了她的肩膀。
黎星扭着身體,想要掙脫出他的掌控,卻被他死死控制住,動彈不得。
向鴻箋覺得現在出去有些不妥,先行收回了要開門的手。
“你這個混蛋!放開我!”
晏晨不放,目光盯着她:“黎星,我說了,我會對你的人生負責。”
“你負責的方式就是辭職,是嗎!”黎星眉眼間一股鋒利的傲氣,“晏晨,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的人生你負個屁的責。”
說完,似是還不解氣,她擡腿踢了他一腳,“辭職是吧?那我問你,辭職之後呢?一天天地做噩夢,一天天地活在對自己的譴責裏,一天天的良心不安,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是嗎?”
“那也——”他手上力度未減,聲音卻不由自主地放緩,“總好過你難過。”
她異鄉三年的打磨,她強勢背後的溫柔,她每次假裝不在意的心驚膽戰,她對這份感情從始至終的堅守,他全部都看在眼裏。
信仰和她,也該讓她贏一次了。
趁他心思放軟,黎星一把甩開他的控制,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語氣不容置喙:“你把你自己的命給我守好就行了!剩下的不用你操心!”
晏晨轉過身來,看着她走遠的背影,忍不住喊:“黎星,我特麽是個男人!”
黎星頓住腳步,委屈一下子就湧了上來,轉頭對上他的視線:“誰特麽沒把你當男人!”
她紅着眼,說出的話近乎嘶吼,晏晨大步上前,用力把她擁入懷中。
“晏晨,”她聲音一顫,“我努力了這麽多年,一切又回到原點了,是麽?”
我努力了這麽多年,還是要讓你,為了我,放棄你自己的堅守,是麽?
“這裏不是原點,因為——”他嗓音微啞着,“我比站在原點的自己,更愛你。”
黎星心口一滞。
這一刻,她真的,只想抱一抱他。
他極為耐心地哄着她:“愛情和親情,都是你的,你不需要做選擇。你有這個資格,魚和熊掌兼得。”
黎星在他懷裏擡起眸,對上他的目光:“那你呢?我也想讓你,魚和熊掌兼得。”
他低頭,在她唇上落了個吻:“我有了你,就一切都有了。”
眼前景,歲暮天寒。
但沒關系,眼前人,冬日可愛。
“好了好了,不哭了,怎麽,怕我辭職了找不到工作,養不起你?”晏晨給她擦着眼淚,話裏溢着笑,“你可別忘了,你男朋友可是正兒八經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
黎星紅着眼瞪他:“你少吹牛逼了。”
“這怎麽還翻臉不認人了呢,嗯?”他眼裏滿滿都是寵溺,“你自己說,當初為了能和我考上同一所大學,費了多大勁兒,嗯?”他擡手刮了一下她鼻翼,“還哭鼻子,怕考不上別的小姑娘會把我搶走,這是不是都你幹的事?”
聽了這話,黎星直接把包甩在他身上:“晏晨,你大爺的!”
晏晨就勢把她手一牽,往外走,語氣漫不經心,卻異常堅定:“我把你伺候成大爺,行不?”
看兩個人的身影走遠,向鴻箋才拿好禮物下了車。
門鈴響的時候,謹以約正在往花盆裏澆水。
沒想到向鴻箋會來得這麽早,聽到門鈴聲她還以為是黎星落家裏東西了回來拿,于是一邊開門一邊吐槽:“大姐,跟您老相好......”
随着門開的幅度逐漸變大,她的聲音聽起來也由低到高。
看到來人的那一刻,謹以約的這句話恰巧停在“老相好”三個字上。
向鴻箋站在門邊,挑着眉問她:“老相好?”
謹以約:“......”
她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小聲解釋道:“我還以為是黎星。”
向鴻箋側身進了玄關,“怎麽?沒想到我會這麽早來?”
謹以約很老實地點了點頭:“嗯。”
然後,目光下移,看到他提的滿滿當當的東西,“你來就來......”
“我來就來呗,還帶什麽東西,”向鴻箋笑着接過她的話,“還真當我來蹭飯呢,我一個大男人,怎麽好意思蹭一個小姑娘的飯。”
謹以約糾正他:“不是蹭飯,是我欠你一頓飯,理應請的。”
他看着她認真的目光,抿唇笑:“今天我做吧,當是賠罪。”
謹以約不許:“哪有讓客人做飯的道理......”
“以後你做。”他說。
自然至極的語氣,讓謹以約神情一怔。
以後是個太過抽象的時間概念,沒有标明終點。
明天可以叫以後,後半生也可以叫以後。
可他的這句話,聽起來分明就像是把兩個人的後半輩子定下來了一樣。
謹以約還沒想明白這份篤定感從何而來,就看到向鴻箋騰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
“謹小姐,介紹介紹廚房,行不?”
“啊?哦......”謹以約這才回過神來,“好......”
一般介紹廚房,主要就是介紹介紹調味品和廚具在哪些地方,不需要用太多時間。
介紹完之後,向鴻箋說:“行了,出去等着吧。”
謹以約沒動,“要不我給你打下手吧,你讓我純吃,我心裏也不自在。”
向鴻箋目光在她身上定格了幾秒,說:“行。”
雖然是第一次搭檔,但兩個人配合得相當默契。
向鴻箋切着菜,跟她唠着家常:“我剛在樓下,看到你閨蜜和她男朋友了。”
謹以約想到黎星氣晏晨又為了她辭職這件事,問:“他們是不是在吵架?”
“嗯,不過最後和好了。”
“那就好,”謹以約手一頓,默了許久才輕嘆一聲,“畢竟,總要做一個取舍的。”
再難的選擇題,也終究需要一個答案。
“他們吵架,是因為職業?”
謹以約點點頭:“黎星的男朋友是消防員,職業風險系數高,工作也忙,黎星的媽媽,不想讓她女兒受委屈,所以不太同意他們在一起。”
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一瞬。
空氣中,只有水流的聲音。
直到他打破沉默:“謹以約,如果你男朋友也這樣呢?”
這話從他口中問出,既像是詢問,卻又像是一種變相的試探。
謹以約一下沒反應過來:“嗯?”
“如果你的男朋友,也從事着一項危險系數相對較高的工作,需要随叫随到,有時候會身不由己,會爽約你們定好的約會,有時候也會忙到沒有時間陪你,你怎麽想?”
他一字一句,問得鄭重其事,仿佛是在确認什麽。
仿佛是确認好了這一步,才敢邁出下一步。
謹以約擡眸,對上他如潭水般波瀾不驚的雙眼。
這一眼,讓她夢回十天前。
十天前,S大附屬醫院公告欄上,有一張攝于高鐵站臺前的照片。他站在醫療隊伍中,穿着統一的制服,大半張臉掩在口罩下,一雙漆黑幹淨的眼,直視着前方。
一個眼神,卻飽含深意。
她從那雙眸子裏,看到了“不用擔心”的安撫,看到了“戰疫必勝”的篤定,也看到了——
“此行無悔,不問歸期”的孤勇。
這張照片下面配着一行文字:2020.2.7首批援鄂醫療隊出征。
謹以約到現在都記得這個日子。
這一天,李文亮因搶救無效,不幸離世。
也是在這一天,謹以約跟随周永的攝制組,飛抵武漢。
她拿着攝像機,拍下了無數壯觀的鏡頭,拍下了無數讓人熱淚盈眶的畫面。這些畫面,被剪輯,被配樂,被放上社交媒體,被廣泛傳播。
醫療隊出征的身影,配上激情昂揚的音樂,仿佛這一趟出行,已經拉響了勝利的號角,肯定能凱旋而歸。
但謹以約親眼看到的畫面,不是這樣的。
她看到的畫面,沒有精準的聚焦,沒有踩點的剪輯,也沒有催人淚下的BGM。
那一幕幕鏡頭長的,像是在拍電影,還是一部默劇。
那天的機艙,安靜得可怕。
舷窗外是漫天的晨光,粉藍交疊,瑰麗壯觀。
但此情此景下,那幅畫面看起來,卻恍如人生的走馬燈。
李文亮去世了,為那天的出行,又添了一份悲壯。
這位勇于質疑和開拓的先驅,用自己生命的終點,成就了這場戰役新的起點。
迷霧層層堆疊,破曉遲遲未到。
何時撥雲見日,全是未知。
所以,迎接所有出征者的,不是什麽勝利的號角,而是充滿不确定性的未來。
如今,一年過去,謹以約本以為自己這些情緒會變得很淡,卻沒想到,每每被提及,她還是會心潮洶湧。
尤其是,現在提及的這個人,是他。
尤其是,她聽出他話裏的試探:“如果你男朋友也這樣呢?”
他也唯恐自己不夠格,唯恐自己會顧此失彼,唯恐自己會讓她失望。
也是在這個瞬間,她好像才讀懂了那份遲遲未捅破的心意。
不是在暧昧,不是在周旋,不是在權衡利弊。
他是在問自己,可不可以。
她突然覺得心疼。
“我會覺得很驕傲,”謹以約說着答案,卻忽然一低頭,鼻子泛酸,“他對自己的職業,有堅守有信仰,我會覺得很驕傲。”
向鴻箋聽見她話裏的鼻音,瞬間有些手足無措。
他不知道她心中的翻山倒海,也不知道她翻山倒海後,将自己心中的紙船,停泊在了他這片港灣。
但這并不妨礙,他讀懂她的弦外之音。
——她在肯定他的意義。
陽光掠進這寸方隅,糅合出一派溫存光景。
“可他——”謹以約聲音莫名地,重重一哽,“他會保護好自己的,對不對?”
這個主語不明的問句,輕輕淺淺,卻隔着水流聲,重重鑿進向鴻箋心中。
他看着她低垂的側臉,目光與言辭同樣虔誠:“嗯,他會的。”
我向你保證。
這一個插曲,并沒有拖慢做飯的進度。半個多小時後,四菜一湯被擺上桌,葷素搭配,營養均衡,分量也正好,不會造成浪費。
謹以約剛擺好碗筷,就被碗沿折射的光晃了一下眼,她看了眼窗外燦爛的陽光,跟向鴻箋說:“你等我一下。”
說完,她跑到陽臺前,拉開陽臺門,把原本放在室內的花盆搬了出去。
向鴻箋看着她一系列動作,等她折返,問她:“那是什麽?”
“這是個秘密,”謹以約跟他賣關子,“不能告訴你。”
向鴻箋沒再追問,低頭笑。
這一餐飯,謹以約吃得有滋有味。
向鴻箋與她對坐,眼前是一屋兩人,未來卻有三餐四季。
歲月靜好,大抵就是如此。
不會比這再好了。
他想。
“等會兒去看電影吧。”
“好啊,你想看哪一場?”
“就一點半的那一場吧,我已經買好票了。”
他是真的買好了票,只要影院不發生任何不可抗力,他便能輕而易舉地,把昨天的承諾兌現。
但命運總愛弄人。
突如其來的一通電話,讓他的承諾,再次成了一個空頭支票。
向鴻箋去陽臺接的電話,手機那端傳來的訊息言簡意赅:“魏明宇受了重傷,進了手術室。”
聞言,向鴻箋手指一松,手機差點從手中滑落。
然後,挂斷電話,買了最近的回S市的高鐵票。
買好後,他又在訂單裏确認了一下發車時間。
确認過之後,目光無意向下一瞥,看到一張車票——
2021年1月11日,從洛城到Z市,上面蓋着一個灰色戳記,顯示着已過期。
上次未取出的車票,和這次未取出的電影票,仿佛都是暗示,暗示他确實不應該輕易許諾。
他沒那個資本。
拉開陽臺門的時候,謹以約正好拿着外套從卧室裏走了出來,“我收拾好了,走吧。”
向鴻箋看着她充滿期待的眼神。
那一刻,他是真的,挺恨自己的。
“醫院臨時有事情,我要趕回S市,抱歉,可能沒辦法陪你去看......”
“不要說抱歉,”謹以約打斷他的話,“這種事情不需要說抱歉。”
她的“武斷”,讓他一時失語。
謹以約走到他身邊,眸光輕擡:“向醫生,你相信嗎?”
“相信什麽?”
她看着他,目光無懼無畏,赤誠坦蕩:“有一種愛,生于共同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