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021.1.19
一月十九日,S市,寒潮預警。
謹以約做了一個夢。
頭頂是高懸的月亮,腳下是鋪展了一路的萬家燈火,他站在寒涼的冬夜裏,吻住她的目光,帶着她,往春天縱身一躍。
這一躍,帶來輕飄飄的失重感,撕裂了夢境與現實的罅隙,謹以約小腿下意識一墜,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然後,捕捉到耳邊傳來的響聲。
她掃了一眼全新的環境,伸長胳膊去夠手機,看到是黎星的來電,她沒強迫着讓自己的意識清醒過來,依然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嗓音也帶了一絲啞:“喂~”
電話那頭的黎星卻很興奮:“謹以約!聽說你抛家棄友追夫去了!”
這聲音大得讓謹以約輕輕蹙了下眉,下意識把手機拿遠了些,半夢半醒間,她小聲嘟囔着:“你能不能別亂用詞。”
黎星瞬間自省:“對對對!不是聽說,是事實。”
“......”謹以約嘆了口氣,“你有事沒?沒事我挂了......”緊接着,又沒忍住打了個哈欠,“我困着呢。”
“這都幾點了你還睡呢?”
謹以約語調懶懶的:“幾點啊......”
“還差五分鐘十點。”
什麽?
噌的一聲,謹以約從床上坐了起來。窗簾拉着,室內一片灰暗,根本看不出窗外真正的天色。直到拿起手機一看,她才發現黎星确實是沒騙她。
“這都十點了?”謹以約還有點不可置信,心想她怎麽這麽能睡。
黎星笑問:“你這是睡了多久?”
謹以約懶得算,随口道:“可能是昨天開車開太久了,有點累。”
黎星:“?”
黎星:“!”
黎星:“卧槽!向醫生可以啊!”
謹以約:“?”
謹以約:“!”
謹以約:“我說的是真開車!”
黎星一陣壞笑:“我說的也是真開車啊~”
謹以約抓狂:“此開車非彼開車!”
“不用解釋不用解釋,我都懂......”
謹以約忍無可忍,手指重重一摁,把黎星電話給挂了。
挂完之後,她覺得這電話挂得不夠解氣。
心想要是拿着翻蓋手機就好了,挂電話的時候,還附帶着“啪”的一聲,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智能手機就這點兒不好,挂個電話都這麽沒氣勢。
耳邊終于清淨,謹以約的意識也漸漸回籠。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量了一眼四周,不甚明亮的光線,虛攏着一間灰藍色為主色調的卧室,面積不大,整潔簡約,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清冽的青檸香。
謹以約定了定神,昨晚的一幕幕浮現在腦海,她才意識到,那不是夢。
那個綿長的吻,以及那個朝她狂奔的人,都是真的。
看時間不早,謹以約掀開被子下了床。正要穿拖鞋的時候,她目光倏地一頓,床邊放着的,不是她昨天穿的那個,而是換成了一雙白色的兔子拖鞋,絨毛材質,上面還翹着一對凸起的兔耳朵。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呢?”謹以約忍不住吐槽,下一秒,又口嫌體正直地穿上了鞋。
她從卧室出來的時候,向鴻箋正在陽臺上打電話。
“嗯,我等會兒過去,”聽到動靜,他轉過身,看到從卧室裏探出來的小腦袋,低頭笑了下,對電話那頭說了結束語,“我這邊有重要的事,先這樣。”
挂了電話,他快步走到謹以約身邊,眉眼裏都是溫柔的笑意:“睡醒啦?”
“嗯,”可能是覺得在人家借宿還起這麽晚有點不好,謹以約又多解釋了一句,“我平常不會起這麽晚的,可能是昨天開了太久的車,有點累了。”
此時陽光正好,她微仰着頭跟他說話,聲音裏帶了一絲剛睡醒時才會有的啞,眼底更像是蘊了一層朦胧的水光。
他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人,現在就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跟他話着日常,語氣帶着嬌嗔意味。
那種感覺,就像是突然被大獎砸中,向鴻箋唇角笑意加深,心情極好地“哦~”了一聲。
經過黎星剛才那一鬧,謹以約聽着他揚起的音調,總覺得這一聲“哦~”別有用心,她瞪大眼睛,欲蓋彌彰道:“此開車非彼開車!”
向鴻箋微微側頭,不太理解:“嗯?”
什麽“此開車”“彼開車”?
謹以約看他一臉茫然的樣子,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畫蛇添足,為了防止越描越黑,她直接溜走:“我先去洗漱了!”
逃到衛生間,關上門,謹以約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回想起自己剛才的失言,臉頰一陣發燙。
卧槽?
我剛才在他面前到底說了什麽?
不過看他那表情應該是沒聽懂?
上天保佑讓他趕緊忘了這件事!
啊啊啊!黎星!我要你命!
此時此刻,遠在Z市的黎星:“阿嚏!”
助理忙問:“黎總,您沒事吧?”
“沒事,”黎星從紙盒裏抽出一張紙巾,氣定神閑道,“就是被閨蜜罵了。”
助理:“......”
謹以約洗漱好出來,餐桌上已經備好了午餐。
向鴻箋朝她招手,“快過來吃飯。”
此時謹以約的意識已經徹底清醒,再加上剛才那一弄,她覺得有點尴尬。
尤其是想到昨晚的那個吻。
那個意料之外的吻,确實讓她不知所措,所以,被向鴻箋接回家之後,謹以約随便找了個借口就睡了,一是真的困,二是......
二是,她可能潛意識有點想逃避。
她沒經歷過這樣的陣仗,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就......有點不好意思。
現在,兩個人共處一室,謹以約本以為經過一個晚上,心裏的那股害羞勁兒能消散點兒,結果發現——
根本沒有!
向鴻箋看出她的心思,忍着笑意,明知故問道:“怎麽站那兒不動?”
謹以約目光微垂,閑扯道:“我在欣賞我的拖鞋。”
向鴻箋:“......”
“喜歡嗎?”
“嗯。”
向鴻箋走到她身前,看到她泛紅的耳垂,知道他還欠她一個解釋。本來是想吃完飯再說,但看現在的情況,不先說清楚了,這姑娘飯都吃不踏實。
“謹以約,我先跟你道個歉。”
她終于把目光從拖鞋上收了回來,擡眸看他:“道什麽歉?”
他說得誠懇:“為我昨天的逾距,跟你道個歉。”
謹以約卻輕哼一聲:“你對我做的逾距的事兒多了,不差這一件。”
她這一句話,直接把向鴻箋整不會了。
“這怎麽聽着我跟個渣男一樣,”他忍不住笑,“我都對你做什麽了,說說看,我替你讨回公道。”
謹以約煞有介事,開始一一列舉他的“罪狀”:“摸我的頭,還有眼睛,還抱我,還......”
還親我。
“怪我麽?”他突然問,聲音沉下來。
謹以約擡眸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把目光落了下來,輕聲說:“不怪。”
他追問:“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不怪我?”
她也追問:“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麽要來找你?”
聽到她的反問,向鴻箋低笑一聲,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她。
心想到底是做記者的人,不只伶牙俐齒,還能輕而易舉地扭轉風向。
氣氛沉默了一瞬。
這次,謹以約先開口:“向鴻箋,我去年年底考研了。”
向鴻箋:“?”
這話題轉變得有點快吧。
“我覺得,我肯定能考上。”
向鴻箋:“?”
這到底是什麽談判策略?
謹以約忽略他持疑的目光,按照自己的軌道往下說着:“我三月份複試,複試完可能就要跟着導師去拍片,九月份入學,我考的大學在B市,研究生至少要讀兩年。”
聽到這兒,向鴻箋神情一怔,瞬間明白了她為什麽要說這件事。
“所以,我自己能随意安排的時間沒那麽多,”謹以約抽了下鼻子,“我怕我要是不來,你就被別人搶走了。”
向鴻箋聽着她的話,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斂。
下一秒,他長臂一伸,把她擁入懷,然後,一個吻落在她發端。
“放心,除了你,沒人搶得走。”
你還不知道吧。
我跨越所有山海,都是為了朝你奔赴。
兩個人抱了好一會兒,向鴻箋想到她昨晚就沒吃東西,拍了拍她的肩,話裏含笑:“可以吃飯了嗎?我的女朋友。”
謹以約在他懷裏點點頭:“嗯。”
這一桌菜做得都很合她的口味,從昨晚到現在,謹以約感覺自己被他照顧得事無巨細。
“下次讓我來做飯吧,你還沒嘗過我的手藝。”
向鴻箋說:“嘗過了。”
“嗯?”
“你給酒店前臺送過飯,忘了?”
“原來你吃了啊。”
他失笑:“怎麽能舍得不吃。”
“你那天結束不是都半夜了嗎,那都不新鮮了。”
“你做的飯,我管它新不新鮮。”
“......”
吃完飯後,向鴻箋說:“我等會兒要去趟醫院。”
謹以約很理解:“沒事,你忙你的。”
他不想她大老遠跑來,還一個人待着,說:“你跟我一起去吧。”
“啊?”謹以約一愣,“你去工作,我去打擾,這不合适吧?”
“不是去工作,我之前帶過的一名研究生,受傷住院了,我去看看他。”
“好,”謹以約應下,“那我去換衣服。”
“嗯,去吧。”他低頭笑。
這是謹以約第二次來S大附屬醫院,她第一次來的時候,是真的沒想到,第二次來她竟然成了他的女朋友。
她曾經只能看着公告欄去仰望的人,此時此刻正牽着她的手。
像是大夢一場,唯恐落空。
不過,擦肩而過的每一個人,和耳畔響起的每一聲探詢與問候,都在告訴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從停車場走到外科病房的這一路,無一例外,幾乎所有看到向鴻箋的人都會問一句:“向醫生,這什麽情況啊?”
向鴻箋很不低調:“帶女朋友視察一下工作現場。”
還有人會調侃兩句:“這下,全醫院的小姑娘都得心碎了。”
向鴻箋說得一本正經:“心碎找心髒外科,我治不了。”
謹以約偷偷笑:“你在你們醫院人氣很高啊。”
向鴻箋看她:“馬上你人氣就比我高了。”
謹以約:“......”
走到外科病房,謹以約沒有跟他進去,“你自己進去吧,我去他肯定會不自在,你好好安慰安慰他,我随便逛逛,等你完事給我打電話。”
“好。”
向鴻箋到病房的時候,護士剛給魏明宇在手背上紮好針,正準備輸液。
“向老師。”看到向鴻箋,魏明宇作勢就要從床上坐起來。
向鴻箋朝他擺擺手:“躺着吧。”
“要不您還是把我搖起來吧,”魏明宇覺得有點別扭,“我躺着說話不舒服。”
向鴻箋走到床尾,身子半蹲,替他把床頭搖高,又走到床邊給他在身後墊了個枕頭。
“謝謝。”魏明宇有點心虛地看着向鴻箋,“您都知道了?”
“嗯。”向鴻箋語氣淡淡。
魏明宇是向鴻箋帶的第一屆研究生,去年夏天從S大醫學院碩士畢業。
其實兩個人的淵源比這更早。大學時,魏明宇作為學生代表去國外交換過一年,當時就久聞向鴻箋的大名,對他很是仰慕,後來知道他回國任職,同時還兼任S大的副教授,便二話不說報考了他的研究生。
向鴻箋看出他是個可塑之才,平常也勤于點撥。再加上,魏明宇家境不太好,除了一位遠在家鄉的奶奶,沒有別的親人,那份共通感,讓向鴻箋對他更是多了些關照。
所以,當得知他因為受傷進了手術室,他肯定會揪心。
後來,又得知他受傷的原因,是在打架過程中被患者家屬捅了一刀,向鴻箋瞬間感覺有一口氣,堵在胸口,好半天都發不出去。
所以,他現在的心情算不上好。
看向鴻箋好半天沒說話,魏明宇重新打開了話題:“我聽護士說,您昨天晚上就來過?”
向鴻箋拉開椅子在他旁邊坐下,“還聽她說什麽了?”
魏明宇直說:“醫藥費我會盡快還給您的。”
“要還也是那些混賬還!”向鴻箋目光一冷,“你還什麽還!”
魏明宇:“......”
想到這兒,向鴻箋就氣不打一處來,“魏明宇,我問你,你學醫是為了什麽?”
“救死扶傷!”他脫口而出,一擡頭,看到向鴻箋眼裏的怒火,又瞬間敗下陣來,“行吧,我知道您想批評我,沒救別人呢,反倒讓自己負傷了。”
默了幾秒,他不忿道:“那我哪能想到那些地痞無賴手上有刀啊。”
“你還知道那些人是地痞無賴?”
“向老師,您是沒看到那個場景,那些人拽着張醫生的領子就直接把他往牆上磕啊,”魏明宇眼眶瞬間就紅了,“他們真的太不是人了,他們就是畜生!”
向鴻箋看着他充血的眼眶,心髒感覺像是被人砸了好幾下。
他生氣嗎?
生氣。
他憤怒嗎?
憤怒。
他想替他出氣嗎?
想。
他想以暴制暴嗎?
想。
能嗎?
不能。
所以,他很清楚,面對現在的魏明宇,他需要做的,并不是安慰。
還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
“魏明宇,我現在就問你一件事,”向鴻箋語氣沉肅,“如果有一天,你口中的這些畜生受了傷,而你是他們的醫生,那時候,你治不治?”
這問題就像是軟刀子割肉,不尖銳,卻能一下子戳進心髒最柔軟的地方。
魏明宇狠狠閉上了眼,似乎是想逃避什麽,許久都沒有睜開。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睜開眼,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治!”
“你知道就行,”向鴻箋還是心疼,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聲音也放緩,“魏明宇,別忘了,身為一名醫生,你的職責是什麽。”
“好好養傷,剩下的什麽都不用操心,”向鴻箋目光深不見底,言之鑿鑿,“放心,該給你讨回的公道,一分都不會少!”
魏明宇低垂着頭,許久都沒有說話。
直到向鴻箋快要走的時候,病房門都已經打開了一半,他才姍姍來遲地說了句:“那醫生的尊嚴呢?”
他聲音不大,卻令人忽視不得。
向鴻箋好像被這個問題絆了一下腳,丢下半開的門,轉過身問:“什麽?”
“那醫生的尊嚴呢?”魏明宇擡起頭,目光平直地望着向鴻箋,“醫生沒有尊嚴嗎?救活了就華佗轉世,救不活就狗屁不是,這他媽誰定的标準!憑什麽給您停職,就因為沒把病人百分百治愈?那他們怎麽不想想,沒有您,那個人百分百會死呢!”
“魏明宇!”向鴻箋拔高音量,示意他停止。
魏明宇憋着一口氣,撇過臉去。
“你問我醫生的尊嚴是什麽,那我現在就告訴你。”向鴻箋折過身,朝他走近,砸下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醫生的尊嚴,就是對生命永懷敬畏。”
他對上魏明宇的目光——
“這份敬畏,首先是對你自己生命的敬畏!”
向鴻箋不知道謹以約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看到她,他心間的戾氣頓時消散不少。
他想,或許,這世間有一種愛,是你看那個人一眼,便能原諒命運的所有不公和偏頗。
謹以約什麽都沒說,靜靜走到他身邊,主動牽起了他的手。
向鴻箋把她的手回握得更緊,牽着她往外走。
外面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小小的,窺不見形狀。
向鴻箋看着眼前這一場不知道能不能将其稱之為“下雪”的墜落,想起她昨天帶着哭腔的“控訴”:“向鴻箋,你騙人,S市的冬天明明很冷。”
“謹以約,我确實是騙了你。”
“嗯?”
他無奈一笑:“這座城的冬天,也挺冷的。”
謹以約心思微動,瞬間聽懂了他的一語雙關。
冷的不只是天氣,還有人心。
她想焐熱他。
但在腦海裏挑挑揀揀好幾回,仍覺得所有安慰都是隔靴搔癢,觸不到“十年飲冰、難涼熱血”的本質。
索性,她不再祈禱冬雪早逝,而是從這場冬雪裏,為他拽出了一抹陽光。
“可能因為今年立冬是個大晴天吧。”
聞言,向鴻箋一愣。
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解釋。
謹以約繼續道:“我外婆跟我說過一句話,叫‘立冬晴、一冬淩,立冬陰、一冬溫’,今年的立冬是個大晴天,所以今年冬天會比較冷。”
她用一個娓娓道來的俗語,潤物細無聲地告訴他:一心向陽,也有可能遭遇寒冬。
但寒冬終會盡,雪融草常青。
他不費吹灰之力地讀懂她的別有用心,心裏驀地一暖,心想這姑娘安慰起人來,何其妥帖。
想到這兒,向鴻箋頓住腳步,笑了聲,那笑裏終于不再是綿綿無盡的無奈。
笑落,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說那句話,不是為了讨要安慰。
學醫行醫過十載,經手過複雜病症,目睹過各異人生,哪能事事都如願。
面對不如願,會無奈,但不會被打敗。
否則,這條漫漫求索路,也不至于走這麽遠。
謹以約随他停住腳步,擡眸望向他:“那是......?”
她在雪中走了幾步,細柳眉間泊着落雪,長而卷翹的睫毛上,沾染上幾縷濕意,襯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澄澈如水,仿佛能将一點星火,折射成漫天陽光。
“我是想說——”他吻落她眉間的落雪,再吻住她的目光,“今年冬天好冷啊,幸好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