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疑窦

葉淮允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只等他回答,卻聽褚廷筠雲淡風輕地把問題又抛了回來。

“殿下呢?相信世上有重來一次的彌補或報複嗎?”

“是孤……”葉淮允頓住,看了眼褚廷筠複又改了口:“是我先問你的。”

“你先問的,所以自然是你先回答呀。”褚廷筠慣會信口拈來地胡說八道。

葉淮允嘴皮子說不過他,只好道:“我信。”

褚廷筠忽就一笑,“那我也信。”

他這話好像是在說,因為是你說的,所以我信你,叫葉淮允再度難辨依稀。

正沉吟着,“啊——”身後幾名百姓驚恐的尖叫倏而刺入耳膜。

葉淮允尚且有些愣怔,腳下反應難免慢了半拍,剛欲側身回看,他便覺着腰上一緊,整個人都被褚廷筠攬在了懷裏飛速退到路邊。

溫熱夏風盈滿廣袖衣袍,散出咫尺間極淡的蘅蕪香,葉淮允沒忍住湊近輕嗅了一下才退開褚廷筠握在自己側腰的微涼手掌。

他擡眸看去,方才自己站着的道路上,一匹黑色駿馬載着一名衣着華貴的青年男子疾馳而過。行人紛紛避讓到兩側,攤販也護着自己家當的往邊上搬挪,臉上表情卻有些見怪不怪。

“這人有點意思。”褚廷筠朝馬蹄奔走的方向望去一眼。

葉淮允皺眉看着自己鞋面上一層灰撲撲的灰塵,“哪裏有意思?”

褚廷筠察覺到他的目色停留,當即蹲下身用自己墨色衣袍替他拍了拍灰,“當街縱馬這種事,連我都不敢幹,他竟然敢這樣有恃無恐,可見是個背後有臺子的。”

“你……”葉淮允低頭見他動作細致,一時有些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這人分明是有潔癖的……

褚廷筠便在他的詫異中慢慢擡起頭來,眉宇間絲毫沒有半分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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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淮允與他四目相對,仿佛連舌頭都不是自己的了,沒緣由就胡說道:“你這話的意思,是怪我沒能給你撐腰?”

聞言,褚廷筠還故作糊塗地點點頭,煞有其事道:“你如果肯的話,我也帶着你沿街奔馳一次?”

葉淮允:“……”不,他不肯。

這叫知法犯法,與庶民同罪。

兩人的對話正好落在身旁一貨郎耳裏,那人出于好心提醒:“二位公子啊,這話可不能瞎說。”

葉淮允奇怪看向這個突然出聲的人,“為何?”

“兩位公子是外地來的吧。”貨郎一臉老成模樣,說道:“咱這桐彭城中,除了方才那位賈家大少爺,可沒人敢這般張揚跋扈。”

葉淮允面露疑窦,那貨郎也是個自來熟的,不等他們追問又繼續道:“就單拿城內來說,有将近三成商鋪都是賈家開的,再加上城外百畝農田,可謂是家財萬貫,連縣太爺也得敬上七分。所以啊,二位公子可千萬別學那些個貴人行徑,小心惹禍上身。”

聞言,葉淮允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以財壓人,褚廷筠就極諷刺地翻了個白眼,“官商相護。”

“誰說不是呢!”貨郎好不容易逮着個機會吐苦水,越發滔滔不絕:“公子再往前走一段路還能看見一個賭坊,那也是賈家的,不知道坑害了多少百姓的血汗錢,賈少爺這會兒該又是往賭坊去的。”

私設賭坊是犯了大辰律的,葉淮允神色終于不再如起先那般輕松,點了點頭,“多謝小郎告知。”

貨郎擺擺手,表示不必言謝。

葉淮允一身水綠色綢衣,腰間佩玉,走在街市中發出清脆的琳琅佩響。他已然忘了探究褚廷筠是否有上一世的記憶,腦子裏此時亂得宛如一團漿糊。

自己雖然當了兩世的皇親貴胄,但上輩子委實屬鹹魚一條,什麽事也不懂。這輩子長進了些,學着宵衣旰食地批閱劄子,也知曉大辰國力并不強盛,卻不知原來一棵大樹的腐爛,其實是從根部開始的。

重生回來後,他總想着整頓朝堂勢力,可從沒看見民間。

褚廷筠看着走在身邊的人步伐時大時小,半天也不說一句話,便啓唇道:“天色還早,要不要去別處逛逛?”

“都行。”葉淮允回得心不在焉。

褚廷筠想了想:“那就去城南潘家看看。”

這下葉淮允倒是把神思從九霄拉回來了,“你怎麽會想到要去潘繡繡家?”

“因為你想去。”褚廷筠側頭,眸光落在他臉上,道得幹脆。

葉淮允有些吃驚,“你……怎麽看出來的?”

褚廷筠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神情,“自然是用眼睛看出來的。”

曉得他閑散時信口言說慣了,葉淮允偏了偏頭,目光柔和如細雨,落在那掩住朱紅豔豔的桃花眼角,好似悄然間有什麽東西在心底藤生蔓長。

又聽褚廷筠走在前頭續道:“連死者身份都不找家屬确認就妄斷結論,看得出來,你也信不過那個王向山。”

“嗯。”葉淮允點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語調不随心緒粼粼波動。

城南的一條狹窄小巷中,矮平房破舊簡陋,一看便知是貧窮人家的居處。

潘繡繡的家很好尋,就在這條巷子最深處,葉淮允輕輕叩了兩下門,半掩着的木門就自己打開了,發出一聲陳年老舊的“吱呀”聲。

一眼看去,甚至連片空地也沒有,兩間相連的瓦片屋就算作是一戶人家。屋內陰暗潮濕,靠牆一側曬着幾件帶補丁的粗布麻衣。

木桌上,趴着一個中年男子,正是死者的父親潘漢。

聽見人聲,潘漢猛然擡起頭,警覺地問:“你們是誰?”

“朝廷的人。”褚廷筠不客氣地在桌邊坐下,他在對除葉淮允以外的人素來面若冷霜,懶得給什麽好臉色。

桌上的陶瓷碗中剩了點酒液,酒卻不是什麽好酒,散出來的酒香有些刺鼻。

聽說他們是朝廷的人,潘漢坐在板凳上的身型驚慌一晃。

直到葉淮允開口,他那清澈的聲音才讓氣氛稍稍緩和一些,“老人家莫怕,我們來只是想詢問一下關于你女兒的事。”

“繡繡?”潘漢宿醉迷離的眼底明顯寫滿戒備。

葉淮允将那具女屍尚能看清的衣着和面貌大致簡略地描述了一遍。

“是我家閨女。”潘漢打了個酒嗝,“她怎麽了?”

葉淮允沒忍心,放緩了語氣,“我們在城外發現了她的屍體。”

“屍體?”潘漢乍然清醒酒意,試探地喃喃問:“死……死了?”

葉淮允對上他悲戚的目光,泯滅希望地點了點頭,“我們初步懷疑潘姑娘是被與她私奔的鐘桂所殺。”

潘漢張了張嘴,良晌,捂着臉嗚咽出聲:“繡繡啊——”

似是情緒有些失控,潘漢反手抓住離他最近的褚廷筠的胳膊,葉淮允微微皺眉,素來不喜被人觸碰的褚廷筠更是直接一掌拍開。

“老人家節哀,官府定會查明真相的。”葉淮允這時候只能這樣寬慰他,但潘漢仍舊泣不成聲。

正當這時,裏屋突然傳來幾聲虛弱的女子咳嗽,“咳咳……咳……”

葉淮允下意識側了側頭,潘漢趕緊悶聲解釋:“屋裏是家中賤內,身子骨弱,常年卧床。繡繡的事還先不要告訴她,我怕她承受不住打擊。”

葉淮允十分理解地說了聲“好”,又見潘漢家徒四壁,痛失獨女又有妻患病,實在是于心不忍,掏出一個繡着仙鶴紋的荼白色錦緞錢袋,放在潘漢面前,算作給他貼補家用的一點綿薄心意。

一切處理妥當,他便與褚廷筠雙雙告辭。

走出潘家窄巷,光線豁然明亮了許多,褚廷筠随手從路邊歪脖柳樹上折下一截柳條撚着把玩,先開了口:“怎麽?覺得事态不對,想留在峙陽郡把命案查清?”

葉淮允遲疑着搖了搖頭,“這倒也不是,官府既然寫了立案文書,自會進一步查明。”

他這話引得褚廷筠好一陣揶揄發笑:“你如果信得過王向山能查清楚,剛才就不會答應我來潘家。別告訴我是因為揣得錢太多花不完,特地來送安慰的。”

葉淮允聞言亦是好笑,“你什麽時候這麽了解我的心思了?”

“算了,你還是別說了。”但他又不等褚庭筠回答,立馬接過自己的話頭,愣是堵上了跟在身後的人剛剛張開的薄唇。

他現在好像已經閉着眼睛都能想到,這人會說出些什麽不着調的話。

褚庭筠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眼逐漸西沉的日頭,“你既然決定不了,不如先請我吃頓飯?”

葉淮允對他會這樣說,絲毫也不意外,很是習慣地問:“想吃什麽?”

褚廷筠道:“佛跳牆。”

葉淮允問:“還有?”

褚廷筠道:“一品鍋。”

葉淮允問:“還有?”

褚廷筠道:“糖焖蓮子,玉帶蝦仁,什釀豆腐,煎釀三寶,清羔羊肉,燒子鵝,荷葉粉蒸肉......”

“等一下!”葉淮允不得不打斷他道:“這裏是地方縣城,不是皇宮,你說的這些大抵都不會有。”

“那可不一定。”褚廷筠一挑眉,說着就拉過葉淮允的手腕,像極熟悉桐彭城街巷的樣子,穿梭于寬街窄巷間,道:“走,帶你去個地方!”

【作者有話說:下一章表就表白!二倍速進度條的感情線,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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