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昏官
葉淮允完全無視他打量着自己的眼神,平靜說道;“你想用這瓶東西把它們引出來?”
褚廷筠不置可否,打開瓶塞,把裏頭帶着淡甜香氣的東西倒了下去。
藥水立馬消失在深深地洞中,葉淮允問:“接下來還要做什麽?”
褚廷筠聳了聳肩,随意道:“等着吧。”
葉淮允粗略估算了一番,昨晚子時下的藥性到今日巳時才起效用,中間隔了将近六個時辰,他們豈非是要等到半夜?
兩人此時正站在卧房的床榻前,褚廷筠故意往側邊瞥了瞥,低笑道:“做點有意思的事,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葉淮允下意識就往旁邊躲了躲,耳垂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溫,從原本的淺淡桃紅變為深濃鳳仙。
“躲什麽?”褚廷筠笑着攬過他的腰捏了捏,悅怿九春。
腰際的酸軟之感在他的指下攀升,絲絲縷縷浸入肌骨,那殘餘的觸感過于深刻,不免就讓人憶起幾番滋味。
葉淮允推了推他,“外面還有那麽多人等着。”
但這個動作自然不會有什麽效果。
褚廷筠手臂一緊,“你就只有這麽點兒力氣?”
聽出他是在揶揄自己欲拒還迎,葉淮允毫不客氣就對着褚廷筠狠狠踩下一腳,力道之大讓葉淮允自己都覺得腳底有些麻,但被踩的人不僅沒喊疼,連眉頭也沒仄一下,反而輕快爽朗的放聲大笑。
葉淮允沒好氣地撣了撣衣袖,“笑什麽?”
見他似乎真有惱羞成怒之勢,褚廷筠趕緊見好就收,“不鬧你了,說正經的。”
他續道:“我們不妨趁這個機會去探一探向老板的房間,把這裏交給影衛盯着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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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晌外面的人因為懼怕毒蛇不敢進來,後院裏只有他們二人暢通無阻。
“的确是個好機會。”葉淮允點頭承認,話鋒一轉又道:“但顧左右而言他的習慣,記得改一改。”
日頭挂在如洗藍天的東邊,一點點爬到頭頂正中。
天官坊前廳,小厮們開始伸着頭往窗戶縫裏瞧。夏日本就氣溫高,再加上門窗緊閉和精神高度緊張,每個人都汗流浃背,後背衣服濕透。
“怎麽這麽久還沒出來?”一個小厮憂心忡忡地,低聲對邊上的同伴道:“你說會不會……被咬死了啊?”
“閉嘴!”賈吏朝他們瞪去一眼,“說什麽喪氣話!”
倒不是他有多關心褚廷筠兩人的安危,只是在這種情形下,有兩個人能幫忙解決掉那些不長眼睛的毒物,是最好的結果。賈吏摸了摸自己挺出來的肚子,要不然這一大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爛攤子,他真的是無能為力。
就在這時,連通後院的木門嚯地打開了。
褚廷筠左手拉着葉淮允,右手握了淌着蛇血的玄翼劍折射正午豔陽,在衆人眼底晃過一瞬刺目明亮。
賈吏趕緊上前兩步,揪着心問:“怎麽樣了?”
“殺光了。”褚廷筠面無表情。
“那就好,那就好。”賈吏連連拍着胸口,頓時松了口氣,“殺光了就好。”
下人們也安心地跑入後院,開始處理些善後之事。
褚廷筠随手扯過一塊布巾,擦了擦玄翼,合劍歸鞘後道:“賈老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自然。”賈吏把二人請到三樓雅間。
面前兩人幫自己解決了如此棘手的麻煩,賈吏心裏多少存些感激,不論最終能不能談成合作,自己都欠了對方一個人情,招待上必然得周到些,便親手倒了兩杯茶給他們遞去。
葉淮允卻接過茶盞擱在桌上,嚯地磕出一聲悶響。
褚廷筠握住他的手捏緊在掌心,輕拍了拍。
賈吏終于發覺葉淮允臉色難看得出奇,比起早晨初見時的清隽翩翩,這會兒完全是烏雲密布,沒有一點好顏色,便試着猜測道:“這位公子可是受了傷?需不需要賈某派人去請個大夫?”
“不必,但倒有件事想與賈老爺确認。”葉淮允的聲音也是一片冰冷,問道:“那些毒蛇是從哪裏來的?”
賈吏連連搖頭,“賈某不知啊!”
“你當真不知?”葉淮允眸子眯起。
“哎——”在這件事上,賈吏就差想對兩人掏心掏肺,“你們看看這前廳後院的損毀,哪一項不要銀子,我怎麽可能任由那些畜生放肆?!”
他這話無可指摘,褚廷筠在瞬間就下定結論:“那就是向老板的問題了。”
“向……”賈吏頓時臉色一僵,咽了咽口水道:“怎麽可能?”
“為何不可能?”褚廷筠反問。
賈吏眸色越來越暗,沉吟半晌,“他沒道理這麽做。”
“有沒有道理不是賈老爺說了算的。”褚廷筠忽而笑了聲,“我們早晨說的合作其實很簡單,只要給向老板的那一半分成……沒了,賈老爺掙到的銀兩豈不就是兩倍?”
聞言,賈吏瞳孔驟縮,警惕地擡眸盯着他們二人:“你們到底是誰?”
褚廷筠淡定喝了口茶,“賈公子沒和您說嗎?我們不過沿途路過桐彭城的商人而已。”
賈吏這會兒倒是顯出了商人敏感的洞察力,“賈某不信有這麽簡單。”
“可惜,就是這麽簡單。”褚廷筠站起身,留下一句:“賈老爺自行考慮。”
正午陽如火烤,褚廷筠在路旁商鋪裏買了頂鬥笠,将垂挂白紗折到兩側。
葉淮允沉默了一路,終于開口說話:“買這個做什麽?”
“日頭太曬,擋擋太陽。”褚廷筠說着将鬥笠戴在了他頭上。
白紗遮擋了大半天光,果然減去不少燥熱,于是葉淮允付錢給商鋪貨郎道:“再拿一頂吧。”
褚廷筠看着他從諸多鬥笠中挑了頂黑紗的,正好與自己的墨色衣服相稱,趁機将指腹落上他眉心,沿着他的眉骨弧度緩慢描摹,一點點撫平皺痕,“不生氣了?”
“我沒生氣。”葉淮允道,他只是沒想到一個地方官員竟如此膽大妄為。
半個多時辰前,兩人在向老板房間的抽屜裏找到幾卷賬目,所記具是天官坊的收支,雖然暴利了些,但到底是賭坊,條目上挑不出太大錯處。
但葉淮允越往後翻越覺得這賬目上的字跡有些不對勁,或者說是熟悉。
他阖眼想了想,忽就福至心靈,從懷裏掏出一紙文書,細細對比。
兩處的字跡幾乎一模一樣!
“王向山這個混賬!”葉淮允眼神驟冷,一掌拍在書桌上。
那張文書是幾日前兩人去衙門,王向山親筆寫下的立案文書,一切瞬間就豁然明朗了。
天官坊的老板自稱姓向,實則是王向山去掉了真實姓氏的化名,也難怪他們二人第一次見到向老板時會覺得似曾相識。
葉淮允本來以為他只是個渾渾噩噩的庸官,沒曾想,竟公然違抗大辰律例,涉足牟利賭坊。
他深吸一口氣,理了理頭頂鬥笠,盡量平複下情緒,“你如何确定剛剛那樣的說詞會讓賈吏答應我們的要求,出賣王向山?”
“方才不是說了?就憑他貪生怕死。”褚廷筠道:“賈吏的手腳也不見得幹淨,所以一旦知道我們的身份,為了自保,或者存着點僥幸心理,就一定會把王向山所有的劣跡主動供出來。”
商人是最懂得趨利,也是最深谙識時務的。
果然,天官坊中,在褚廷筠兩人走後,賈吏從地上撿起他們“不小心”落下的文牒——禦史中丞。
賈吏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不過片刻,某種抉擇便确切地湧上心頭,斂了眸,喚人送進來筆墨紙硯,提筆寫下些什麽。
賈吏把文牒和剛風幹的墨跡疊好,一齊交到小厮手上,囑咐道:“把這兩樣東西送去李府,務必親手交到葉公子手上。”
葉淮允翻着賈吏送來的東西,厚厚一摞藤紙,寫了從五年前王向山主動聯系他合作開天官坊開始,到坊中出千坑蒙賭客錢財,以及賭客負債累累無法償還時,抵賣男丁女仆的行徑,大大小小,不計其數。
褚廷筠在他快要用力揉碎那幾張紙之前,把藤紙從他手底抽出來,問道:“你打算怎麽處置?”
葉淮允道:“按律當斬!”
褚廷筠問:“那賈吏呢?”
葉淮允道:“同罪!”
褚廷筠指了指那摞紙張,“他要是知道你一點情面都不留,定然不會寫這些送來。”
“為富不仁,助纣為虐,自有官府辦他。”葉淮允仍在垂着眼簾沉思,“國法大于天,斷沒有幾句話就能将功折罪的法子。”
他說着說着,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偏頭将目光停留在褚廷筠臉上。
“看我做什麽?”褚廷筠被他盯得好笑。
葉淮允的盛怒便在他絕世容顏中沉寂下來,“這些……都是你上一世說過的話。”
褚廷筠驀然一愣,他不曾想,自己早就忘記了的瑣碎話語,竟然被人一直記在心上,記了兩世之久。
不等他品出幾分陳雜心緒,葉淮允又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廷筠……”
“你上一世沒有實現的抱負,這一世,讓我來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