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陸霞

一方雕花硯臺,墨香浮動。

兩人處理完衙門裏的事,東方已漸漸露出魚肚白。回到李府,葉淮允便站在書桌後,執筆在呈折上落下一個個端正風勁的小字。

直到小半刻鐘後,葉淮允擱下紫狼毫筆,褚廷筠從桌上拿起那份欲送往上京的折子吹了吹,讓墨跡風幹。

一行行看過後,褚廷筠替他把折子裝入信封用漆印封號,“寫得這麽事無巨細,就不怕皇帝對你起疑?”

兩人從王向山府上搜出的所有證據都直指葉淮允,而如今唯一的人證又突然殁了,死因尚且不明,便是真正死無對證。為帝者疑心深重,不免會猜忌是葉淮允害怕計謀敗露而殺人滅口。

“怎麽可能不怕。”葉淮允苦笑道:“但我若只挑對自己有利的講,便是于心有愧。”

做自己覺得對的事,這也是褚廷筠教他的。

褚廷筠道:“其實也不必怕,如果皇帝真不辨黑白地懷疑你了,我就帶你私奔。”

葉淮允聞言好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去哪裏?”

“帶你去鸾霄宮。”褚廷筠道:“鸾霄宮地處險峰,但凡有膽量敢上山搶人的,我見一個殺一個。”

還當他是随口說的玩笑話,但葉淮允側頭對上他的目光,卻意外發現褚廷筠的神情居然頗為認真,鬼使神差便換得嘴角柔和揚起。

與心愛之人浪跡天涯,聽上去好像還不錯。

即便一無所有,也甘之若饴。

當日下午,一群官兵佩刀圍住了天官坊,以涉嫌聚衆斂財為由查封了此處,并下令城中今後不得再開設賭坊,引來圍觀百姓的拍手稱贊。

至于賈吏,葉淮允本想一并處決了,可他翻遍大辰律也沒有找到一條鄉紳欺壓百姓可定罪的律例,只得暫時無奈作罷。

朝廷新派來的桐彭城縣令是當朝禦史大夫的表侄,為人同其舅一樣清廉正直,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便是下令地主收租不可随意哄擡,需得先告知衙門批準方可實施。并在葉淮允的授命下,罰抄了賈家大半家産以示警戒,一部分散予城中貧苦百姓,另一部分上繳朝廷充盈國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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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桐彭城的案子明面上大體告了一段落,但只有葉淮允和褚廷筠知道,仍舊留了諸多疑窦空白。

比如鐘桂和潘漢至今下落不明,兩人便将鐘四娘和潘家娘子留在了李府,供以生活。

比如王向山和潘繡繡腦中的那根銀針究竟是何作用,尋遍滿城醫館大夫也無人知曉,只從一名老游醫嘴裏得知那蠱蟲是以金蠶蛇毒液為食的。

再比如葉淮允無時無刻不在想,究竟是誰人在背後操縱掌棋。

這會兒,平躺盯着床帳,想着想着,久久不能入眠。

思緒間,褚廷筠忽然一個翻身虛壓住他,又趁葉淮允尚未反應過來之前,俯身吻住他的唇。

葉淮允迎合着他的親吻,褚廷筠動作便愈發放肆起來。直待他從這缱绻迷醉中回味過來,衣衫已不知何時被丢在了一旁,褚廷筠的手掌沿着他的腰線一路緩緩而下,卻仍未有停止之意。

葉淮允慌忙按住他的手,神情微妙,“你還打算……在我上面?”

褚廷筠啞聲呢喃出一聲“嗯……”

“不行!”葉淮允掙出些許清明,“上回誤中藥性倒也罷了,孤怎麽能……唔……”

他後半句話還沒說完,就再度被褚廷筠吻上。

葉淮允比誰都清楚,這個人,有着無比的驕傲和狷狂。他遲疑着擡眼,撞上褚廷筠眉梢微挑,笑得勾人,急促呼吸中那一點蘅蕪淡香彙入眼尾豔醴朱紅,引他心動不已,終是松開了按住的手。

博山香爐中有雅香氤氲彌散,似卷似雲,抵入跳動燭火。

一只白淨玉足滑出床沿,輕顫着将薄衾壓出幾道褶皺。

蟬鳴蛙叫,夏夜風暖。

十指交扣,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東宮影衛同鸾霄宮暗衛一早備好了啓程馬車,侯在李府門口。葉淮允被褚廷筠攙扶着上了馬車,一行人繼續南下往峙陽郡而去。

******

青山層疊,白雲幽移。

從京畿桐彭城一路走到蜀中,已是半個月後,夏日将盡,秋日既出。但入了蜀地,天氣非但沒有因近秋而變得涼爽,反而氣溫更高了些。

褚廷筠在沿途縣城買了一柄沉木折扇,替葉淮允悠悠地扇着。

江麟旭掀開帷裳,巴巴地問:“義兄,能不能讓我進馬車歇會兒?”

褚廷筠冷酷道:“不能!”

“外頭熱。”江麟旭苦苦哀求。

褚廷筠看都懶得看他一眼,語聲涼涼,“忍着。”

江麟旭挫敗地走開,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給,還有沒有點兄友弟恭的兄弟情了?!

褚廷筠手中這折扇沒搖幾下,人頭再次從車窗伸了進來,惹得他實在有些不耐煩,“又有什麽事?”

“前面是陸霞城!”江麟旭說起來的時候眼底閃光。

褚廷筠對此充耳不聞,半點反應也沒有。

“陸霞城啊!”江麟旭拔高聲音又重複了一遍,很是激動,“城裏盛産一種名叫水吟玉的寶物,只要戴着,身上就能感到遍體清涼。”

葉淮允聞言在悶熱午後睜開眼睛,“還有如此神奇的東西?”

“殿下不知道?”江麟旭撓了撓頭道:“先前鸾霄宮舉辦武林鑒寶大會時,陸霞金家帶來展示的寶物就是水吟玉,我親身試戴過,夏日佩着是當真解暑。”

“哪個金家?”褚廷筠插話問他:“我怎麽沒印象?”

“是爹在去年剛結交的一個世家。”江麟旭道:“那時候義兄在邊陲平亂,沒有印象也正常。”

褚廷筠面色慵懶地“哦”了一聲,像是沒什麽興趣地重新倚回了車壁。而江麟旭還在車外等着回應,一雙眼睛眨動出包含期待的光芒。

葉淮允看着這對義兄弟好笑,自己又實在被熱得難耐,便道:“那就去看看。”

誠如江麟旭所言,水吟玉是陸霞城中一名物,雖然價格昂貴了些,尋常百姓大都消費不起,但幾乎家家戶戶人盡皆知曉。

幾人進城後随意找了個貨郎詢問,就打聽了出來:城中賣水吟玉的鋪子數量不少,但都是陸霞金家所開。

根據貨郎指的路,江麟旭走在最前頭,最終拐進一家鋪子。

褚廷筠百無聊賴地從櫃臺随手拿起一塊水吟玉,在陽光下打量半晌,嗤道:“就是塊再普通不過的普通玉石,有什麽好稀奇的。”

這話恰好被店老板聽了去,指了指自己說道:“客官,這您就錯了。您看我,大夏天的不出一點汗,全是靠身上戴着水吟玉的功勞。”

葉淮允手中握着水吟玉久了些,逐漸也覺着有一絲一縷的涼意從掌心皮表滲入血液,如練武時游走的真氣般順遍全身脈絡,“當真是有點效,不妨就買些給大家帶着。”

“好咧!”店老板收了銀子滿臉堆着笑,立刻殷勤地給水吟玉穿上繩,一一裝入錦匣中。

褚廷筠又在櫃臺前看了看,最終挑了一塊形狀最別致的,挂在葉淮允的脖頸上,貼膚而戴。

葉淮允看着那塊玉石表情複雜,“你為什麽挑了個老鼠?”

“這不是兔子嗎?”褚廷筠摩挲着玉石被雕刻出的兩個圓耳朵。

“其實……”店老板看兩人一眼,張了張嘴插話道:“這是只老虎。”

葉淮允:“……”好吧,是他眼拙。

褚廷筠卻不認同,當即質疑道:“額頭上沒有‘王’字,就不是老虎。”

“這……”店老板猛然被他問倒,支吾半天沒說出個緣由。

“所以這就是兔子。”褚廷筠拍板下定論。

葉淮允在旁抿唇發笑,這人執拗的性子,還真是半點不由人反駁。

從鋪子裏出來後,包括東宮影衛和鸾霄宮暗衛在內的一行人,全都佩了一塊水吟玉,除了褚廷筠。

葉淮允下意識問他:“你為什麽不戴?”

他話剛出口又立馬想起來,褚廷筠素來畏寒不懼熱,冬日裏身上裹着數條毛毯保暖的情形他也是見過的,包括那雙手一年四季都帶着點冰涼,自是不需要這水吟玉來驅熱。

果然,褚廷筠道:“我內力至寒,用不上。”

正說着,身後一陣喧雜的謾罵聲,吸引去幾人的注意力。

葉淮允和褚廷筠一同轉身,回頭看去。方才還笑容可掬的店老板,此時變得瞠目呲牙,似是和幾名同樣來買水吟玉的人發生了口角。

顧客蹙眉道:“你這人也忒不講理。”

“滾!”店老板怒氣沖沖。

幾次三番的趕罵,顧客也動了怒,滿唇諷刺:“我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原來陸霞第一世家竟然是這樣做生意的。”

店老板也毫不示弱地反擊,甩袖呵道:“金家怎麽做生意還輪不到你來指指點點,反正不做你們趙家人的生意。”

陣陣吵嚷打破了街道午後的安靜,這一晌功夫,已經招來了不少周遭百姓地圍觀,議論紛紛。

人群中,有人嘆了句:“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天,趙家至今沒能給出個說法,也難怪金家的人處處與他們針鋒相對。”

“就是,這種事換做誰都不會輕易罷休。”另一婦人跟着附和:“要我說,這金家小少爺也是夠可憐的。”

金家小少爺?

江麟旭聞言一怔,感覺轉頭問方才出聲的婦人,“嬸嬸口中的金家小少爺可是金思白?”

“是啊。”婦人看他一眼,“金家只有這麽一個小公子,還能是誰。”

江麟旭趕緊追問:“他……怎麽了?”

葉淮允和褚廷筠也側頭看了過來,只聽婦人道:“幾位是外地來的吧?你們有所不知,這金家小少爺和趙家家主本來是要在三天前成親完婚的,結果……”

“等等!”江麟旭及時打斷她,面露詫異,“我沒聽錯吧,男人和男人?成婚?”

“嗐,錯不了。”婦人擺擺手,說得有聲有色,“這事剛傳出來就在城裏鬧得沸沸揚揚的,沒人敢相信,直到後來趙家将一箱箱聘禮浩浩蕩蕩地擡進金府,我們才徹底知道是真的。雖說有悖人倫了些,但想想只要心意相通,兩個男人也沒什麽大不了。”

江麟旭不自覺就把目光飄向了褚廷筠和他嫂子,眼底寫滿了“你們可得抓緊”。

褚廷筠冷冷掃他一眼,懶得搭理。

葉淮允也想法子轉移掉注意力,對着婦人道:“嬸嬸繼續說。”

“本來一切都挺順利,街坊鄰裏還約好去吃趙家擺的流水席面,可誰知到了娶親那天……”婦人說着突然用手擋住半邊唇,壓低聲音道:“新郎官突然不見了!”

“逃婚?”江麟旭下意識反應。

“誰知道呢。”婦人嘆了口氣,“總之這人至今也沒回來。”

他們正聊着,倏而來了不少人驅趕圍觀的百姓,“散了散了,都散了!”

江麟旭側頭看過去,幾名傭人的前頭站着一個皮膚白淨的清秀少年。

“說你們幾個呢!快走!”驅趕的人指着仍舊站在原地不動的褚廷筠一行,沒好氣地叱責:“怎麽還在看?”

“思白。”江麟旭無視這群人,喊出聲。

那少年聞聲看過來,微微驚訝,“麟旭,你怎麽在這?”

【作者有話說:因為是兩個案子兩個城池之間的過渡,就導致這個章節節奏有點慢了。然後我深刻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車技,可能屬于意識流派的……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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