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離開
火光映照下染上幾分金色的月華傾瀉如瀑,淌過了半山。
林綏山被衆人抛在身後,今夜天色過晚,只得客棧歇息一晚再啓程回陸霞。
房內燭火一燃,葉淮允目光便被他後肩胛的傷吸引去,雖說褚廷筠方才玩笑有些過了頭。但那到底是他用身體為自己擋下毒箭的傷口,在本就是墨色的衣裳暈開一片更濃的深色。
褚廷筠看着他動手解自己衣袍的動作,忍不住就調笑:“淮允這是準備占我便宜?”
“別動!”葉淮允擡手按在他另一側未傷的肩,語聲帶着在朝堂上時的儲君威嚴,不容反駁。
脫去外袍後,更清晰看見那箭傷深得幾近入骨,血肉模糊,比他預想最差的情況還要更糟些。
血肉早已幹涸黏住裏衣,葉淮允皺緊了眉道:“可能會有些痛,咬緊牙忍着點。”
褚廷筠随即啞着嗓子小聲道:“疼……你輕點……”
這話怎麽聽着有些怪呢。
葉淮允緩緩擡眼,無奈道:“我還沒碰到你。”
褚廷筠臉皮極厚地笑了笑。
“嘶啦”一聲錦帛裂響,褚廷筠瑩白如雪的肩頭立刻漫開一片殷紅,帶出表層黑色毒血。這晌他反而沒有喊疼,一絲悶哼都無,仿佛真就像不知痛覺的人連身形都沒有頓一下。
葉淮允沾了濕布替他清洗,嘆着低聲開口:“你沒必要為我擋那一箭。”
“怎麽沒必要?”褚廷筠道:“我不想你受傷,不想你疼。”
他語調認真,甚至認真的有幾分不像是他。
葉淮允早習慣了他的漫不經心,乍然對上他半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反而愣了愣。将手上動作放得更仔細了些,柔了聲音問:“很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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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還好。”褚廷筠還有餘力聳肩,“習慣了就感覺不到了。”
葉淮允不知那五年間,他在戰場上受過多少刀劍之傷,縱然皮膚表面看不出疤痕,但心瞬間就軟了下來。
待上完藥包紮好傷口,葉淮允站起來收拾掉桌上撕爛的血袍,又聽見褚廷筠聲音極低地喚了聲他名字。
“嗯?”葉淮允應着。
褚廷筠聲音喑啞,“對不起。”
“什麽?”葉淮允手上一頓,錯覺以為是幻了聽,他從沒在這個桀骜狷狂的人口中聽到過這三個字。
但這一次确确實實是真有其聲,褚廷筠說着:“我那時該聽你暫時撤退的。”低聲道:“這麽些年見過太多生死無常,連自己這條薄命也只是運氣比旁人好點撿來的,還以為早就對世間萬物都不在乎了。”
“可直到今天才發現,原來還是會怕的,但不是為着自己,而是怕你出事。”褚廷筠道:“我答應你,以後做事盡量不那麽莽撞。”
他的話音落在耳中,有如春日細雨打進溪流裏,漾出一點漣漪,一點暖意,還有一點苦澀。
葉淮允一時有些答不上話來,挨近他些許,就這樣閉目吻了上去。
褚廷筠感受着他吻在嘴角的力度溫柔,與他糾纏得缱绻,沉浸其中,完完全全地忘了肩上火辣傷痛。
流螢撲飛,夜色溶溶落漫绮戶。
兩人絲毫困意也無,躺在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今夜發生種種。
按理說,廖次既然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就完全沒必要主動說出趙初陽的下落,或者也完全可以用這個秘密來換自己一條生路。
可他當時那般輕易就抛出了峙陽郡三個字,極有可能,在那裏有等着他們跳進去的陷阱。
直到兩日後的下午,一行人回到了陸霞城。
金邢既給葉淮允透了信,也就是表明了立場,這晌畢恭畢敬地和金書竹站在正門迎接兩人,甚至想要行跪禮。
褚廷筠騎在馬上,看着金府門匾越來越近,湊近葉淮允耳邊低聲道:“上一次來時巴不得我們趕緊走,這一次滿臉的阿谀奉承,連我都想誇他變臉快了。”
葉淮允道:“說好聽點也算悔過自新,還是不要太為難他們的好。”
金邢行完禮後,便小心翼翼地跟在兩人後頭,問起林綏山一趟結果如何。
礙于葉淮允有言囑告在先,褚廷筠無趣地沒有出言譏諷,但也絕不會有什麽好臉色,“路途奔波我二人先行回房休息了,具體之事就讓金小公子說吧。”
“是,是,是。”金邢連忙應聲,讓兩名下人送他們去院落
“你打算怎麽處理外面那只蚊子?”褚廷筠不耐關上門,嗡嗡吵得他頭疼。
“金邢反水,常信王必定懷恨在心,難保不會派人再來陸霞城報複。”葉淮允道:“我給皇兄上書一封說明緣由,再派幾名影衛将他們盡快押送回京,聽候發落。”
褚廷筠啧道:“連我都要贊嘆金家這算盤打得不錯,縱然原本犯的是謀逆死罪,也能因這一條迷途知返減去不少罪責,我們還得護好他安全。”
葉淮允笑笑,“世上人人都是唯利而活,沒什麽好指摘的。”
坐到書桌後鋪紙研墨,葉淮允執筆寫了封在陸霞發生種種的折子,加急送往上京禦前。
折子的最後添了一筆對金家的處置,剝去勳爵貶為庶民,抄查家産沒收商號,但也保證在剪掉常信王勢力之前,讓他們暫時住在皇宮中,護得性命。
金邢和金書竹對這樣的處置沒有異議,也都心照不宣沒有提水吟玉的事。至于那些被褚廷筠散播謠言引來的江湖門派,正如葉淮允所說的那般為的一個“利”字,用從金家查抄來的家産應付了之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三日後,一行車馬往峙陽郡而去,陸霞縣令呂臨親自整冠帶帽送衆人出城門。
褚廷筠趁葉淮允與呂臨在城門處寒暄官話時,偷偷溜出馬車,跑去小巷口的嬸嬸那裏買了不少新鮮出爐熱騰騰酸角糕,準備在路上吃。這回的味道一如第一次嘗的那樣,酸甜可口,松軟适度。
馬車中,吃了小半路的人拿過帕子擦了擦手,百無聊賴地又擦起玄翼劍。
葉淮允把他手中東西全都拿走,嚴肅道:“肩傷沒好全之前,不準用劍。”
褚廷筠抗議,“我只是擦,不用。”
“那也不行。”葉淮允把玄翼劍放在自己腳邊。
“可路上很無聊啊。”褚廷筠委屈道:“你又不陪我做有趣的事。”
葉淮允聞言也不問他有趣的事是什麽,直接往他手裏塞了本書,“覺得無聊就多看點正經的書。”
褚廷筠“……”想看不正經的可不可以。
好似天穹雲層漸漸厚了,透過的陽光微微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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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圓如白鏡,荒野的月光安靜,馬蹄車輪過處高高低低亂草橫生。
江麟旭抱着胳膊,抖聲道:“怎麽突然這麽冷?”
褚廷筠幽幽道:“今天七月半。”
“鬼……鬼節?”江麟旭突然就覺得背後刮過一陣陰風。
“嗯。”褚廷筠難得有耐心地老神在在,“聽說就在今晚閻羅王會打開鬼門關,讓陰間所有執念深重,沒死幹淨的冤魂厲鬼都走出地獄自由活動,沒準我們還能在路上遇到一兩只。”
“義義義兄。”江麟旭扯了一件厚些的衣服披上,抖若篩糠,“別別別說了。”
褚廷筠卻仿佛絲毫沒察覺他的驚恐,伸手往前指了指,“看到那口井沒?”
“看,看到了。”江麟旭顫着點頭。
褚廷筠道:“等會兒我們經過那兒的時候你仔細聽一聽,有沒有一個讓你‘喝水吧’的聲音。”
江麟旭小心翼翼地問:“如果聽到了呢?”
“那就按他的要求喝。”褚廷筠道:“如果你拒絕了,那種鬼就會全身扭動開始跳舞,你也會發狂投井。”他越往後說,聲音壓得越低,到後來幾乎已經是以氣發聲,與刮過背後的陰風無異。
江麟旭聽着差點就從馬上摔了下去。
“你別再吓他了。”葉淮允笑道:“天色太晚,今日先找個客棧歇息吧。”
峙陽郡臨近蜀中,與陸霞城相距不遠,一行人走了沒幾日就到了峙陽郡轄內。這晌戌時已過,皎月清華,的确不宜再趕路,便在城外就近找了個客棧住下。
雖然路過那口野井時,江麟旭并沒有聽見奇奇怪怪的聲音,但被褚廷筠的鬼故事一吓唬,他直到下馬兩條腿仍是不住地打顫。幸好這家客棧外的燈籠大紅豔豔,足夠有陽間喜氣,才稍稍給他壯了點膽。
葉淮允他們尚與客棧隔着一段距離,就聽大堂內,諸多食客喧嘩吵鬧。
剛緩過氣的江麟旭又是一愣,狐疑道:“不是鬼節嗎?大晚上的荒郊野外怎麽還這麽多人?”
他說完又不大确定地問走在前頭的葉淮允:“殿下,這些是人?還是鬼啊?”在他印象裏好像是有某種喜歡晚上出沒于客棧酒樓,專吃寒食的鬼。
“是人。”正想着,身後好似有一道輕幽聲音晃過。
江麟旭眼角恰好撇過一角白袍,猝不及防,吓得他尖叫出聲。
“這位公子怎麽了?”來人也被他這誇張反應搞得愣了一愣。
褚廷筠指了指腦袋,對來人道:“他這裏有問題。”
“原來如此。”來人笑着點了點頭,表示對那處有病的人十分寬容,又道:“我是這家客棧的掌櫃,幾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是。”葉淮允取出銀子,“給我們一人來一間上房,再送些晚飯到房中。”
江麟旭這才定下心神擡眼看向這個掌櫃。
熟料這一看,天!更不得了!
【作者有話說:第二個城池也走過了,接下來終于達到目的地了!搓搓手,沖鴨!
對了,褚廷筠所講那個“喝水吧”的故事,取自日本百鬼中的狂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