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筵席

臘月廿九封篆後,天子于宮中賜宴群臣。

殿外銀裝素裹,殿內融暖香飄。

筵席後,便是大小官員都盼着的十數日年假。但今年的歲末宮宴上,卻有一個席位,遲遲無人落座。

只道筵席過半,大殿外才傳來內侍高喊“常信王葉淮璋入宮觐見”的唱名。

葉淮允與下首的褚廷筠對視一眼後,淡淡道:“傳。”

緊接着,便見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入大殿。

葉淮允雖與他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但兩人一個為先皇長子,一個為幼子,年紀相差了二十歲不止。僅從面相上看,反倒更像是隔輩叔侄。

常信王簡單行過一禮後,果然又拿出在奏折上寫過的尋寶為借口,沒什麽誠意地請求陛下諒解未能趕上筵席。

佳節難逢,葉淮允自然不能降罪于他,否則就顯得自己小氣了。

席下又有好事者,多飲了幾杯酒,端起酒盞站起來就道:“敢問王爺是尋了什麽珍寶,不妨拿出來,讓微臣們也都見識見識。”

聞言,葉淮允眸色暗了暗。

前些時日,他派出去的影衛已經弄清楚常信王尋來的寶物是什麽。私心裏,葉淮允并不希望那些“寶物”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呈上來。但朝見獻寶,是歷來的傳統,他實在沒理由駁回。

于是下一秒,只見他這位大哥,擡手拍了兩下,殿外就有一群歌舞憐人蜂擁而入。

葉淮允素來對舞蹈沒多大興趣,只偶爾象征性地瞥上兩眼,算是給他面子。

當這曲歌舞臨近尾聲,其中四名舞姬突然褪下水袖舞裙,露出內裏西南藩地特有的異服,再度主導起樂曲。

這四人相貌本就極其妖豔,此時又因光潔的四肢與肚臍曝露在暖紅宮燈下,只用一些金鱗片遮住私密之處,随着舞步發出悅耳的鈴鈴聲響,更添魅色,吸引去諸多大臣的目光。

Advertisement

而葉淮允朝褚廷筠望去一眼,這人的臉色已然黑如鍋底了。

“臣見陛下自登基以來,後宮空無一人,實在不利于皇家子嗣綿延。”常信王正義凜然地說着,眼神卻時不時瞟過褚廷筠的方向。

“臣身為兄長,本就該為陛下憂心幾分。此番入京便自作主張,尋了幾位貌美且出身尚可的女子,獻給皇弟,充盈後宮。”

這擺明了在離間葉淮允與褚廷筠的關系。

看來是先前兩人假意反目的戲碼,傳到了常信王的耳朵裏,這才故意來這麽一出,讓兩人心裏都不好受。

葉淮允視線盡量避開站在殿前的四名女子,他的臉其實已經有些紅了。并非見色起意,而是這幾個人的腳踝上分別都帶了兩串鈴铛,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讓他莫名就懷想起一些……曾經做過的不可名狀之事。

“咳——”葉淮允在褚廷筠投來的不悅目光下,沉了臉往殿中看去,“常信王的好意,朕心領了。但如今朕初登基,百廢待興,實在無暇把心思放在其餘事上。所以這寶物,還麻煩常信王收回去罷。”

常信王搖搖頭道:“陛下此言差矣,這是臣精心為陛下挑選的節禮,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既如此……”葉淮允環視了一圈殿中有幾位目光灼灼的大臣,說道:“新春佳節,朕也沒準備什麽賞給諸位愛卿幾月來的輔佐之功。這幾位美姬你們若是有喜歡的,便收了回府,也算是朕一份綿薄心意了。”

他說着,又從龍椅上站起來,“朕先退宴了,你們随意就好。”

常信王送來的人他是萬萬不敢收的,且不說這些個蛇蠍美人會不會給他下些無解奇毒,換個暴斃下場。就單憑褚廷筠方才那眼神,葉淮允就毫不懷疑他會讓人當場血濺金銮殿。

葉淮允走後,褚廷筠也在殿中幾聲“恭送陛下”的跪拜聲中站起來。

他刻意從常信王身後繞了一圈,在他身邊低語陰恻恻地道:“有些事,就不勞王爺費心了。想先帝一生無子,這儲君之位也是有人可立的。”

“更何況……”褚廷筠從嗓中壓出意味不明的一聲啞笑,“陛下的兄弟當中,以王爺為長,您該高興才是。”

常信王狠狠剜去一眼。

他恨透了褚廷筠,就是這個人,從桐彭城到陸霞城,再到峙陽郡和京中朝堂,一路陪在葉淮允身邊,壞他所有好事。

但褚廷筠壓根就不在意他隐忍的怒意,散漫地緊跟葉淮允其後。也因此,錯過了常信王眼底暗含陰翳的狡黠。

殿外飄着鵝毛大雪,映得天幕有些淡淡橙紅。

褚廷筠替他撐着傘,兩人一步步在雪地裏走着,發出極其同步的沙沙聲。

“方才真氣着了?”葉淮允率先開口。

“哼。”褚廷筠語調冰冷,“我還不至于和那種人一般見識。”

葉淮允看着他微微皺眉的側顏,對他說的不至于,表示了深深的懷疑。

褚廷筠察覺到他的目光,索性明說:“我煩心他那番話。”

“這老滑頭,分明是吃準了朝中大臣愛管皇帝後宮事的品性。”褚廷筠道:“你信不信,有他今日這一說,待來年朝中大小事安穩下來,那些個老頭子就都開始勸你選妃。”

“所以……”葉淮允仿佛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你在擔心什麽?”

說話間,兩人已然走到太極殿前。

臨近佳節,葉淮允早早讓伺候的人都下去歇着了。此時殿中一片漆黑,唯有宮廊上懸挂的幾盞正紅紗燈,照得彼此眉目灼灼,盈滿瞳孔。

褚廷筠随手丢了傘在雪地了,一把将人拉進殿中,抵在門後。

“淮允……”褚廷筠比他高一些,這晌用雙指捏起葉淮允的下巴,讓他微微擡頭仰視自己,鄭重其事:“你,是我褚廷筠一個人的。”

“我本也想過,你是帝王,難免會為了子嗣納一兩名妃。就算我眼底再容不得沙子,也不會任性地斷了皇家血脈。”褚廷筠聲音愈來愈低沉,“但剛剛見了那幾個腌臜貨色,我後悔了。”

“我不準你身邊有其他人,也不準你多看旁人一眼。否則,我不确定會不會做出那次在丞相府說過的事。”

——我要他心裏沒有蒼生社稷,眼底沒有弱水三千。哪怕囚禁起來,也只能屬于我一個人。

聽似瘋狂的字句,卻被他愈漸傾近的深邃眼瞳,壓抑出如淵暗沉的偏執。

葉淮允對着他這幅執拗樣子,偏生覺不出半點反感,反而有一絲安心填滿了胸膛,忽就垂眸低笑了一聲。

“你笑什麽?”褚廷筠奇怪看他。

葉淮允抿着唇邊笑意,“笑你何時跟個深閨怨婦一樣多愁善感了。”

聞言,褚廷筠終于松開鉗制住他下巴的手,幾分感慨:“誰讓你是屬于天下蒼生的帝王。”

“咣當——”

突然,內殿像是有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前一秒還含情脈脈相互凝望的兩個人,頓時警惕起來。

整座太極殿的門窗都緊閉着,絕不可能會是風吹掉了東西,那麽便是……殿內有人。

褚廷筠朝他做了個以指抵唇的手勢,葉淮允立馬明白過來,噤了聲。

兩人把腳步聲放到幾近于無,往內殿走去。

那藏着的人應是個會武的,葉淮允并未聽見規律的呼吸聲,直到他看見桌邊掉着一個博物木雕,褚廷筠突然就擡手,一掌劈裂了身旁的木桌。

藏在桌下的人頓時暴露出來,還不等他閃躲開,脖頸就被褚廷筠伸手掐住,呼吸困難。

葉淮允燃起一側的長明燈,那人的樣貌瞬間被照亮。

“是你?”葉淮允微訝看着他。

正是前段時日褚廷筠前往堰長郡辦事時,他召來太極殿中配着下棋的少年。

“啧,看來上次吃的教訓還不夠。”褚廷筠不耐煩地松了手,将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今日去前殿赴宴,玄翼劍便擱在了太極殿中,這晌正好順手拔出,抵在少年的脖頸。

“說吧,鬼鬼祟祟,潛入陛下寝殿做什麽。”

葉淮允察覺到少年朝他看了一眼,但他自然不可能出言相救。

而下一秒,就見少年頭一轉,朝褚廷筠的劍刃上主動湊過去,重重劃下。

“你——”葉淮允有些始料未及,上前探了探鼻息,人已然咽氣了。

褚廷筠毫不留情用劍鋒将他的衣裳劃破剝,仔細搜找了一遍,并沒有從太極殿中偷走東西,倒是在人的衣袖裏找到一張捏皺的小紙包,像是……下了什麽藥。

葉淮允當即命人傳召趙初陽過來,将太極殿內所有物件仔細檢查了一遍。

最終,在禦桌的墨條上發現了極少量的白色粉末,是毒。

“他還真是沒一刻消停的。”葉淮允在水盆中淨了手,“真以為用這種小手段,就可以使朕病倒,從而名正言順的留在宮中侍疾,趁機謀權?”

“把這個裝起來,給常信王送去,就說是朕送給兄長的新年禮。”葉淮允指着那塊墨條,對謝岚道。

謝岚應聲,正要把東西拿出去,葉淮允又道:“把那塊硯臺也一并送了吧。”

順着他視線看去,是一方材質上好的端石硯。樣式很簡單,最中規中矩的方形雕刻以四角饕餮紋,只在正中間镂出一個圓用以研磨。

“硯為端石,外方內圓;貪食曰饕,貪財曰餮。”褚廷筠挑了挑眉,“你是想警告他安分守己?”

葉淮允“嗯”了一聲,“此番藩王進京賀歲,唯有他一個沒帶世子同行,還不知道在西南密謀什麽。”

何況葉淮允記得,先前幾年,自從常信王世子受封後,次次都會跟着入宮,也不是個什麽善茬。

褚廷筠因他這話,則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突然道:“常信王世子,薨了。”

“薨了?”葉淮允一愣,懷疑自己是否聽錯。

褚廷筠對上他訝異的目光點了點頭,“前兩日剛得到的消息,一忙起來就忘了與你說。”

“據說是常信王早年與風塵女子有過一個私生子,但因為身份低微,一直沒能入宗室名牒。”褚廷筠道:“而我的探子來報,那私生子心機頗深,又很是有些手段,短短幾年裏陸續處理掉了不少兄弟。”

“直到前段時日,更是把世子也拉下了馬。只怕如今常信王再不情願,也得讓他認祖歸宗了。”

葉淮允聽他說着,“這人倒是有點意思。”

褚廷筠勾唇一笑,“最有意思的還不是這個。”他挑眉問道:“你可知那位私生子是誰?”

葉淮允狐疑,“我認得?”

褚廷筠道:“算半個熟人罷。”

葉淮允腦中猛然有了一個猜測,不大确定地反問:“段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