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兩難
“陛下,臣要參褚将軍殺害民女。”
“陛下,臣以為褚将軍殺害民女後絲毫悔改之心也無,可見德不配位。若不嚴懲,日後定會助長權貴欺人的風氣。”
“陛下,臣等請奏,嚴懲大将軍褚廷筠!”
幾日來早朝時的請奏,一波盛過一波,好似只要葉淮允不準奏,就誓不罷休。
那晚初探勾欄院之後,葉淮允又派了不少影衛去細查柳蝶之死,但所得結果,皆是指向了褚廷筠殺人。縱使他再信任褚廷筠未做,但沒有證據,說服不了任何人,這才導致了如今朝堂上群臣啓奏。
“衆愛卿以為該如何嚴懲?”葉淮允壓着心緒問道。
“臣以為該革職查辦。”
“臣以為該流放荒地。”
流放荒地幾乎是與斬首示衆平行的刑罰,葉淮允甚至要開始懷疑這些人是不是私下裏和褚廷筠有過節。
但仔細一想,他們會這樣要求嚴懲不貸,也與葉淮允自己有關。
年前他讓褚廷筠抓了那位纨绔後,為了杜絕以權壓人的行為再發生,當即就把人下了诏獄,還下旨關上他個三年五載。就連那纨绔家中父親,也被葉淮允官降一品,罰俸半年。
這懲戒委實重了些,也損害了不少世家權貴的利益,心中自然有所不滿。
此次相似的事情發生到了褚廷筠身上,他們難免要撒一把氣的。
若是葉淮允依着他們心思嚴辦了,日後大不了就收斂些;可如果葉淮允不了了之了,且不說會不會落個徇私之嫌,至少那個先前被抓進去的纨绔,就該先被放出來。他們往後在京城裏,也可以繼續橫着走。
一想到個中牽扯,葉淮允就覺得一陣頭疼,草草喊了退朝。
他今日難得沒有傳喚褚廷筠,太極殿中幾名黑衣影衛跪得一動不動,葉淮允不需聽他們說話,也知道是沒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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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查出來就繼續查,否則不必回來見朕!”葉淮允心頭煩躁不已。
他現在就是懊悔。
抓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兒而已,随便找個侍衛都能辦妥的事,當初為何要讓褚廷筠去。
上一世,是被奸佞誣陷莫須有的罪名;這一世,是被世家權貴彈劾,當做探路石子。
雖本質上有所不同,但結果,無不是逼着上位者處置了他。
葉淮允揉着額角,重活一世,有些事好像仍舊無能為力。
正當這時,太極殿外的內侍又唱起了名,不止陳伯公,就連同禦史大夫也求着觐見,把褚廷筠大大小小的不敬禮數、不合規矩,都給列了出來。
“陛下打算何時下旨問罪?”陳伯公幾乎已經用上了催促的語氣。
葉淮允無聲嘆了口氣,“容朕再……”
“陛下!”他話才剛剛說了一半,大殿的門突然開了,灑進一片刺目光亮。
推門而入的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而後,掀了袍子跪下,“臣有罪,懇請陛下依律嚴懲。”
葉淮允震驚盯着跪在他腳邊的人,眼底盈滿了不可置信。
你沒做過的事,認什麽罪?!
他隐忍了數日的複雜情緒,終于在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
葉淮允袖袍一揮,桌上的茶盞便碎在了地面,發出一聲刺耳細響,驚得陳伯公與禦史大夫趕緊也跪下,連連道陛下息怒。
碎瓷片濺在褚廷筠的衣擺上,這人分明瞧見了,卻不躲也不閃,任由尖利瓷片割破皮肉,滲出鮮紅。
葉淮允心頭更是煩躁,直接把陳伯公兩人趕了出去。
直到太極殿的朱紅殿門從外被合上,褚廷筠才站起來,朝他笑了笑,“陛下緣何這般生氣?”
“朕為什麽生氣你不知道嗎?”
連朕都出來了,其中幾分愠怒可想而知。
褚廷筠還在笑着,連眉眼都彎起。葉淮允見他這幅有恃無恐的模樣,火氣只增不減,“褚廷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知道啊。”褚廷筠歪頭看着他,“我說:臣有罪,懇請陛下依律嚴懲。”
葉淮允一把摘了他臉上面具,緊緊盯着他,五指捏着袖袍忍了又忍,才沒把他的面具也摔出去。
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那你倒是說說看,自己何罪之有?”
褚廷筠不緊不慢地,到茶桌前取過風爐釜,以木炭作燃,加入鮮活山水煎茶。
茶水微有聲,即一沸。他道:“臣官居一品,卻不曾為陛下排憂解難,肅清君側,是為德不配位。”
左手拈着衣袂,右手執茶匙挑去浮于茶面的水膜。待水過二沸,褚廷筠又從釜中舀出一瓢水,在沸水中投入茶末。
茶水攪動間,他道:“臣手握兵權,卻不曾為陛下戎馬天涯,退敵萬裏,是為擁兵自重。”
釜中茶水氣泡如騰波鼓浪,已是三沸。褚廷筠又悠悠地加進二沸時舀出的那瓢水,以育其華,空氣裏便登時添了幾絲清新的隽永茶香。
他舀出的第一碗茶,勾唇笑了笑,“臣愛慕陛下,肖想陛下,想要将一國之君禁锢在身邊,是為目無君上、枉顧蒼生。”
葉淮允每聽他說一個字,臉色就黑上兩分。
直到褚廷筠最後一句話音落,他黑如鍋底的臉色反而平靜了下來,就如同沸騰茶水漸漸冷卻。
葉淮允端起他遞來的茶杯,看也不看一眼,就把裏頭濃香四溢的茶水,潑到了地上。
“砰——”地一聲擱下瓷盞,反唇相譏:“是誰說不準朕身邊有其他人,也不準朕多看旁人一眼?”
“是誰說要朕只屬于他一個人!”葉淮允情緒激動,是當真動氣了,越說越大聲。到最後連殿外伺候的人都聽見了,“現在後悔了?”
“不後悔。”褚廷筠搖了搖頭,又在他的茶盞中舀出第二碗茶,“并且永遠不後悔。”
“可是……史官記錄君王,後世評價帝王。”他終于擡起眼來,“淮允,你無法覆滅世家,便得依存于世家。你若為了我違逆他們,一意孤行,那便會被朝臣批判、被世人否定。”
這是歷史長河中,永不被磨滅的污點,而他就是滴上那個污點的墨。
葉淮允一愣,又聽他繼續道:“你該在朝堂翻雲覆雨定天下,而我願為你戎馬半生戰天涯。”
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眸,葉淮允仿若看到了當日在西北風雪中,第一次見到這張面容時,堅韌、剛毅、不容人反駁與拒絕。
是上一世書生郎,也是這一世的大将軍。是他心頭的白月光,也是他眼尾的朱砂痣。
忽就喉頭深哽,答不上話來。
他想成就他的一世英名,這要如何答得上話。
靜默良晌,葉淮允才尋回自己的聲音,啞聲開口:“朕不答應。”
他終于覺得有些口幹,拿起那杯褚廷筠沏好的茶飲了兩口。
不過是後世評價而已,難不成要他為了自己的萬年清白,而讓褚廷筠背上受人唾罵的奸佞之名?
“不答應便不答應吧。”褚廷筠突然兩指點在他仄痕極深的眉宇,輕松笑了聲。
葉淮允:“???”
分明方才還一本正經,怎麽瞬間就揶揄起他來了?
褚廷筠指頭摩挲過他眉峰,一點點壓平,“我不過是随便提一提,你若不答應就作罷了,眼睛怎麽紅了?”
“還不是被你氣的。”葉淮允瞪得眼睛有些幹澀,偏頭躲開褚廷筠的觸碰,還介意着他剛剛那些作勢要離宮而去的話,“那些話可不止我聽見了,你還是先想想,該怎麽跟陳伯公和禦史大夫解釋?”
褚廷筠不甚在意地聳聳肩,“要解釋也是明日早朝的事了,至于現在……”
他說着突然脫下自己的靴襪,掀起錦袍下的褲腿對葉淮允道:“陛下給臣上藥吧。”
膝蓋上三指距離的皮膚裏,插着一片細小瓷片,正是方才葉淮允氣得砸杯子時,不慎濺到的。
那瓷片将皮膚劃出傷痕,流出幾些鮮血幹涸在皮表,殷紅色的,襯得那皮膚愈顯盈盈素白。
“活該。”葉淮允涼涼哼了一聲,直接拔出了那碎瓷。
話雖如此說着,但他仍是從櫃中翻找出傷藥。用布巾沾了茶水擦去血跡後,指尖挑出藥膏,塗抹在傷口。
細膩皮膚在指下輕摩挲過,又因離得極近,能嗅見他身上若有似無的淡淡蘅蕪香,葉淮允忽就心旌搖曳起來。
他指腹好似突然滾燙起來,連呼吸也灼熱不少,噴在褚廷筠的腿上,叫他覺出些異樣。
“你怎麽了?”褚廷筠看見他的側臉從白皙一點點變得緋紅,再由淺及深,連抹着藥膏的手指也輕顫起來。
葉淮允大腦猛地一片空白,他立馬直起身子,這個動作帶起眼前不受控制地一花,整個人都往旁跌去。
褚廷筠伸手一把将人撈起抱住,在他耳邊緩緩吹着氣問:“怎麽了?”
葉淮允貼在他唇角的耳垂一顫,直覺不妙。
他從方才擦藥前,就覺得仿佛有哪裏不大對勁,可卻是想來想去也怎麽都理不清。只遵循本能的,軟綿綿倚在褚廷筠懷裏,讓他把自己抱在床榻,放下床簾。
這還是白天,若放在平日葉淮允自然不肯,可偏偏這人斟茶時那些成就他的話,讓葉淮允心裏不舒坦得緊。這晌便連半推半就也沒有,就直接動手去解褚廷筠的衣裳,也想發洩一番。
如浪擊石,驚濤拍岸。
似洪決堤,漫山河遍星野。
目光熾熱,盈盈垂望來的人似乎發了狠。
葉淮允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累到睡去的,再醒來時,已經過了早朝的時辰,身邊被褥也是一片冰涼。
“廷筠……”他嗓音沙啞得厲害。
卻叫了好幾聲褚廷筠的名字也無人回應。
葉淮允掀開被子,只稍一低頭,就看見自己肩膀處零落似星辰的紅痕。又在站起身時,腿根一軟,整個人都跌在了床沿邊。
“……朕昨晚是瘋了吧?”
他跌倒的瞬間,手肘不經意碰到一旁青花瓷瓶,聲音驚得外頭謝岚立馬跑進來,看個究竟。
肩頭櫻粉落紅乍然顯于人前。
葉淮允:“……”
他默默扯過床上同樣沾滿穢物的薄衾,蓋了蓋肩,問謝岚:“你師哥呢?”
謝岚也不答,霎時跪了下來。
葉淮允心頭隐隐有不好的預感,皺了皺眉厲聲道:“說!”
謝岚抿着唇,半晌才道:“師哥他……昨晚連夜出城了。”
【作者有話說:看文的小可愛們,新春快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