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疑夢
“宮門酉時下鑰,他怎麽出宮的?!”
葉淮允盛怒之下喊出這樣一句話,但他旋即想起來。自己這太極殿中,可是有條暗道直通将軍府呢。
可笑當初修來供兩人時常見面的密道,如今竟成了他連夜出城的便利。
“陛下……”謝岚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他一眼。
葉淮允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久久沉默,直到初春未燃炭火的大殿中,地面冰冷刺入皮膚,才激得他清醒一些。
“扶朕起來。”葉淮允不帶語氣地道。
謝岚始自然知道昨日午後到傍晚發生了什麽,也不敢碰葉淮允的龍體,只是用手掌輕輕借了力,拖住他手腕。
葉淮允蹙眉忍着全身酸脹難耐,這一動,方才他扯過來遮羞的薄衾就滑落在了地上。
謝岚趕緊死死閉上眼睛,他什麽都沒看到。
葉淮允也覺得羞極,正要讓謝岚給他拿來幹淨衣物更衣,突然,窗外兩只黃鹂鳥高昂的叫聲擾得他耳邊嘈雜。
什麽東西在這裏煩人。
他随意朝窗邊看了一眼,眼尾餘光恰好瞥見木桌上,昨日喝剩下的半盞茶。
茶水像是被黃鹂剛偷喝過,幾滴水漬滴在木桌,一路拖着痕跡到窗臺。再看那兩只黃鹂,尖銳鳥喙相互啄着,翅膀在彼此身上撲騰來又撲騰去。
這哪裏是在啼叫歌唱,分明是不慎喝了茶水,在情不自禁地……交配。
葉淮允攥着薄衾的五指下意識握緊,難怪……
難怪他昨日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難怪自己會莫名瘋狂成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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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葉淮允喉中壓出一聲啞笑,自言自語起來:“說什麽不答應便罷了,原來都是算計好的。褚廷筠你可真是好樣的,恐怕從出現在太極殿的一開始,就已經做好決定了。”
他喃喃的聲音極輕,但謝岚站在他身側,還是聽見了,嘴唇不由得動了動。
這幅欲言又止的模樣,葉淮允一眼就捕捉到了。但他從醒來的短短一炷香時間裏,已經接受了太多崩潰,這晌雖心底已經有了猜測,反而平靜不少。
“說吧,是不是他還有東西留給朕?”葉淮允道。
謝岚點了點頭,猶猶豫豫地從禦桌上拿起一道明黃錦帛給他遞來。
這是一張聖旨,葉淮允不用展開也知道裏面寫了什麽,因為他方才往禦桌上看了一眼。
玉玺的位置,被人動過了。
無非是順着世家權貴的心意,定了褚廷筠殺害民女的罪。
葉淮允面無波瀾地看了一句,又一句,還真是連字跡與口吻,都和他本人一模一樣。
直到目光落在最後幾個字,葉淮允的表情才松動了一些。
“貶為末等兵士……發配西北……戍守邊境……”葉淮允讀出來的時候,話音裏竟有一絲笑意,但銀牙顫咬的意味更濃,“他還真是對自己狠得下心。”
“陛下,那現在該怎麽辦?”謝岚本以為會迎接一場狂風暴雨的盛怒,卻萬萬沒想到葉淮允除了最開始的震驚後,竟然這麽平靜,膽子也不由得大了起來,“要把師哥追回來嗎?”
葉淮允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經是日上三竿了。
依着褚廷筠的處事風格,臨走前定已經将聖旨交到了內侍手中,在今日宣告重臣罷朝一日時,将旨意宣了。
君無戲言,禮制不允許他平白無故地收回聖旨。
而那個人犧牲自己來助他打壓世家、護他治世清明,甚至守他國土無疆。褚廷筠看得,比他通透。
“不必了。”葉淮允嘆道:“他去意已決,朕就算把人追回來,也攔不住他再走一次。”
“傳信給駐紮西北的将軍,照顧着些褚廷筠,畢竟……”葉淮允頓了頓道:“他可是朕的心上人。”
而其實,哪怕葉淮允不傳信西北,那邊的将士也不會苛待于褚廷筠。
戍守邊關的士兵們常年不得歸家,平日所見不是白茫茫的雪,便是黃澄澄的沙,早沒了金銮殿上那些個權臣彎彎繞繞的心思。
他們只知道,誰武功高就是大哥,更何況褚廷筠當日在西北把敵人殺的屁滾尿流,他們也是親眼見過的。
西北的二月還飄着鵝毛大雪,卻是不會有梅花清香的。
“喂,褚兄。”一名士兵走到褚廷筠身邊,把一囊袋酒遞到他面前,“剛熱好的燒刀子,喝不喝?”
褚廷筠帶着面具冷冷瞥他一眼,并不伸手去接,而是道:“值夜時禁止飲酒。”
士兵見他不領情,幹脆自己用牙齒咬開皮塞,大口大口喝起來,還邊喝邊道:“你現在又不是大将軍了,還端什麽臭架子。只有你不說,我不說,就算天王老子長了嘴,他娘的也管不住老子。”
褚廷筠懶得搭理他,只當這人是一只在耳邊嗡嗡吵鬧的蜜蜂。
“嗝——”那士兵打了個酒嗝,又開始滔滔不絕:“要我說,上頭那位也太不講道理了。褚兄你的戰功都能裝一籮筐了,竟然因為一個窯子裏的妓女就把你從大将軍一腳踹成末等士兵?我呸!”
“要換成老子,在朝堂上就用口水罵死他!”
這個莽夫,竟然在他邊上诋毀葉淮允,褚廷筠再沒法當做充耳不聞,咬牙冷冷道:“禍從口出。指斥乘輿者,是殺頭的罪名。”
“殺頭?”士兵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沒聽錯,“老子在這個鬼地方都四年了,見過的死人比活人都多,還會被殺頭不成?哈哈哈——”
匹夫魯莽,無可救藥。褚廷筠把手中的長矛直接甩給他,拍在那士兵胸脯,震得他手中酒囊都掉了。
“你幹嘛?”士兵擡着醉眼,不滿看他。
“換防。”褚廷筠惜字如金,冷冷走開。
要腦子沒腦子,要武德也就三腳貓的功夫,難怪在邊關四年還是個末等士兵。
四年,褚廷筠突然頓下腳步仰頭望了眼廣袤銀河。
想他當初在弱冠年華,應征編入戍軍,也是四年的時間,從普通士兵到小将領,再到統帥大将軍。退進犯者于百裏之外,收複失地十數座,威名遠揚。
不過再花四年,他在邊陲幫他永絕蠻疆後患,他則在朝中削弱世家,淩駕于世家。
而倘若真天不遂人願,他埋屍沙場,有來無回……葉淮允應當也不會怪他吧。畢竟自己臨走之前,做的那樣決絕;也畢竟,那個人是帝王,是該把天下放在他之前的明君。
褚廷筠聳了聳肩,繼續往前走。
可剛跨出沒兩步,前頭一個未穿士兵服飾的人,腳步慌亂地從不遠處跑來。
褚廷筠定睛一看,“韓玖?”
“啊?”聽見他的聲音,少年才終于愣愣回過神來,“将,将軍。”
韓玖是褚廷筠此番來邊陲,唯一帶在身邊的人。雖然他已經不是将軍了,但少年出于習慣和敬佩,始終沒有改稱謂。
這晌,褚廷筠見韓玖只穿了兩件亵衣在雪地裏跑,臉頰卻紅得異常,不由道:“你吃炭火了?”
“沒……沒有啊将軍,不……不……不是。”少年結巴地話都說不清楚了。
褚廷筠聽得一頭霧水,“什麽沒有不是,大半夜的不睡覺,瞎跑什麽。”
韓玖大口喘着氣,擡手往方才跑來的身後一指,解釋:“他們……他們拉我去,那……那個地方。”
褚廷筠順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處營帳,從外觀看與尋常帳子并無不同,只是此時仍舊燭火通明着。他又看了眼韓玖從後耳根燒到臉頰的酡紅,頓時就明白了什麽。
褚廷筠當即大步往那處走去,韓玖一愣,“将,将軍,您也要……?”
“要什麽要。”褚廷筠冷着聲音,擡手就是一個腦瓜崩敲在他頭頂,“回屋睡覺去。”
韓玖雖然對褚廷筠去那邊要做的事滿心好奇,但他素來唯褚廷筠的命是從,這晌點點頭,回自己的帳子去了。
褚廷筠距離那營帳還有一段路,就聽見窸窣傳出的痛苦求饒聲和絕望嗚咽聲。他登時拔出手中長劍,直接把帳簾給砍了。
寒風夾雪灌入存留微薄暖意的帳篷,幾個正笑得猥瑣的士兵不由打了個寒顫,不滿罵道:“哪個畜生打擾爺的好事啊?!”
幾人回頭一看是褚廷筠,倒是沒那麽憤怒了,反而拍了拍自己身側的位置。
“原來是褚兄。你進門就進門,把帳簾子掀了作甚。算了,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我給你騰個地兒。”
褚廷筠一言不發,上前兩步。
那士兵以為他是要寬衣解帶,便往一旁挪了挪,誰知褚廷筠直接擡手就是蓄力一掌,把那人直接拍出營帳外半尺地遠,咳出好幾口血沫。
“西北部族兵臨城下,你們還在這裏淫-亂,真是給大辰将士丢臉。”
褚廷筠回到自己帳中時,韓玖還沒睡去。他坐起身,沒經過大腦思考,愣愣地就道:“将,将軍,你這麽快就完事了?”
“……”褚廷筠面無表情地翻了個白眼,懶得搭理他。
過了一會兒,韓玖又翻了個身道:“将軍以後不要去那裏了,好不好?”
褚廷筠莫名就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幾分悲恸,韓玖又道:“我母親……就是那樣死掉的,我恨他們。”
“不會。”褚廷筠立馬應下,“整個辰軍,都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事情。我要還他一騎最骁勇的隊伍。”
“他?是誰?”韓玖冒出問號。
褚廷筠道:“心上人。”
少年的好奇心立馬都勾起來,“将軍的心上人,是誰?”
他想,能與将軍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一定是這世上最才貌雙全、文韬武略的人。
褚廷筠腦中浮起那張久違的面容,自來邊疆後籠罩在他臉上的寒霜終于化開一笑,“你見過他。”
韓玖撓了撓腦袋,他見過?
他在京城時,一直在将軍府中待着,肯定不是那些黑不拉漆的影衛。
那就是……
“上次在街上看到的醜八怪陛下?”
褚廷筠:“……”
【作者有話說:分開短短的兩個章節,下下章他們就再見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