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勿念
一年春,月半明時倍思君。
二年春,燈半昏時炬成灰。
三年春,無人可解相思意。
四年春,葉淮允從夢中驚醒。
不知為何,這幾日他總是心慌的厲害。哪怕是小憩時,心頭也突然會有被細針紮過般的觸感,使他喘不上氣來,愣是得灌下好幾口熱茶,才稍稍緩和。
葉淮允傳喚謝岚送來熱茶,待順過氣後又問:“他最近有傳信回來嗎?”
“不曾。”謝岚如實回答,又在看到葉淮允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失落後道:“近來邊關戰事吃緊,想來師哥是抽不出空吧。”
葉淮允點點頭算是知道,就讓人退下了。
這幾年褚廷筠給他的來信,屈指可數。信上內容更是每次除了戰事近況,便只剩下安好勿念四個字。
直到三年前他殲滅西北部族,至少百年之內無敢來犯。
葉淮允本想在那時,趁機下令召他回京,官複原職。
可好巧不巧,他那位賊心不死的大哥,在大辰軍主力打西北部族之時,從西南領兵北上,連破數座城池。
剛打完最後一仗的褚廷筠,還沒回到營帳喝上一口熱茶,就又自告奮勇,請戰西南。
彼時那封請戰奏折,在朝堂上引得幾位世家臣吵嚷争論。
說的盡是将數十萬兵馬交于一人之手,恐是有兵變之險。又說褚廷筠當初便是因獲罪,被外放出京,雖在邊關三年,因戰功赫赫重新升遷至将軍,但到底不那麽可靠。
葉淮允聽聞此言,當即把三年前勾欄院中柳蝶案的真相及證據,擺在了衆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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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褚廷筠走後,他一直沒有放棄查那件案子。
經過兩年多的時間,終于一次偶然的機會,讓謝岚破了案。
當日褚廷筠不耐煩推了柳蝶之後,那姑娘确實只是跌倒在了地上。而後褚廷筠進了纨绔公子的廂房抓人,原本正與那纨绔情意綿綿的妓子就被趕了出來。
她出門時正見到素來有過節的柳蝶摔在地上,似乎神志也有些不清醒,便狼心作祟,把人推下了樓梯。
縱使褚廷筠是為了成就自己的英名才不告而別,但他沒做過的罪名,葉淮允絕不會讓他背負。
所幸三年的時間,葉淮允在朝中已經完全能夠制衡世家,不再事事受他們的擺布。褚廷筠這份請戰折子,他到底是批下去了。
從西北到西南,需得途徑京畿一帶。
那日正值驚蟄,前一個夜裏打了好幾個驚雷,卻偏偏不肯落雨,直将這空氣氲出潮濕的泥土清新氣味。
葉淮允算準了時辰,甫一下早朝,就策馬從王城一路往京郊而去。
路上的草色由淺變濃,他就在京畿的城樓上站着,遙遙眺望着遠處綿延不絕的官道。到了午些時候,天上突然落下幾滴雨,淅淅瀝瀝,潤物無聲。
身後随行內侍都提醒他趁早回宮去吧,這雨,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可葉淮允卻執拗地不肯,三年未見,哪怕只有短暫一眼,也是知足的。
內侍看他這般堅持,便也沒再勸了,只拿了傘替他默默撐着。
倒是今日刮着斜風,吹得細如牛毛的雨随風撲在臉頰上、衣裳上。陡峭春寒的餘韻還沒過去,大半天下來,葉淮允全身早已寒涼的不得了,不禁連打了幾個噴嚏。
大約又等了兩個時辰,天色逐漸暗沉下來,也分不清是烏雲太厚,還是本就到了夕陽下山的緣故。
葉淮允擡頭望了望天,突然,瓢潑大雨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淋濕整個人。
鬥大雨點打在額頭有些痛意,他終于忍不住想要問侍衛,人怎麽還沒來。遠處驀地響起馬蹄踏過地面不規律的震顫聲,葉淮允趕緊踮起腳往下看去。
城樓下,騎在馬背上的人在雨簾中逐漸清晰,葉淮允挂在唇角的弧度卻霎時僵硬。
來人是他派出去打探褚廷筠行程的謝岚。
“師哥他……”謝岚跪了下來道:“師哥說戰事吃緊,刻不容緩,他昨晚已經連夜趕往西南了。”
葉淮允站在雨中的身形一晃,昨晚已經走了。
就像這驟然落下的雨一樣,悄無聲息,寒涼入骨。
“他有沒有什麽話帶給朕?”葉淮允深吸一口氣。
謝岚道:“安好,勿念。”
葉淮允無聲苦笑,呵,又是這四個字,可叫他怎麽勿念。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出城時興致勃勃,回宮時卻郁郁寡歡,甚至染了風寒,生了好大一場病。
葉淮允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外頭的天還黑着,距離早朝還有小半個時辰,他卻是怎麽也睡不着了。索性任性地把謝岚叫進來,商讨起過幾日萬壽節的事宜。
他生在谷雨日,正是秧苗初插、谷物新種的時節。
到了萬壽節這一日,京畿的官員都進宮來賀宴,遠在地方的官員也紛紛送來了祝壽禮。葉淮允心底恹恹地點頭敷衍過一個又一個,哪怕殿上的玩意兒再新鮮,他也只關心一件事情。
“他有送什麽來嗎?”葉淮允低聲問謝岚。
謝岚抿着唇,不語。
葉淮允便知道,是他又空抱希望了。
待壽宴上一輪賀詞說罷,他尋了個酒勁上頭的借口,早早離了席。但他方才在宴上其實并沒有飲幾杯,這晌到了寝宮中,反倒讓人拿兩壇酒過來。
空蕩蕩的太極殿內室燭火搖曳,葉淮允的身影被火光倒映在牆壁上,虛晃潋滟。
他一手輕晃着酒杯,自語喃喃:“倏爾月影吹袖過,年年此夕費吟哦。一身但覺浮如夢,惟道故人解意多。”
吟到最後一句時,葉淮允用極輕的聲音重複着,嘴角突然勾出一抹奚落的無奈笑意。
“故人解意多?”
“呵。”他舉杯将盞中酒釀一口灌入喉嚨,“依朕看,是故人解意少才對。”
他一杯接連一杯倒着酒,殿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葉淮允眉頭皺了皺,尋常伺候的內侍或謝岚斷不會這樣拍門,像是要把他太極殿的木門給砸了一般。那麽還會有誰這麽無禮?
葉淮允撣了撣微有些皺痕的龍袍袖口,直接宣人進殿。
匆匆跑進大殿的,是一個瞧着年紀不大的男子,面上皮膚有些幹巴,像是常年被風沙磨砺出來的。
不等葉淮允開口詢問是何事,男子也不行禮,就這樣直直站在他面前,說道:“邊關急報。疊水谷一役辰軍大敗,死傷各十萬餘兵士,右翼将軍、威遠将軍、偏将軍……戰死,請求陛下派兵援助。”
疊水谷正是褚廷筠領兵正抵抗着常信王繼續北上之地。
葉淮允捏着酒盞的手一緊,“褚将軍如何?”
男子遲疑一瞬,而後道:“安好無恙。”
葉淮允點點頭,“朕知道了,傳令下去召執金吾和諸位将軍于偏殿議事。”
他随之從書架上拿出一張羊皮紙地圖挂在牆邊,摸着下巴沉吟。男子稍稍看了他兩眼,便也準備退下了。
而男子前腳剛要邁出門檻,身後突然響起的低沉聲音使他頓住了腳步。
“他出了這麽大的事,也不願意告訴朕嗎?”
葉淮允看着他的背影道,而男子緩緩轉過身來,“陛下是什麽意思,末将不懂。”
“當真不懂?”葉淮允眯眸反問,一字一頓道:“褚将軍。”
男子一怔,本想繼續裝傻充愣說不懂不知道,但當他隔着燭光,對上葉淮允仿佛已然洞察了一切的眼神,輕咬了咬下唇,“陛下……怎麽知道?”
但葉淮允只是無聲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認得這男子,韓玖。
雖說四年不見,整張長開了的面孔與少年時截然不同,但那神韻還是在的。
葉淮允早就聽聞這四年間,褚廷筠把韓玖帶在身邊歷練,早已能獨當一面,算是他最得力的副手。而哪怕是異常緊急的邊關戰報,也不該由這樣軍銜的将領來送。
何況,最近他的心慌,不會是空穴來潮。
韓玖退下後,幾位将軍也到了殿外。葉淮允在羊皮地圖上點了幾處要塞,簡單說了如今危急戰況後,雙手撐在禦桌上,認真地道:“朕要禦駕親征。”
“陛下!”幾人頓時一驚,齊齊道:“不可啊!”
葉淮允擡手打斷他們後續的話,他自然知道這些個人會說些什麽來阻止他。無非是國不可一日無君,而戰場兇險諸如此類。
但葉淮允這次是意已決,且不說西南那頭領兵的是常信王,辰軍自是需要一個真正能鼓舞起士氣的人。更有褚廷筠的狀況未明朗,讓他無論如何也寬不下心。
與其在宮裏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不如親自去西北殲滅亂臣。
他将具體的行軍路線規劃好,又将朝中諸事交給禦史大夫暫代理,其餘的,便不容朝臣多反駁一句了。
三日後,葉淮允随數員大将,攜數萬兵馬從京城出發,往疊水谷而去。
身後跟着大部隊,難免行軍速度慢些。可葉淮允越往南走,這心就越發覺得不安,他實在是等不及了。與幾位老将軍商量後,帶上一千影衛與兩千輕騎兵,策馬先行一步。
葉淮允飛馳在塵煙滾滾中,他想:廷筠,等朕。
【作者有話說:下一章就碰面了!
ps:倏爾月影吹袖過,年年此夕費吟哦。一身但覺浮如夢,惟道故人解意多。這首詩的前三聯借鑒改寫于黃景仁的《辛卯除夕》,最後一聯是我為了劇情自己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