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疊水
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
葉淮允進入疊水谷地境,只有這一個感覺。
而他沖進褚廷筠所在營帳時,才發現,白骨不止露于野。
“說!到底發生什麽了?!”
葉淮允初到軍營就發起雷霆大怒,他知道這樣情緒化委實不妥,但看到榻上人的那一瞬,他實在忍不住。
褚廷筠躺在床榻上,整個人瘦削了一倍不止,臉上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甚至連那原本有力的心跳,也輕到幾乎聽不見了。
葉淮允在京中見到韓玖時,就已經猜到褚廷筠的狀況必然不好。但只要一想起他武功絕世,又善于用計,便下意識覺得哪怕再不好,也不過是傷的重些,需要将養罷了。
可誰曾想……随行軍醫無言跪了一地,半晌,只有江麟旭怯怯從一旁站出來。
“陛下,都怪我。”
“我們在疊水谷遇到了埋伏,義兄好不容易帶着大軍殺出重圍,我卻不争氣的落到了敵軍手裏。義兄是為了救我,才被暗箭傷了。”
而那暗箭,不偏不斜正好從左心口直入。
一直随行軍醫的趙初陽,也上前道:“陛下,按理說劍入心口,換做尋常人早就斃命沒救了。可褚将軍非但沒有生命危險,這傷口還在自發慢慢愈合。”
他斟酌了一下措辭,算是寬慰:“雖說褚将軍已經昏迷半月有餘了,但……未必醒不過來。”
葉淮允擺手,讓他們都退下。說來說去就這麽幾句話,也拿不出具體能将人就醒的法子,就算說再多可能,他也放心不下。
太醫煎好傷藥拿進帳中,葉淮允只一聞那黑黢黢藥汁散發出的苦味,就皺了皺眉。但他仍是端起藥碗,執着湯匙攪了攪。
白瓷湯匙在碗壁碰出哐當響,葉淮允緩緩開口:“在來的路上,我想過很多種四年後再相見的情景。卻沒有一種,是現在這樣……險些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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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頓時低下去不少,舀起一勺藥吹得涼些喂到他唇邊。
“險些就……陰陽兩隔。”
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喂到褚廷筠嘴裏的一點藥,馬上就從嘴角流了出來,弄髒衣領。
葉淮允趕緊拿過布巾,替他擦拭。
是一點都喝不下去嗎?
他咬了咬唇,憋住氣,幹脆自己喝下。然後俯身與褚廷筠雙唇相貼,用舌尖慢慢撬開他的牙關,将藥一點點渡過去。
用這樣的方式喂下去半碗藥之後,營帳的簾子突然被人從外頭唰地打開。
韓玖站在門邊,看見這個過了四年竟然變得異常好看的陛下,和褚将軍……親在一起,雙頰一紅,猛地背過身去。
葉淮允倒很是坦然,擦了擦彼此嘴角的藥漬後,問他:“什麽事?”
“咳……”韓玖不敢回頭,“衆将軍請陛下去主帳商議戰事。”
葉淮允擱下藥碗,“好,朕知道了。”
他又在褚廷筠額上印了一吻,才随韓玖往主帳走去。
路上,這少年一直抿着唇,滿臉糾結。葉淮允好笑道:“想問什麽就問吧。”
韓玖再三确認什麽都可以問之後,深吸一口氣,語出驚人:“陛下剛剛是在吃将軍的豆腐嗎?”
葉淮允:“……”
奇怪看他一眼,算起來少年今歲也已經及笄弱冠了,怎麽看這反應像是半點情事都不懂。難道跟在褚廷筠身邊四年,那個深谙此道的人也沒教過他?
沒兩步就走到了主帳,一群身材魁梧的将領早已因為如何攻打疊水谷,吵得唾沫飛濺。
他還沒進入帳就聽到了幾句,說的是當日褚廷筠本想出奇兵、擺奇陣,打對方個出其不意。
可誰知,他們的作戰計劃被人洩露了,這才導致疊水谷一役遇埋伏大敗。如今營內士兵們軍心不齊,總懷疑那個洩密的奸細,就在自己身邊。
葉淮允掀開帳簾子入內,一幹人立馬噤聲行禮。他直截了當地就問:“可有想出什麽攻破疊水谷的計策?”
所有人皆是垂首搖頭。
唯有韓玖上前兩步走到他身旁,拿起木杆指在沙盤上對他道:“陛下您看,此處為疊水谷。”
少年認真起來,絲毫沒有方才羞赧臉紅的影子,反倒有些像褚廷筠指點沙場的運籌冷毅。
疊水谷是由兩座綿延山脈形成為谷,谷內山路狹窄曲折,至多只能允許十餘人并肩同行。這對上萬人的行軍而言,便不得不把隊伍擺成長蛇陣,緩慢前行。
而敵軍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在兩側山谷設下埋伏。只要辰軍一進入到視野,就将一早準備好的巨石,從半山坡處推下。哪怕是滿身盔甲護體,也只有被巨石砸死的下場。
巨石滾落的同時,還有無數弓箭手萬箭齊發。因擺了長蛇陣,前頭的士兵遇難,後頭的士兵無法及時支援,這才導致全軍死傷慘重。
葉淮允看着沙盤上的地勢,此處是西南境的要塞,他們必須得拿下。
“谷外的路呢?”葉淮允問:“如果從谷外繞行,經由城池村莊的話,需要多久時間?”
韓玖看他一眼,“陛下,這方法将軍一早想過。”
“但疊水谷附近所有城池和村莊的守城士兵,都已經被常信王換成了西南軍。城中百姓出不來,我們的行軍也沒法通過。”
葉淮允凝神看着沙盤,這确實棘手。
正當所有人都一籌莫展之際,突然一個普通士兵走進來道:“陛下,營外有人要見您。”
“誰?”葉淮允問。
士兵道:“他自稱是疊水谷附近的普通獵戶,但卻說有破疊水谷的妙計要獻上。”
“一個獵戶也敢獻計?”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般,有好幾人頓時開始捧腹大笑,“怕不是以為說兩句話就能領賞吧?哈哈哈——”
葉淮允臉色冷了一點,瞥向那幾個嘲笑的,“既然各位将軍不屑的話,不如你們來給朕獻個計?”
音落,整個營帳瞬間就安靜了。
葉淮允對通傳士兵道:“把人帶過來吧,莫要無禮怠慢了。”
沒過一會兒,一個臉上帶着傷疤的中年男子走進來,肩皮豹紋皮草,腰側還佩着一把笨重的大刀。
獵戶見着葉淮允,自也曉得此人是九五至尊,別扭地行了一個跪禮。
“起來吧。”葉淮允看着他道:“老伯說有破疊水谷的妙計?”
“是,草民有疊水谷更詳細的地形圖。”獵戶說道,從束腰的革制腰封間,拿出一張紙。
他拿着地形紙攤開在葉淮允面前,“陛下,疊水谷的山峰內,有一條貫穿這個山谷的通道。”
葉淮允登時眼睛一亮,就連方才嘲笑不已的那幾位,也驚訝地朝地形圖看去。
疊水谷內有暗道,是他們看到所有地圖上,都沒有體現的。
“老伯是如何知曉這條密道?”葉淮允問。
獵戶道:“還能咋知道,就打獵時候被狼追,不小心跑進去過。”
葉淮允點點頭,讓人把他帶下去重賞,有密道的話,就好辦了。
自己禦駕親征的消息,必然已經傳遍常信王軍中,擒賊先擒王,只要放出他要親自領兵再戰疊水谷的消息,敵軍必定派重兵來擒。
而他實際上帶領輕騎兵從山內暗道穿行,偷襲敵營,再來個前後夾擊。
因為出了內奸的緣故,葉淮允不敢将他的計劃貿然說與衆人聽,只道先派一些影衛,去探探那密道的虛實。
葉淮允走回褚廷筠帳中,韓玖始終跟在他身後。直到帳簾子落下,少年才開口:“陛下是不是已經有應敵之策了。”
葉淮允不置可否。
又叫韓玖撇撇嘴:“雖然我不大喜歡你,總讓将軍念念不忘的。但作為陛下的臣子,我還是好心提醒你一下,那個獵戶很可能是西南軍派來的間諜。”
“萬一他們就等着你走密道呢。”
葉淮允看着他笑了笑,這少年還有些眼力勁,“他自然是西南軍派來的。”
方才他們都說了,這疊水谷方圓數裏,早被西南軍把控,尋常百姓被困城中,怎麽會突然冒出來一個獵戶。何況那人臉上的傷疤,明顯是刀劍所傷,而非野獸抓傷。
葉淮允道:“破綻明顯到朕都能看出來,就說明他不是帶着誘敵深入目的來的。”
韓玖撓撓頭,這是什麽奇怪邏輯。
葉淮允拍拍他的肩膀,換了個方式解釋:“如果他是想将朕引到山道內一舉捉拿了,就該把戲演的像些,好讓朕中計。而他演技那樣拙劣,也許真就是有人想幫朕一把。”
韓玖聽着點點頭,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葉淮允拿起方才出帳篷前擱在桌上的藥碗遞給他,“你在褚将軍身邊再歷練多兩年就懂了,先把藥煎了吧。”
韓玖走後,葉淮允又坐在床邊,擡手撫上他的臉頰。總覺得指下皮膚的溫度,似乎比記憶中的更微涼了些。
沒過一會兒,他派出去探路的影衛回來說,那疊水谷的山體內,真的有一條狹長暗道,能曲徑通幽。
葉淮允将褚廷筠的手從被褥中拿出來,十指相扣。
“我知道,這個計策,太冒險了。”葉淮允顧自與他說着話,“但如果換做是你,也會這般選擇的對吧。”
晚些時候,葉淮允又用唇渡的法子,将藥給褚廷筠喂下。
而後在走出帳篷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他想:疊水谷這一戰,我替你打。
那麽等我回來之後,能否再見到未經疊水谷之前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