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原諒
回到軍營正是夕陽西下時分,葉淮允被今日那幾個黑衣人的死狀攪得沒胃口,沉着臉徑直就回了自己帳中。
平長城的守衛自然得換成他們的人,但更重要的,是茶鋪老板口中的亡魂沙漠。
那沙漠阻隔在西南藩地與大辰地境之間,是他們行軍向前的必經之路。
無一生還……葉淮允指尖點在桌案上。
他上回站在疊水谷的半山腰,往前眺望了一眼。那沙漠并非是一望無際的廣袤,怎麽會走不出來呢?
除非,裏面有什麽不尋常的東西。
他是不相信怪力亂神的,看來得派人前去探探路了。
“謝岚。”葉淮允朝賬外走了一聲。
暖色殘陽斜斜擦過來人的鬓角灑在帳裏,他手中拎着一個食盒走進來。葉淮允擡眸一愣,“……怎麽是你。”
“不然陛下希望是誰?”褚廷筠眉眼帶笑地朝他看過去。
“朕喚謝岚有正事。”葉淮允道。
“謝岚被我支開了,陛下把事情交給我也是一樣的。”褚廷筠擱下食盒,低頭看見他攤開在桌案上的地圖,朱筆在沙漠處劃了一個圈,頓時就明白了。
“去亡魂沙漠探路的事,就交給我。”褚廷筠将地圖卷起收起來,“明早之前,定給你個答複。”
“大可不必。”葉淮允道:“你身上劍傷還沒好,這事換別人去吧。”
褚廷筠看着他緩聲笑了,“淮允,這是在關心我?”
“算是。”葉淮允沒有反駁,“朕對下屬素來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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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廷筠摸着下巴,“可臣對陛下素來忠心耿耿。陛下有難題,臣定是要親力親為替陛下排憂解難的。”
“是啊,親力親為到一別四年,杳無音信。”葉淮允話音涼涼的,故意拿話譏諷他。
而褚廷筠聽他這樣說,便知道他沒有真的生氣,只是過不去心裏那道不舒坦的坎兒。笑着将食盒打開,端出一份份從平水城酒樓買回來的菜品,擺到他面前。
蟹黃灌湯包、雞絲銀耳、糖醋蓮藕……一道又一道。
褚廷筠将筷子遞到他手上,“都是你愛吃的。”
阖宮禦膳房不知道陛下喜歡吃什麽,褚廷筠确是曉得的。
比方說每每宮中用蒸蟹,他只挑出蟹黃而丢了蟹肉;用荷葉雞只撕下雞胸處的肉,在碗裏撥成一條條絲狀才肯入嘴;用酸辣土豆絲定要丢掉紅椒,而用土豆去沾盤底醋汁……
這些連葉淮允自己都沒有注意的小習慣,卻被褚廷筠記在了心裏。
因此葉淮允看着他讨好地将才要端到面前,哪怕因為平水城刺客一事,令他再沒有胃口。這晌,也在雞蛋裏萬般挑剔不出骨頭來了。
待葉淮允慢條斯理地吃完,褚廷筠将東西收了,用溫水浸了布巾替他擦完手後道:“你在營中好生歇息,我去亡魂沙漠,替你一探究竟。”
“等一下。”葉淮允從背後喊住他,“你身上有傷,朕多派些人跟你一起去。”
葉淮允素來知道褚廷筠自視甚高,定然單槍匹馬就去闖了。雖然想晾着他,但到底是有些擔心。
可這人接下來的話,立刻就讓他覺得這擔心喂了狗。
“我身上的傷好沒好全,陛下親自來試試不就知道了?”
許久不曾從他口中聽到這樣親狎戲谑的話,葉淮允有些不自在地側開了頭,又不大争氣地耳根一紅,直接就将人趕了出去。
似乎聽見馬匹一聲長嘯,奔騰在狂野,逐漸遠去。
葉淮允叫人送來一桶冷水,褪了衣物就整個人泡進去。
曾體味過世間最奇妙歡愉的雲雨赴巫山,又在最血氣方剛的年紀禁欲隐忍。那幾年間,時常歡夢中醒來,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就再輾轉反側不能寐。只叫人送來冷水泡上半宿,消退***。
而方才只是聽了褚廷筠一句狎昵的話語,他竟就醒了起來。
可哪怕知道春寒陡峭的夜裏浸泡冷水,明日定會染上風寒,也是不願去觸碰半分。
奇的是,今日直到皮膚的溫度褪下來,他卻并未覺得平靜。一種微妙的感覺,逐漸在難以描述的另一處攀升。葉淮允深吸一口氣從浴桶中站起來,穿好衣袍往外走去。
郊外的晚風帶着寒氣,剛從泡過冷水的人不禁打了個寒顫。
謝岚見他這副穿着出來,不由得問:“陛下要出去?”
葉淮允“嗯”了一聲道:“替朕把風歸雲牽來。”
謝岚想起一炷香的時間前他師哥剛騎着駿馬出去,立刻會意了什麽。
葉淮允翻身上馬,直往亡魂沙漠追去。
今晚雲層厚重,星子淡微,籠罩在夜色下的沙漠一片漆黑,看不清前路。
葉淮允從懷裏取出一顆南海夜明珠,聊以清明視線。
他手持羅盤,在沙漠中尋了大半圈,也不見褚廷筠的聲音。
四周荒無人煙,忽然,一聲凄厲的狐狼叫聲響徹在不遠處的半空。葉淮允猛地心頭一緊。
亡魂沙漠,無一生還。
幾個字在腦海中徘徊,他握着馬缰繩的手,無端就緊了緊。
馬蹄揚起沙塵,葉淮允在這片亡魂沙漠裏兜着圈子。每走一遍,懸在心口的石頭就往上一點,直到最後哽在喉頭,呼吸不能。
“褚廷筠!”葉淮允喊起他的名字。
聲音散在半空,與此同時,他腳下的沙粒突然動了動,像是開始往下坍塌。
葉淮允頓時警覺,想要讓馬匹加速跑起來。
可像是有什麽東西拉扯住馬蹄一樣,風歸雲乍然往後退去,葉淮允也随之被摔下馬背,跌在沙粒中。
周圍的沙子開始飛速流動起來,以他和馬匹為中心,形成一處凹陷,一點點往下沉去。
葉淮允想要往上爬,可他的腳已經被流沙纏住,一點力氣也使不出。
越掙紮便下陷的越快,葉淮允索性不敢動了。任由流沙一點點漫過他的腳踝、膝蓋、腰臀……
葉淮允看着流動的沙子,仿佛就像是自己流失的生命。他倏爾明白為何進入亡魂沙漠的人,都會無一生還。
可路是探清楚了,這條命好像也快沒了。
生死關頭,他忽就有點想笑,恐怕自己會成為史上最短命,且死因最荒誕的帝王吧。
葉淮允緩緩閉上眼睛,“淮允——”
遠處,褚廷筠的聲音驚得他眼皮子一顫。在确定不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後,葉淮允用力将手中握着的夜明珠抛出,算作回應。
褚廷筠霎時奔到他身邊。
“淮允,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來。”
葉淮允依言将手伸出,可他已經陷進沙粒太深,指尖怎麽也夠不着褚廷筠的。
心中焦急,褚廷筠把玄翼劍伸了下去,對他道:“抓住劍鞘。”
葉淮允這下是輕松抓住了,褚廷筠咬着牙,使出全身最大的力氣往上拉。眼見似乎有一些成效,突然,玄翼劍的劍鞘與劍柄驟然脫離,剛剛被拉上來一點的葉淮允受到流沙反吸,整個人在瞬間就被吞噬了下去。
褚廷筠看着滿堆還在流動的黃沙,想也不想,就縱身躍了下去。
黃沙淹沒身體,堵住鼻孔,葉淮允死死閉着眼,屏着氣。
就在他要支撐不住之時,忽然整個人感到一輕,從半空摔在了堅硬的地面上。
他緩緩睜開眼睛,所見是比夜色更濃稠的暗,伸手不見五指。
“淮允!”褚廷筠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你在這裏嗎?”
葉淮允心頭一震,回應着他,“我在。”
褚廷筠道:“你站着別動,我去找你。”
耳邊漸起急促腳步聲,下一秒,葉淮允就被緊摟進一個懷抱裏。鼻尖是熟悉的淡淡蘅蕪香,惹得他忍不住深嗅了一下,又一下。
片刻後,葉淮允輕錘了一下他的後背,“朕要被你悶死了。”
褚廷筠這才松開他,舉起方才在沙漠中撿的夜明珠,照在他臉側問:“沒事吧?”
葉淮允拍了拍臉上沾染的少數沙粒,搖搖頭,“沒事。”
在夜明珠的照亮下,兩人發現他們四周盡是石壁,像是處在一座石室當中。
葉淮允抱着也許有出口的僥幸心理,走到四壁前摸了摸,他不懂玄門機關,便只能一處處嘗試過去。
試了一圈下來一無所獲,而褚廷筠始終站在他身後,雙臂環胸,不僅不來幫忙還有幾分看好戲的意味。葉淮允頓時有些氣惱,“褚愛卿莫不是想被一直困在這裏?”
褚廷筠在夜明珠微弱玉光中笑笑,“若此地僅你我二人,我的确願意被困一輩子。”
葉淮允涼涼“哼”了一聲,“餓死你算了。”
語罷,自己的腰倏爾被人從背後抱住,褚廷筠的下巴擱在他頸窩,“我還沒問,你怎麽來這裏了?”
葉淮允有些尴尬地紅了紅臉,幸好此處昏暗,身後的人也看不見。
褚廷筠又道:“你既不說,我可就默認是陛下想我、憂心我了。”
葉淮允還在保持沉默,不願意輕易承認。
褚廷筠一把就旋過他的身子,又捏起葉淮允的下巴,讓他看着自己,眉目認真道:“淮允,我錯了。”
“四年前,我不該給你下藥,不該假傳聖旨不告而別,不該一封信都不寫給你。一年前,我不該連夜趕往西南,害你在城樓上淋了一整日的雨。淮允,我……”
“不,你沒錯。”葉淮允心跳得極快,語調卻端得平靜,“錯的人是朕。”
“身為帝王,朕不該把滿心情意都撲在你一人身上,否則也不會在享遍大喜後,歷盡大悲。”
他每說一個字,褚廷筠環住他腰肢的手就緊一分,有些不知所措,喃喃:“淮允,我保證,從今往後再不會離開你。不論你想睥睨天下蒼生也好,還是想退隐山林也罷,我都陪着你。”
“就原諒我這一次可好……”說到後面已經是哀求。
像褚廷筠那般驕傲的人,葉淮允哪見過他這樣無助,幾乎是馬上就沉溺在了他的柔聲低語中。但理智告訴他,不能輕易松口,于是道:“有時間說這些,不如先想想怎麽出去。”
褚廷筠順其自然就理解成:“只要我能找到出去的法子,你就原諒我?”
葉淮允:“……”
褚廷筠當他默認,立即開始找起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