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屍毒
這大概是讓所有将士最不知所措的一場仗。
敵軍的影子還沒瞧見半個,我方大将軍卻先發了瘋般,怒吼着朝沙漠腹地跑去。
而沒過一會兒就連他們的陛下,也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若非狂風卷起的黃沙,和吹來腥甜之氣,還提醒着他們這是在草木皆兵的戰場之上。否則單看葉淮允追逐着褚廷筠的癡惘背影,幾乎要叫人以為是陛下的漫漫追夫路。
葉淮允武功本就不如褚廷筠,這會兒褚廷筠內力瘋狂滋長,又是不要命的跑法,他就更是難追上。
眼見着兩人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他就快要看不見那玄色身影時,褚廷筠驟然停住了腳步,站在一座沙丘上。
玄翼劍赤色光芒籠罩着他整個人,仿佛把暖融的陽光也阻隔在了外頭。
褚廷筠高高舉起玄翼劍,又重重插進沙地,頓時揚起一片沙塵。
一具具屍傀便在這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葉淮允腳下的沙地被震得顫動,他粗略數了數,這次的屍傀至少是以千計數的,而且還有更多的,正源源不斷從沙漠裏緩緩爬上來。
他看見褚廷筠站在沙丘上一動不動,只低着頭,好似感知不到外界任何動靜。繼續朝前奔去,心裏一遍又一遍重複:他一定要趕在屍傀之前,救下褚廷筠。
戰馬不慎崴了蹄子,跌倒在沙漠裏,葉淮允就足尖點地,運起輕功。
一陣哨聲突然響徹在半空,乍一聽,與昨日屍傀撤退的命令聲相同。但今日,褚廷筠在聽到聲音後,頓時一口鮮血湧出喉頭。
他咳出血後,冽嘴一笑,帶着血淋淋的牙色,一步一步徐徐朝葉淮允走來。
葉淮允眉頭緊皺着,死死盯着他。褚廷筠的每一個動作都木然至極,眼瞳雖赤紅着,但其中一點神采都沒有,空蕩蕩的,仿若從赤焰地獄走到人間。
褚廷筠的玄翼劍在半空一揮,屍傀們立刻就得到了指令,開始朝辰軍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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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淮允心裏駭然,他這是……被妖劍反噬後,又在屍毒影響下成了其餘屍傀的頭目?
“廷筠?”葉淮允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問:“還能認得我嗎?”
他伸出手,想要擦拭去褚廷筠嘴角的血漬。
指尖就快要碰到他的皮膚,褚廷筠驟然出手,掐住了葉淮允的脖子。
“陛下!”遠遠趕來的謝岚焦急出聲。
褚廷筠擡頭朝謝岚看了一眼,眸底一點溫度也沒,五指漸漸收緊,“別過來,否則我殺了他。”
謝岚果真不敢動了,他是真怕此時的褚廷筠,會六親不認。
而葉淮允還在笑着,除了被褚廷筠掐着脖頸,幹咳不已,仿佛眼前這個人還是他最溫柔的枕邊人。懸在半空的手落在他的嘴邊,用白色袖子擦去血跡。
“廷筠,聽話把玄翼劍給我好嗎?”葉淮允還在哄着他:“把劍給我,然後我們回家。”
他說着,就去握褚廷筠拿劍的右手。
“回家?”褚廷筠面如死灰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表情松動。
“對,回家。”葉淮允溫聲回應着。
他的手已經就要接過玄翼劍,褚廷筠掐着他脖子的力道也松了一些。
突然,褚廷筠像是想起了什麽,猛地把葉淮允整個人從地上拎起,“你騙我!我早在二十幾年前,就已經沒有家了!”
“咳咳,咳……那些都過去了咳……”葉淮允喉管被扼制,艱難地吐着字眼:“你有家,有我葉淮允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葉淮允?是誰?”褚廷筠反問。
葉淮允心下一痛,這是認不得也記不得自己了嗎。
看着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葉淮允認真道:“是你的心上人,是愛了你兩世、等了你四年的人。”
褚廷筠愣愣反應着他的話,像是在搜腸刮肚。
葉淮允手疾眼快,趁機一把奪過他的玄翼劍,丢給了不遠處站着的謝岚。
褚廷筠渾身一震,意識到他做了什麽,“你又騙我?!”
葉淮允就快要呼吸不上來,聲音卡在後頭發不出,只能連連搖頭。
褚廷筠怒目大睜驟然,左掌緩緩蓄力擡起。
葉淮允坦然地閉上眼睛。
下一秒,他就覺得脖頸一松,跌坐在了地上,臉頰濺漫溫熱的血液。葉淮允遽然睜眼,褚廷筠剛剛那一掌,沒有落在他身上,卻在最緊要關頭拍在了自己胸口。
葉淮允眼眶微熱,哪怕是這樣理智喪屍的情況下,他寧願自毀,也不忍心傷自己麽?
而褚廷筠倒下的同時,身後正與辰軍交戰的屍傀也紛紛停下動作,開始撤退。
但這一戰還遠遠沒有結束,屍傀撤退後,妖風又起。在衆人視線迷蒙中,常信王的軍隊從四面八方湧出,頓時與辰軍混做一團。
葉淮允把褚廷筠橫抱起交到謝岚手上,“帶他回營。”
“那陛下你……”謝岚看着他從地上撿起自己的長劍,翻身上馬,作勢朝戰中之地而去。
葉淮允深吸一口氣,褚廷筠倒下了,他還沒有。
這場在亡魂沙漠的初次較量,絕不能輸。
殺聲四起,刀劍相接。從日挂中天,到殘陽西下,再到弦月東懸,亡魂沙漠被無數士兵的鮮血浸染,真正埋葬了萬千亡魂。
到了臨近天明之時,葉淮允銀白色的铠甲已經沒有一處不是血色,有他自己的,但更多是旁人的。
他渾身是血地回到軍營,也顧不得休息用膳或清理洗漱,徑直就往褚廷筠的帳中而去。
甫一掀開營帳,就看見軍醫和趙初陽跪了一地,這場景太過熟悉,和他初來西南那日如出一轍。
昨日褚廷筠被玄翼劍反噬,又受了自己一掌。情況有多嚴重,葉淮允心裏有數。
他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嗓音沙啞地開口:“據實說吧。”
這次連寬慰他的人都沒了,沉默半晌,然後所有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樣,同時嘆道:“褚将軍被紊亂的內息震斷全身經脈,又深中屍傀之毒,怕是……陛下節哀。”
葉淮允阖着眼,單手支額,仿佛整個人的重量都凝聚在手肘一點。然後他低聲說:“朕知道了,退下吧。”
沒有發怒,甚至平靜得有些不正常,就像四年前褚廷筠不告而別那一日的清晨。
因為他知道,大發雷霆和遷怒于人,都沒有用。
他脫了笨重铠甲坐在塌邊,臉上幹涸了的血跡,還有一部分是褚廷筠打了自己一掌後,從喉頭噴濺出來的。
葉淮允把手指搭上他的脈搏,經脈寸斷,想來應該痛極吧。但睡着的人大概是沒有感覺,否則怎麽連眉毛都不皺一下,沉寂得讓人心慌。
他把褚廷筠冰涼的手放回錦被中,帳外突然響起趙初陽的求見的聲音。
趙初陽呈上一個小紙包,說道:“這是前日在陛下帳中搜到的物什,應該就是那晚潛入營中的刺客留下的。”
葉淮允接過紙包,剛剛打開一個小角,就聞見一股腥甜的味道,像極了昨日戰場上引發褚廷筠失控的氣味。
紙包裏頭裝着的,是某種淡黃色粉末。葉淮允用指尖捏起一些研究片刻,又覺得細品之下,這氣味在腥甜中夾雜了一絲藥味,與昨日不同。
“這東西的效用,查清楚了嗎?”葉淮允問道。
趙初陽搖搖頭,“微臣無能。”
葉淮允細心發現,這紙包并非是單純的一張黃紙,在某個角落還畫着一小幅插畫。
工筆簡單至極,內容也僅有一處山谷,空中懸月。
葉淮允眼眸驟然眯起,恍然有什麽福至心靈,他登時從榻上站起來跑出去。
趙初陽在原地愣了愣,正猶豫不知是回去還是留下好,葉淮允又急匆匆地跑進來。帳簾一開一合,鼓吹進來不少半暖春風。
葉淮允剛剛是跑回自己帳中拿地圖了,他把當日自稱獵戶那人呈來的地圖攤開在桌上,一點點看去,疊水谷的上方,也畫蛇添足地多畫了一輪月亮。
山斷為谷,月升為夜。
段?夜?
“這東西有可能解屍傀之毒嗎?”葉淮允擡頭看向趙初陽問。
“微臣不知。”趙初陽不敢妄論。
“那就試試看。”葉淮允道:“在煎給廷筠的藥中,加一些進去。”
“陛下,這……”趙初陽頓了頓,“這是否有些不妥?萬一這藥非但不能解屍傀之毒,反而會加速毒發,那褚将軍……”
葉淮允看着紙包上那一小處工筆畫,嘆了一口氣,“賭一次試試吧。”
至少疊水谷一戰,不就是賭出來的絕處逢生麽?
而此時此刻的西南王宮中,段夜推開偏殿門,就見江麟旭若有所思地坐在窗邊。
“在想什麽?”段夜走到他身邊坐下,從袖中拿出一張信箋遞給他,“先看看這個,內應剛傳回來的消息。”
江麟旭狐疑接過,他只粗略掃了一眼,拿着信的手頓時一抖,“義兄他真的沒救了?”
“倒也不一定。”段夜勾唇一笑,“還需看天意造化。”
每當他這樣笑,江麟旭就知道這人是在算計什麽,懷疑地道:“你是不是動了什麽其他手腳?”
段夜也不答,只說:“日後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