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陌路(上)
打從老板支棱着他那對擠在松懈皮肉裏的小眼睛四處尋摸的時候起,我就預感到他吩咐下來的一準兒不是好活。
果然,在廖無幾人空蕩酒吧裏逮住我之後,他扔給我這麽一件“好差事”——
“小胡,我聽曼琳說你從前是搞樂隊的,咱場子的駐唱趕回家跟媳婦兒零點倒計時去了,剛有桌客人點歌,你就上去頂一會吧。”
那小丫頭,嘴也忒快了,沒兩天的工夫在老板那把她知道的我那點事兜了個底兒掉。
“老板,咱這兒什麽時候提供點歌業務了?”我嘴上應付着,心裏盤算該找個妥帖的借口推了這差事。
當然,這不是因為我唱歌走調或者五音不全,實際上不那麽謙虛地說,我這嗓子唱出來的歌,還是挺像那麽回事兒的。
可但凡我要還想走這條路,就不至于撇下北京那一幫子獨自跑到這來重操舊業——也算是小河的舊業——當起酒吧服務生了。
老板對我的反問不以為意,“過年嘛,統共這幾桌客人,你還不多謝人家大年夜的來捧場。”
那雙地心引力體現的過分明晰的雙層眼袋已經顫動着走到我面前。
“我是跟人組過樂隊不假,可我是鍵盤手啊,唱歌這活兒真不算在行。”我依然試圖僞裝自己借以躲避這項在我職能範圍之外的任務。
“那也比我們這些外行強,去吧,動動嘴皮子不比你跟這端酒收桌子省勁兒。完事兒夜宵大家夥吃餃子,韭菜豬肉白菜羊肉都有,管夠。”
老板也是北京人。似乎人一離開家門,就對自己曾經嘲諷過數遍的同時又不遺餘力維護過的家鄉異常眷戀,連帶着對老鄉也分外熱切,因此一個多月前我循着招聘啓示找到這裏時,老板十分爽快地留下了我。
眼見這今天一轍是躲不過,那索性別再垂死掙紮了,不如幹脆看開些來得舒坦,我這麽寬慰自己。
老板說的也有點道理,橫豎這裏沒有我認識或認識我的舊人,也用不着瞎矯情,不過是在這小場子裏張嘴唱首歌,怕什麽,“得嘞。唱劈了您可別扣我工資啊。”
“放心吧,只多不少。”
肩膀被打氣似的捏了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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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揉着後頸窩自我催眠了片刻,走到臺邊。
接過曼琳遞過來的顯示着歌詞的ipad一看,當即一道響雷打從耳邊過,震得腦子裏嘈雜的回聲響成一片。
腳下踩了玻璃渣似的幾步跳到屏風後面,我探出頭偷眼看點歌的那桌人,嗓子眼兒裏像噎了塊口香糖,不知道該吞還是該吐,上下都不得勁。
這裏的光線一如絕大多數的酒吧那樣,暗昧不明,幾個人的五官都掩在陰影裏看不分明。但我只一眼就确定,坐在那張桌子後面的人裏,沒有他。
喉嚨裏的黏糊勁兒頓時消了大半,可也說不清為什麽,腳底下還依舊虛浮,踏不實地面一般,心裏也跟着沒底。
我是怎麽也料不到,竟然有人大年夜的不回家,還跑酒吧來聽人唱“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誠然,這哥們兒也不是知情人,他并不知道我和小河的之間的經歷與糾葛,更不會有意撩撥我心中才見平複的水面。
可我忖摸着一定是老天也覺得我欠了小河的,所以即便我耗子一樣地抱頭逃了也不放過我,要時時處處提醒我自己做過的孽,讓我像一只西北風裏不停打轉兒卻原地踏步盡是徒勞的風車,不得安寧。
好在我這人皮實、心寬,被窩裏揣了個炸藥包也照樣撣撣土灰接着睡。這些在我的運行軌跡中已經被人為揭過的事不至于令我當場垮臺。
“……我有這雙腳,,我有這雙腿,我有這千山和萬水;我要這所有的所有,但不要恨和悔;要愛上我你就別怕後悔,因為一天我要遠走高飛;我不想留在一個地方,也不願有人跟随……”
小河最喜歡這段詞兒,準确地說是喜歡由我唱出來的這段歌詞。
我在樂隊的位置是鍵盤手,在臺上亮嗓子的時刻寥寥,可不論我再怎麽對命運這個俗不可耐又毫無科學依據的詞眼表示不屑一顧,依然要承認,它是唯一得以解釋極少踏進酒吧大門的小河如何會看中我這副有形無狀舊皮囊和內裏他至今沒捋順溜的花花腸子。
命運就命運吧,橫豎我也沒什麽堅定的哲學立場,不必為搖擺在物質與精神之間感到煎熬。
毋寧說我高中辍學的文化水準壓根兒也明白不透哲學立場是個什麽玩意兒,只是以前在樂隊裏一老玩兒深沉的哥們兒那聽過幾耳朵。
我老覺着自己只是棵植物,連人常說的動物本能都不具備,起碼動物還有領地意識,懂得覓食、做窩、繁衍後代,而我只會在同性身上做無用功。
也許我是棵鹽堿地裏營養不良的歪脖樹,有陽光雨水滋養的時候就抽抽條,沒有也不燥,畢竟植物是沒有思維的嘛,就在原地靜等着,等到枝葉蔫吧根須爛盡便又回歸土地完成一輪自然界的循環。
像小河眼中那個發自肺腑唱出《假行僧》的人,不過是我無心插柳長出來的一層徒有虛表的殼,正如我當初聲勢壯大地從家裏跑出來,最終也沒跑出北京城那樣。
并且這也僅只是他單方面對我的初印象,我認識小河,那又是好一陣子之後的事兒了。
後來他讓我在沒外人的時候單獨唱這首歌給他聽過,當時我們倆已經互相親過、抱過、摸過,滾過床單、從裏到外熟個透了。
其實那天我特想問問他,我要是真遠走高飛了,還不讓你跟着,你會怎麽辦?
但也只是在心裏一閃而過的想想而已,至于沒問出口的原因我還是有點兒羞于解釋,故而裝作選擇性遺忘了吧。
只沒成想如今這設想倒成真了,不知道小河在是不是正火急火燎地滿世界找我。或許我該遺憾當初沒一時沖動管不住嘴?
也許是認為我嗓門兒夠亮分外能感動人?也或是底下那哥們兒原本就為了來發洩,總之唱到“假如你已經愛上我,就請你吻我的嘴”時,他也離調萬裏地,跟着一通嚎。
我心說哥你上來自個兒唱得了,幹嘛大過年的來折磨我呢。
也對,人在痛苦的時候本能的會想到轉嫁痛苦,這無意識的行為往往還是在最親近的人身上施行,偶爾掙紮的厲害了,還會戳傷周圍無關的旁人。
這一下恰好戳在我最碰不得的一個膿包上,所以落下結尾最末一個音後,我就忙不疊地跑下臺,拖着感覺仍然不着地的兩只腳,浮游生物般沿着光線流遠的方向躲進旮旯裏回神去了……
小河的大名叫何雨,據他本人說他出生那會兒正巧下了陣雷陣雨,于是他由此得名。
在我的印象裏,頭回見他是在在劉啓的酒吧裏。
我從後臺出來的時候,他正在樂池邊站着,穿一套服務生工裝,眼睛裏映出染色燈流轉的光點,像有條泛着明滅熒光的銀河流過,在他光滑白淨的面龐上顯得分外奪目。于是劉啓開口喊他過來時,我自然而然的便認為他叫得應當是“小河”這兩個字。
雖然事後過腦子想想,正常人都會理解成“小何”這種通俗的叫法,可那雙狹長眼睛裏的光彩着實一眼撩穿了我的天靈蓋兒,當下令我再分不出心去思考。
劉啓囑咐完事情走開後,他并沒立刻去做事,仍然站在原處。也沒像其他新人一樣開口打招呼,主動說自己的名字。
“你是主唱?”這是他端量我過後,問出的第一句話。
他問得突兀,但我卻沒覺得無禮。
我低頭看看自己空空的兩手,揚起下巴點了點擺在樂池後方的合成器,“鍵盤手。”
他視線随着我的指引在樂池裏劃了一圈,而後又定格回我的臉上,眼神雖然平靜得過分,但還是掩不住整幅面容上的學生氣,估摸着是個趁暑假來勤工儉學的大學生吧。
他睫毛眨了眨,眼中的亮光随之閃動幾下,“可你的聲音很好聽,不唱歌有點可惜。”
不知道他是怎麽在吵雜的酒吧裏僅僅憑借三個字就判斷出我聲音好聽的,也許他只是随口恭維,不過這種語調平板的恭維倒着實新鮮。
我答複他的話還沒出口,紙殼兒就拎着吉他從後臺奔出來一把挂在我脖子上,“在這杵着幹嘛吶,走走走,葉子都就位了,再不過去又該招他發癔症了。”
我沒掙開卡在頸窩的手臂,被帶着轉身前聽見他問:“那你今天會唱歌嗎?”還是忍不住回頭看看他,擺手表示我也不知道,而後跟着紙殼兒走了。
更換曲目的間隙擡頭環顧,偶爾能看見他端着托盤從吧臺邊走過的側影。他個頭不矮,但身形瞧着單薄,在喧鬧起來的酒吧裏絲毫不顯眼。
等到散場他才又站到我面前。摘了領結,立在休息室門口。
盡管我在心裏提醒自己這不是間gay吧,可還是忍不住要把他判斷為同類,這其中的原因連我自己一時都想不明白。
“那句話應該說給你自己。”這次我先開口。
他嘴唇生得薄,唇角彎起來就牽成一條流暢的弓形。面上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沒問我這句看起來沒頭沒尾的話從何而來。
平心而論,我既沒耐性、也沒墨水去參與你來我往別有深意的撩撥。可那天偏生入了魔似的,半真半假的情話來得洶湧,漲破腦殼接連湧出來,好像打定主意不先開口告別。
直到從小河背上翻身下來後,腦子空了半晌,我才回味過來自己的反常。
而等我望向他瓷白的脊背時,又疑心自己還是沒清醒,因為我真切感受到他皮膚表層升騰地熱氣,逆着我汗毛生長的方向鑽進毛孔,滲透肌理。
因此在和他熟悉以後,我就一直稱呼他為小河,還特意強調過“河”與“何”這二者的區別。“小何”是張弛有度的朋友、同事間的稱呼,“小河”則昭示着我對他不同一般的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