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陌路(下)
從前林屹青說過,我給何雨取得這綽號聽起來就像個大姑娘,或者堪比黃花瘦的文藝小青年兒,我當時特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手裏轉着他的鼓槌回說:“這表達了我們倆愛意的流淌,你懂個蛋!”
“我是不懂,我要懂了林暄該殺你滅口了。”他翹起嘴角,丢了個媚眼過來。
林暄是樂隊的貝斯手,這個白臉隊長林屹青的男朋友,而我時常洩憤一般稱他們為一對兒通同作惡的姘頭。
要說這兩個姓林的,還有那麽一星半點兒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關系。不過血緣上雖說遠了點,可兩家人關系走得近,所以這一個假正經和一個真神經才能有機會勾搭成奸,攜手為禍人間。
隊裏林暄年紀最大,又整天不聲不響的,言行不可捉摸,故而我們都不太敢招惹他,只有小他兩歲的林屹青,對他一拿一個準兒,從沒脫離了掌心半寸。
林屹青說林暄會殺我滅口,雖然語氣是開玩笑的,可我琢磨着那瘋子真能幹出這事來。
我記得有回林屹青說我那和弦還差點兒火候,讓我休息日單獨去排練室,他好跟我說道說道。可那天等我到了排練室門口,還不及開門,就聽見林屹青走調的□□聲從門縫裏鑽出來,裹了蜜的葛藤條一樣,勾勾繞繞,簡直要刮掉人一層帶血的皮肉。
在我眼前還懵着,不知該作何反應的時候,又聽見門板上“咣”的一聲,似有個重物撞擊在上面,拔高的聲調立時比先前又清晰了大半,還間雜了一句含糊斷續的話,“不、不找他了……啊……不找了……”
大天白日,只隔了一道鐵皮門,那聲兒瘆得我汗都下來了。
旁邊梧桐樹上繁盛的枝葉間倏地飛起幾只麻雀,扇翅膀的撲拉響動都驚了我一個哆嗦,随即那斷片兒的思路也重新接回去了。我追耗子的湯姆貓似的将兩條腿掄成呼呼轉圈兒的風火輪,急吼吼地趕回我那烏漆抹黑的地下室,發了條短信給林屹青,說我臨時有點事兒,去不了了。
這是今年年初時候的事兒,那時我還和林屹青、林暄、紙殼兒、葉子同屬一支樂隊,夜夜流竄在大大小小的酒吧裏。
如今眼看這年根兒都只剩個須尾的那一丁點兒尖兒了。
酒吧裏工作的服務生多半都要回家過年,我這個出來躲清靜的自然不會趕在這時節回去,何況我能回哪,那間倒杯水沒一會兒都能漂起層冰碴子的地下室?恐怕連那地下室都被房東另租他人了。
所以我一早就跟老板打過招呼,三十初一照樣來上班。這兩天活兒清閑,還能領三倍工資,老板也為多招徕一個為能春節期間照常營業出一份力的員工舒了口氣,兩全其美的事兒,何樂不為呢?
……
“小胡,小胡!在這愣什麽神兒呢,想家了?”老板的糙嗓門自背後傳過來,我才發覺下臺以後我已經跟這杵了小半個鐘頭了,來這前的一些事看畫片兒似的在眼前過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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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殼裏仿佛灌了半碗稀粥,一晃三響,老板說的話全沒聽進去,唯有重複頻率特高的兩個字略過耳朵直接挑撥我的神經。我口齒不清地應付着,眼前不自覺又拉開另一幅水裏浮出來的彩畫片兒……
老板管我叫小胡,跟劉啓一樣。
劉啓也是家酒吧的老板,我和林屹青、林暄、葉子、紙殼兒在他那駐唱過大半年。那段時日不用再四處跑場子,又由此尋摸到了小河,令我打心眼兒裏對這個人怎麽看怎麽順眼。
他喊人就總喜歡小胡、小林的叫。
起先我對此不甚在意,後來在麻将桌上,我腦子裏賊光一閃,對此提出異議,“甭小胡小胡的了,多見外,要胡也得胡一把大的不是,叫我小海吧,要不海子也成,我還借大詩人一回光。”
我嘴上是跟劉啓這麽說,眼珠子卻一個勁兒往小河那邊瞟。
而他眼神明明炙熱得像要長出觸手來當場扒光我的衣服,面上卻還不願意表現出來,竭力裝作事不關己的模樣。可緋紅的耳根終究掩飾不住。我盯着他薄嫩的耳垂,惡意地笑了笑,收獲一枚惱怒的眼刀作為回報。
他會為此反常的緣由,來自于頭天半夜裏。
當時,床腳那臺挂了層黑膩子似的風扇在咯楞響了一陣後終于徹底玩兒完,我和小河都被那動靜吵醒,起來捯饬了半天,三片扇葉子也沒再轉半下。
沒了風扇,兩個人在老鼠窩大小的地下室裏悶着實在熱得睡不着,他就說看電影吧。我想眼前這情形也沒心沒力再拉着他幹點兒什麽了,就低頭點着煙,含糊地應承了。
他從雙肩背包裏掏出筆記本來開機,那除了電線連根兒電話線都沒有的地下室自然也沒網,只能看他硬盤裏存的片子。
不知道小河是真老實還是藏得太深,反正我把他那500G的硬盤翻了個底兒掉,也沒找着一部這個年紀的大小夥子打槍必備的片子。
我先前想臊他一把的損勁兒無處施放,只得偃旗息鼓,随他選了一部老電影。外文的,我那剛能認全二十六個字母的英文水準,一個詞也聽不懂,只能一個勁兒盯着底下的漢語字幕瞅。
字兒我倒認得全乎,可它們連在一起的意思愣是沒明白,腦子裏雲山霧罩,伸胳膊踢腿兒的方塊字盤盤繞繞,擠在我大概像地頭上的小水渠一樣淺薄的腦回溝裏,那情形活像晚高峰時連環追尾的高架橋。
幸而我這人一向不鑽牛角尖,說好聽點兒叫灑脫随性、不執妄,要照直了說就是懶,既懶且沒心肝,天塌了有個兒高的人頂着,我擔心個毛。站不住了我坐着,坐不直我就歪着、躺着、趴着,總之我總能給自己找着舒坦的活法,這天怎麽也壓不到我的肩膀上。真要是大家夥兒都頂不住了,那就算我命該絕于此,和大夥一道兒投胎去拉倒。
我人生的頭二十年都是這麽過來的,至今也沒打算改個路子,所以當時那些不知所雲的臺詞,我琢磨了幾分鐘,随後就釋然了,不明白,那就不明白吧,我只當看畫聽聲兒不就成了。
小河大概看得入迷,全然沒發現我那一通神情閃爍不着邊際的神游,還兀自托腮不言不語地坐在床邊兒上,纖長的四肢蜷着,身子動也不動,只有睫毛在屏幕的光亮裏上下翻動。
我額角還在往外沁着汗,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條內褲,歪靠在床頭心思閑散地一會看看屏幕裏深目高鼻的洋妞兒和金毛猴子,一會轉頭瞧瞧多餘套一件背心,熱得直冒汗的小河。還不時偷空點支煙,漸漸的地下室裏那股燥熱就不那麽灼人心神了。
有滴汗從小河發際線裏流下來,就那麽綠豆粒兒大小的一顆,直落到眼角邊兒,壓着下睫毛滾下來,像滴眼淚,一路拖曳着晶亮的反光,最後停在臉頰上,不動了。
我之所以沒用水晶、珍珠這一類的比喻,是因為我眼裏的小河,既不同于他往常在人前的模樣,又蒙上一層我那地下室裏混雜着煙酒氣的黴味。那些個古今中外千萬人比過、用過的詞眼,都不足以體現出這個是與我交彙的獨一無二的小河,倒不如綠豆這個接地氣的形容來得形象。雖說夠不上有美感,可也算在我貧瘠的文學素養裏扒拉出來的最天然、真切的詞彙了。
汗珠表面的反光跟随電影畫面不斷地閃,他也不及擡手擦。而我明知道那是汗,不是眼淚,可他臉頰挂着水珠的模樣仍然像一支冒着絲絲涼氣兒的鹽水冰棍兒,讓人舌尖發癢,想湊上前去嘗嘗滋味兒。
我滅了煙,把臉湊到他耳朵邊,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兒接下那滴汗,側頭問他:“你名字裏水多,莫非人也是水做的。不能像林妹妹一樣掉眼淚,就可勁兒的用汗毛孔往外排水?”
他歪了歪腦袋,用耳朵蹭着我的鼻梁,沒回頭,眼睛依然盯着屏幕說:“那你這又湖又海的,家裏還不見天兒的發大水?”
耳廓邊緣薄軟的耳骨隔着皮肉在鼻尖來回刮過,叫人忍不住要将它捉在齒間,輕輕咬一口。
“可不嘛,我這的水都流成河了。”我掰過他的臉,接連親他的眉毛眼角,再順着筆挺的鼻梁一路下移。
他睫毛顫了顫,想偏頭避開我的目光,奈何後腦勺落在我手裏,挪不開分毫,想開口讨伐我這張貧嘴的時候又被我貼上嘴唇伸進舌頭,把吐了一半的音盡數堵回嗓子眼兒裏去了。
摸着小河的肩胛腰背親了個盡興,直到兩個人貼合的皮膚都開始冒汗了我才撒開嘴。
“海納百川,你這條河早晚流到我這兒來,跑不了。往後你別跟着紙殼兒他們亂叫,就叫我小海、海哥、海子,時刻記得你這條河的歸宿。”我仍然沒放開他的後腦勺,就那麽鼻尖點着鼻尖說。
他見掙不開我的手,索性不躲了,眯着那雙內勾外翹的細長雙眼,一幅憊懶模樣地嘲諷我,“你幾歲啊,還海哥,真好意思的。”
“你不就大我那麽一年零幾個月麽。反正甭管年紀,你看着就小,跟高中生似的,所以我是哥。”
“……噢,哥。”他去掉了海字,拖長了尾音叫我哥。
我保證他是故意的,一對兒狹長的眼睛裏還溜着晶亮的光,泛出點狡黠的笑意。我緊了緊攬着他腰背的另一條胳膊,探出舌尖去勾畫他薄潤的下唇。
“哥哥……”他就保持下唇被我含住的姿态,輕聲喊出這兩個疊字,聲音透過接合的黏膜直往人心竅裏鑽,接連不斷地激起片片水花。
小河平時在外人面前是斯文內斂的,面相還帶點兒少年人的稚氣,不太像一個将要畢業的大四學生。甚至于在酒吧工作的時候,被年輕女孩搭讪要手機號,還會不知所措地漲紅了臉磕巴半晌,唯獨到了我這就言行無狀,也不再矜持,如同換了個人。
貼合的皮膚蠢蠢欲動。
我蟄伏已久的理智猛然跳出來,唾棄自己竟然會有這種似乎違背倫常的欲求。但身體卻感到一股異樣的興奮正打通血管湧遍全身,驅使我擡手将他推靠在床頭上,輕聲道:“再叫一聲。”
筆記本被遺忘在桌子正中,進度條還在兀自繼續前行,周身的聲響随着脈搏加速而升騰,霎時變得吵雜。小河含水的聲線與聽不懂的語言交混,相互遮蓋,不清晰,卻又讓人敏銳地覺察到其中的細微顫音,于是呼吸也不由自主随之顫動。
我掀起他的背心,由肩頭一路撫到收緊的腰線,指頭往下勾進僅餘的那片布料中。含糊的聲音在我觸碰到他時驟然停頓,随即轉為灼人的喘息,絮絮不斷,初秋枝頭灑落的枯葉一般紛紛揚揚……
筆記本屏幕還亮着,不過已經沒人有工夫去關注它。呼吸勾纏,和着鉚接松散的木板床制造出的雜聲,越演越烈,低啞的英文對白早就在其中淹沒。等隔天上午我們醒過來,沒合上的筆記本早已經低電量自動休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