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殊途(中)

我翻出這幾件不算太舊的舊事攤開在霧霾中、路燈下,是為了鬧明白我是如何練就出一副同類雷達,得以從那群吵吵嚷嚷的人中一眼叼住小河,将他隐瞞的身份從僞飾的外殼下剝出來的。

回想的同時腳下步子也沒斷,只是被拖慢了幾分,從酒吧回我住處的路程才剛過一半。

這回我沒住地下室,而是在一套單元房裏租了間十幾平米的卧室,和另外兩個租客共用廚房客廳洗手間。

其實在北京那會兒也不是從頭至尾都難麽落魄,以至于要窩在間牆皮上經年的灰厚得透不出原來的色兒,偏偏又能把隔壁的聲響漏得分外清楚的地下室裏。

紙殼兒是為了老家的還在上學弟妹,才縮衣節食、四處擠地下室住,把自己個兒折騰得像個紙片人。而我不過是懶怠挪動,打從我離開家往酒吧打工那會兒就住在那,在劉啓那駐唱之後,雖然手頭上沒那麽緊巴了,可想想我一天撕下一頁的老式日歷一樣單調貧乏的生活習性,換不換地兒便也沒多大區別了。

其實但凡我轉轉腦子,就能明白,小河也和我一樣——他全然沒必要在劉啓那裏當服務生。

他沒有家人,也不欠外債,甚至還有一筆讓人眼紅一把的遺産,即便願意勤工儉學,也大可以像尋常大學生一樣去快餐店,幹嘛要選一個與他的脾性格格不入的地方呢?

起先小河并不提常談及我們的關系,也很少對我提什麽要求,唯一執着的事就是在排練結束的時候去練習室找我,讓我多留一會,唱兩首歌給他。

我也沒心思深究他是不是真如先前所說的那樣認為我的聲音好聽。

如果一定要深究我察覺出他變化的時間點,那大約就是在他暑假快過完的時候,……

“中秋節也不回家?”今年中秋過得早,離他開學還有将近一個星期,我隐約記得他家好像不遠。

“不用回,我沒有家人了。”他手中的雜志翻過一頁,給這句話加上幾聲模糊的尾音。

我聯想到他出來打工的境況,随口猜測,“出櫃被趕出家門了啊?”

聞言,他沉默片晌,再開口聲調像先前一樣平穩清朗,他說:“不是,我沒有機會向他們出櫃了。”

盡管說得不夠明晰,但話裏的意思我還是能領會的。

我後悔開頭提起這個話題了,但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卻更加難以啓齒,不僅是後悔提及可能讓他的傷心事,更是因為不敢和他有表層之上的了解,不論是我對他的,還是他對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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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抿起嘴偷眼看他,發現他也在小心翼翼地側目瞄着我,手指間捏着一頁書,停在半空沒放下,似乎已經忖度好答複來等我發問——我不知怎麽冒出這樣一種猜想。

這想法随即被打上自戀的标簽,扔進旁人見不着的旮旯裏。

但我還是不再主動向他搭話。想到他的工期也要随着暑假一道結束了,心裏隐約感到松一口氣。

本以為他開學後只要不刻意聯系,就不再有太多機會見面,可等散場之後回到家,卻發現他帶着夜宵等在我家門口。

他的眼珠算不上圓亮,眼睑間的弧度遒美卻狹窄,睫毛垂下的影子平時總是遮住大半光亮。

我被這雙眼凝望,心裏所想的話就無論如何都出不了口,煩躁地掏出鑰匙,拉開門示意他進去。

燈泡晃了幾晃才徹底亮起來,屋子裏的景象足以一眼望盡,床上扔着幾盒CD,桌沿垂下一條蒸幹水分的半舊毛巾。

我沒再看向小河,顧自俯身收拾起CD,把碟片裝進塑料盒時,從盒面的反光中照見自己擰起的眉頭。

這發現倒讓人有點難以置信,我很少在自己臉上發現這種生動的表情,況且是在眼下毫無變故的情景中。

一定有哪顆螺絲擰錯地方了。

我洩氣地扔下手中已經收拾好的幾盒CD,轉身拖出兩張椅子,跟小河對坐在桌前吃夜宵。

屋裏靜得能聽見燈泡通電時細微的“嗞啦”聲,叫人吞咽的動作都不覺間變得小心細致。

就算低着頭,也清晰發覺到他不時望過來的視線。我直覺得不大樂意聽小河要出口話,等他咽下最後一口栗子粥後就急迫地用舌頭去堵他的嘴。

也許正該歸功于這房間的狹小,退後幾步膝彎就碰到了床沿,讓我們免于因為急切而在油漬層層堆疊的餐桌上行事。

仰倒時床單上散落的塑料盒硌到了他的後背,發出“咯吱”一聲碎裂的響動。

我翻身和他調換了個位置,揮手掃掉身側的雜物。

手臂收回到他背上時,包覆其外的套頭衫已經被他脫去,露出的皮膚就像一塊質感絕佳的白綢布,在燈泡散射出的昏黃光線中呈現出乳酪色澤。手掌在腰側滑過去,兩片皮肉剮蹭間滴下混在一起的汗液……

從小河脖頸間擡起頭時,舌尖上盡是汗水的鹹澀味。

所以說,情調需要天時地利,現實與文藝作品給終究距離不近。誠然,我心裏盤算的也并不是怎麽讓這間地下室變得有情調。

小河将下巴伏在我肩上,呼吸平歇唇間後重新呼出熱氣時,我才倏然想起自己先前的目的。

下颌尖和着吐字的節拍,一下一下戳在我肩頭。

那天他究竟說了什麽,我不清楚是連帶用過的套子一起丢進垃圾桶了,還是壓根兒就沒聽進耳中。

眼下回憶起來的只有當時前功盡棄的惱怒,或許還有點慌張——為着一股錯覺,好像脈搏不由自主地與他下颌尖戳點的步調逐漸同步。

幸而看不見他的臉,那境況還不算難捱。我只用手固定住他的後頸,沉默不語。

可若是說那些話我全沒記住,後來又怎麽會知道小河的身家來路呢?

唯一弄明白的事,就是每次他貼在我耳朵邊兒傾吐不合時宜的內容時,我都惦記着下回決不能再不明不白地把他帶進家門。

從赤着沾滿熱汗的軀體到共同裹着一條棉被。适可而止,這四個字反反複複回放在腦子裏,盤亘不去。

但既然事實早都如此了,我也懶得去反省當時的自己,總歸不管羊究竟亡沒亡,我已經把牢補上了就成。

……

炮仗禮花的噼啪炸響聲一路沒斷,此刻從過往中抽出身來,發現不覺間那些聲響已經逐漸沉伏,只剩零星幾串了,四處此起彼伏的五彩閃光也轉變為寥落的獨奏。

精神了半宿的人們大概都倦了,睡去了,空餘滿地鮮紅的炮仗皮。枯葉早已落盡的梧桐樹靜立在堆滿積雪的街邊,與這鮮亮的色彩格格不入,一如我在自小長大的那個家度過的每一個除夕夜。

邪門兒了,我現在竟然不只是惦念小河,還會有點惦念那個逃開後就不敢再回想的家。

那個家裏只有我和我媽倆人。而我爸,在我記事兒前就死于車禍了。

當時我也在車上,他把我護在懷裏,自己被斷開的鐵皮削掉了半個腦袋。

我對那腦漿子四溢的畫面全沒印象,也不記得他的臉,只在照片裏見過他的模樣。平心而論,我長得很像他,窄臉盤,直鼻梁,眉眼清隽,只不過一對劍眉長在他臉上英氣蓬勃,在我神氣萎靡的臉上就愈顯沉抑,像背陰的牆面上兩道潮濕發黴的水漬。

打從我記事起身邊所有知情的人便都喜歡有事沒事叮囑我幾句,一定要有出息,不能辜負了他為我搭上的這條命。

這話我媽尤其愛挂在嘴邊。她是個格外要強的人,也許是因為她丈夫是為我死的,所以她看我的眼光總是尤為複雜,仿佛他的靈魂重合到了我身上,我既是她寄予厚望的對象,又是她餘生的唯一事業。

我總覺着,一個人整天在嘴邊兒念叨的經驗,時常只是偏見,少了一味酵素去發酵,就只是團烏漆抹黑的感覺,一攤稀豆腐般提不起來的沖動。

就像林屹青老神在在地舉着書念過的那句話:“每個人犯了錯誤,都自稱是經驗。”

要是錯過之後再沒有機會或膽氣去糾正那錯誤,便只能把這點兒經驗當做真知灼見留給後人,慫恿他們、教唆他們代替自己,去補完缺憾。

因此她不複從前的穩靜持重,在人後時不時的要麽聲淚俱下,要麽聲色俱厲地重複一遍這段往事,懇求脅迫我保證不辜負他和她寄予我的期望,不違背她畫好的願景。

就這麽,雖然我腦子裏應該沒有那件事發生時的記憶,但那些言辭長久地在我耳邊嚣響不斷,在我眼前一寸寸打磨還原出那幅場景,随着樹木年輪一樣環環相套着生長的的骨齡變得越發清晰。

起先我對這套邏輯深信不疑,見天兒玩兒命的跟自己較勁。可日子久了,面前就逐漸浮現出一個填不滿的黑洞,我當時那點少年心緒投進去,像落進無底懸崖的碎石子兒,連聲落地的響兒都聽不着。

心裏越惶恐,言行上就越忙亂、越出錯,結果只能是惡性循環,陰雲積得日漸厚實,那些言詞變本加厲,夾着看不見的冰碴子撲過來。

終于我對她喊出了衆人眼中狼心狗肺的一句話,我心裏上下翻湧了許久的一句渾話,“他救我一命我就要把命賣給他,賣給你們所有人,還不如不救我,讓我死了拉倒!”

這話将我心裏積壓的惡意不管不顧地朝她投過去,身上才從內到外感到舒坦點兒了,自以為像積了多年不斷擴散惡化的腫瘤一朝被摘除,像血管裏汩汩湧着的腥血都換了一遍,充滿自私的快意。

于是我背着個狼心狗肺的名聲,自願被趕出家門,臆想着從南到北從白到黑地獨自闖世界去了。當然,只是臆想,畢竟這四年多的時間我也沒走出北京城去,要不是認識了小河,我保準還在原地窩着呢。

也是因此,我從不否認自己是個孬種。我也想過自己這是忒矯情,像大多數的半大孩子一樣,把自個兒那一畝半分的不平看得頂天大,但總歸您也得給個機會讓人瞅瞅井口外面的天,才能省卻見天兒的顧影自憐不是。

自我降生至今的二十一年,這是頭一回獨自離開北京城讨生活,卻發現離開後的生活中,處處都充斥着勾人回想過去的引子。

我忘了從哪張被扯來當包糖炒栗子的舊報紙上看過,說是有個心理學家認為,一件事你每回想一遍,就會被按照潛意識中的願望改造一遍,所以當你把一件事回憶三遍之後,你記憶中的這件事就已經大半都脫離原狀了。

要這麽說來,關于家的事一直被我當做光盤上抹掉聲音畫面的空白略過去,變化估摸着還不算明顯吧。

可這幾天我把與小河之間的經歷翻來覆去想了這麽多遍,小河在我心裏的形象豈不是早就面目全非不複原樣了。那現在我念的究竟是原原本本的他,還是我憑着腦袋裏的臆想拼湊出來的一個不存在的他?

這些鬼念頭擠擠挨挨盤錯在我腦殼裏,互相争奪養分,搶着鬧着要冒芽出頭。

這不像我,真不像。不論是反複沉溺在某一段回憶中,還是思考這種跟我的半吊子學識不挨邊兒的心理學問題,都跟我混吃等死得過且過的處事原則南轅北轍不對調。

橫是跟林屹青林暄這倆文化人混久了,也熏陶出來那麽一點兒所謂的文學青年的憂郁氣息?

尤其是在有關小河的事兒上,這點文氣,或者說酸氣,揮發得格外徹底,每到提起他或是面對他時,就不自覺地換了種腔調。

但這理論好像還真的不無道理,在我的回憶裏我和小河的關系千般親密萬般契合,沾了晨露的藤蘿花一般層層疊疊氤氲在頭頂,香氣熏人欲醉。

然而現實總是不留情面。

畢竟我同樣沒有同小河做成情侶,或是情人。只是維持了比固定床伴更暧昧不清點兒的一種關系。

不找別人,也不在床下談感情,這是我打一開始就明明白白提出來的。

我不敢猜測小河是怎麽想的,也不想否認自己是一慫人,不敢見真章,只會瞎嚷嚷、假潇灑。

斷章取義地取一段老崔的歌詞,剛好能為我這行為作個注腳,“我只想看到你長得美,但不想看到你在受罪,我只想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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