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殊途(下)

我不介意花費大把時間去懷舊,除此之外也沒有其它事能同樣不費氣力的打發時間,連睡覺都要在奇形怪狀的怪夢中煎熬,各路人馬、牛鬼蛇神輪着番兒出場,吵鬧不休。

但冬天的冷風即便是大年夜也毫不給人留情面,臉被刮得知覺麻木了,氣管卻被涼氣激得疼起來,我被迫收起眼下不合時宜的感懷,緊了緊步子,埋頭往前走。

興許是頭半夜紮堆兒炸響的炮仗煙花給本就濃重的霧霾又加了一把勁,此刻天上既沒星辰,也不見月亮,唯獨昏黃的路燈在馬路上圈出一片片光亮,一路延伸連接起遠處泛紅的天邊。

“胡海。”

拐進一個岔路口,兩個路燈杆子間的暗處站了個人,在我的從他面前走過後開口叫住了我。

這兩個字像只無形的手對我當胸推了一把,腳下随之一頓。回過神來的頭一個念頭是跑,邁出半步後才發覺那聲音有點發悶,還帶點兒沙啞。

不是小河。

我疑惑地回身。那人擡步走到我面前,在路燈下完整現出身形。

面前這個裹在長風衣裏,鼻頭凍得發紅的人,是林屹青。

“你怎麽……找到這的?”

我盡力穩着聲線,讓自己說話不磕巴。

林屹青像沒聽見似的,全無反應,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在我幾乎要疑心半夜撞見鬼了的時候才開口,“你手機號沒換。”

他依舊面無表情地盯着我,動也不動地立在這寒冬夜裏,假人一樣,只有張阖的嘴唇間呵出模糊的白霧才顯出點人氣兒,“就這點兒本事還好意思跑?”

這回我真結巴了,語無倫次地“我”、“你”了半天,慶幸與無力一股腦兒的沖上頭頂,在腦殼裏輪番敲打。慶幸小河不知道我有不換手機號的偏執,無力則是為了被林屹青這個笑面虎拿捏得這麽準。

我不願意再對上他的視線,低下頭裝模作樣地重新系出門時胡亂挂在脖子上的圍巾。

“你知道他其實早就注意到你,有意到劉啓那打工的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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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屹青的聲音還是發悶,大概是凍感冒了,所以剛才我沒聽出來是他,不過話裏的內容倒一如往常的字字珠玑。

“擔不起他這份兒喜歡,想逃?”我不回話,他便顧自用言辭抽我耳光,“為這點屁事兒你至于嗎,還敢說不喜歡他?啊,對!你确實不喜歡他,你愛他,是愛,對吧?愛情的力量支撐你獨自遠走千裏!”

他這“愛”字一出口,我倏然身體不受控制般擡起臉來,連最末一句語調浮誇的譏諷都抛在腦後,只将他與解剖刀有一比的鋒利眼神盡數收進眼底,嘴上條件反射一般毫不遲疑地反駁,“別胡扯。你不是不知道,我哪會喜歡誰啊,更別提……那什麽了。我跟他明白說過了,沒用。我不想再……見着這些……”

沒錯,在決定來不聲不響地失蹤之前,我認認真真跟小河說過我的想法。同時心裏也門清兒,他不會為這幾句貧乏的話改換心意,打從我發現他手機的加密文件夾裏一連幾個月的演出錄像和我在家與酒吧出入的照片時就清楚。

在我眼裏持續了四五個月的關系,在小河看來也許從樂隊在劉啓那兒駐唱時就開始了。

要不是劉啓醉酒後說走了嘴,漏出小河曾經托他幫忙的事,沒準兒我到如今也明白不了他最真的想法,沒準兒我今天晚上還會在結束了夔樂隊橫跨兩年的演出之後,摟着小河卧在地下室的床上預備睡過年初一的清晨破曉呢。

這幾天的工夫,我已經把和小河相識的前因後果捋了個遍,眼下經林屹青這番話一激,猛然像是三步一跪五步一叩的朝聖者終于得見真佛一般,豁然開朗。

我算是明白為什麽近來走路的時候總有種腳不着地的虛浮感了。

見天兒嘴上嚷嚷着要從南走到北,還要從白走到黑,其實雙腳早已經爛在地裏腐敗發臭化作一坨花肥了。

說花肥還太擡舉點兒,憑我這資質,大概只夠滋養出一顆狗尾巴草來。小河是早晚要長成一株水杉樹的,老擱我這一爛泥潭裏杵着,實在是糟改了好苗子,就是我這麽個缺心少肺的玩意兒,腔子裏也還留了那麽一星半點兒人味兒,如今滋味也嘗盡了,是該放人回正道了。

只可惜我當了這麽久狼心狗肺的不孝子,現下好歹有點良知,卻先給了小河,更加可惜可嘆的是,人家還不領這份情,直逼得我又當了一回逃兵。

“噢,當初沒見你怕耽誤我啊?”

“你不也沒對我當真麽。他……他就算只喜歡男的,也該找個正經過日子的人。”

林屹青瞪大了眼珠子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一幅既感到好笑又不可思議的神情,無力地點點頭,“你倒會為他着想。成,橫豎是你們倆的事兒,我管不着。咱就說說,你為什麽一聲不吭地把我們撂下了,別說你就為躲何雨一人兒,你可沒無私到這份兒上。”

話題中心離開了小河,我那混不吝的勁兒便又回來了,四下看看,大街上除了我們倆也沒別人,我往他面前湊了一步,坦然地說:“撇下你們是我不對,要不你打我一頓解解氣得了,連他們仨的份一塊打也行,我不還手。”

“打完你跟我回去嗎?還是打完了新任鍵盤手能立馬跳出來站在我眼前?”

一句堵得我沒話說。

林屹青沒動,保持着那帶點嘲諷笑意而勾起的嘴角,“那我打你有個鳥用,你這麽想挨揍,是為了自己寬心吧。”

你看,我就說他是一笑面虎,面皮生得好,內裏淨是馊水兒,逮住我的理虧處就不撒嘴。

我只得挨他面前杵着、聽着,一言不發也無言可發。

許是他獨角戲唱久了覺得無趣,終于正了正神色,開口問我:“你還記得我們為什麽要給樂隊取名叫‘夔’嗎?”

我當然記得,夔是《山海經》記載的一種獨腳的怪物,堯舜時代的樂官,後來黃帝剝了它的皮繃戰鼓,“聲聞五百裏,以威天下”。

這是林屹青的提議,說是它暗含了音樂滲透到每一條每一寸皮肉肌理中的意思,超越本能,即便死去殘餘的部分也仍然與樂聲共存,傳延下去。

我不懂這些彎彎繞,但直覺得認為“聲聞五百裏”這句念着就特帶勁。

葉子還為這名字嘲笑過我記性差,總忘了隊名的寫法,要麽多寫一筆要麽少寫兩筆。我不以為意地回他說老子就是半文盲,想改,這輩子估計沒戲,你丫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可現在還說這些有什麽用呢?我是打定主意不跟他回去了。

“你還是甭跟我這兒死磕了,除了我,你總能尋摸着別人。”

并且我打心眼兒裏認為,林屹青過分高估我在搖滾上的這點兒才能,或者說這份心了。我時常在心裏嘲諷自己大概也算是個僞搖滾,如果當初林屹青沒把我拖進這條路,也許我永遠不會想到要走進這個圈子,後來渾噩不知地踏進來了,也從沒期望過能有所成就。

如今樂隊聲勢漸大了,越發襯得我格格不入,別人瞧不出,但我自己個兒心裏門兒清。

他究竟是憑哪條理論認定我骨子裏就該是個搖滾青年,我至今鬧不明白。起因好像是聽過我喝醉酒後唱《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那次?

在我印象中那天也如今夜一樣是涼風刺骨的數九天,對此我卻渾然不覺,只感到從喉嚨裏咽下去的酒精正不斷翻騰,在血管裏撒着歡兒地奔湧,眼前似乎都氤氲起毛孔裏冒出的熱氣兒。

我一邊解圍巾、脫外套,一邊扯着嗓子嚎“我沒穿着衣裳我也沒穿着鞋,卻感覺不到西北風的強和烈;我不知道我是走着還是跑着,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yi ye yi ye…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yi ye yi ye…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你看,不論是林屹青,還是小河,都是憑着老崔的歌認定我在他們心中的形象,都沒能揭破我的虛僞。

“……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你別想知道我到底是誰,也別想看到我的虛僞……”

老崔這詞兒寫的多透徹,因此他們眼中的這些好都應該給老崔才對,我不過是平白沾了個大便宜,承接了他們投射出來的期望,而本質上不過是個十足的西貝貨。

至于我本人,不得不承認,我只是一內裏怯懦無骨的植物人。

林屹青眼睛裏的火苗忽聚忽散,閃爍不定。

直到他風衣口袋裏手機鈴聲響起,才終結了我們之間的沉默以對。

依他的性子大概不會輕易将這件事揭過去,我心裏暗自鼓氣來武裝自己的臉皮,默念着橫豎他不能要了我這賤命。況且就像他說的,要我的命去對他有什麽用?

要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呢,這句老話我倒打心眼兒裏認可它是句毫不摻水的真知灼見。

林屹青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沒接,而是擡眼從頭到腳把我掃視了一遍,最後視線定在我眼珠子上,像剛見面那會兒一般不透半點情緒地說:“成,全看你自個兒怎麽想吧,我不過是來給你提個醒兒。你要是怕擔不起我們對你的這份信任,才幹脆卷包颠兒了,那不管我是哭着求着,還是拉着拽着把你叫回去,都沒用。林暄在賓館裏等着我呢,我們後天回去。走了。”

言畢丢下個“你好自為之”的眼神,在我還沒回過味兒來的怔愣表情中,轉身走出幾步,眨眼工夫就被路口轉角吞沒了身影。

從出門時就沒斷的風來勢倏然疾了幾分,卷過呼呼啦啦的一片大紅炮仗皮,鮮紅的碎紙片兒在夜色裏轉成暗紅,像片片幹涸的血跡。

預想中的雪崩戛然而止,腦子裏還在回響的對話也瞬間顯得沒有真實感。

他出現得突兀,走時也這麽悄沒聲兒的,街面上瞬時又只剩我一個人,寥落得仿佛從沒人來過一樣。

我朝後靠在路燈杆子上,低頭瞧自己的鞋尖。燈杆下層層疊壓的積雪被凍實了,踩在上面無比硬脆,鞋底碾下去的咯吱聲隐約催生出幾股彼此纏結的沖動。

令我不敢細想、只顧捂緊了領口逃回家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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