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車在家門口停下,坐在前排的助理把箱子搬下車,送進了院子。
“小草!”苗偉峻拍醒苗小青,“你先回家洗個澡,休息一下,我還有點事,晚飯前我回來。”
苗小青聽到爸爸這麽叫她,睜眼的一瞬間有些怔忡。她出生是在初春,小草初綠的時節,爺爺給她取了這個名字,小名就是小草。媽媽嫌這名字土,從來只叫她青青,爸爸卻一直遵從爺爺的願望叫她小草。
長那麽大,第一個說出她名字來由的外人是程然。
小草青青的小青,很普通,但是爸爸說,這是個給人帶來希望的名字。
“那您先忙,早點回來。”苗小青說完,下了車。
苗太太正在跟助理說話,見苗小青進來,連忙過去又抱又拍的,然後摟着苗小青的肩膀進屋。
助理從前排上車,關上車門,回頭對望着兩母女背影的苗偉峻說:“現在出發需要半小時,應該是趕不到了。”
“趕不到就讓他們先開始,我也就是去聽聽,”苗偉峻見自家的大門關上,這才收回目光,“總不能為了一個應酬,我連女兒都不去接。”
“也不是太重要的應酬,”助理笑道,“說真的,我還從來沒見過像您和太太這樣疼孩子的。小草真是幸福得讓人嫉妒。”
“過完年23歲,是真正的大人了,”苗偉峻說。
助理笑着說:“您不舍得了吧?”
“舍得,”苗偉峻說,“長大有了自己的家,再有個全心全意疼她的人,我就放心了。”
“小草還小吧。”助理說,“不着急。”
“那是你不知道,她十歲起就像個大人一樣懂事了。”
苗偉峻的語氣含着深深的自責,說完這句,他就再沒說話了。
車子拐進大道,兩旁的紅楓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桠斜刺在陽光裏,湖面浮着殘荷枯葉,草地大片的枯黃,滿目的凋敝景象。
苗偉峻厭惡地閉上眼睛。
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冬天,他的理智矜傲都差點毀在那個冬天。
十年來,他都極力回避那些冒出在腦海的畫面,然而在深夜或是淩晨意醒來的時候,薄弱的意志力卻沒法阻止那扇窗戶浮出記憶。
紅木格子窗,玻璃上因內外溫差凝出朦胧的霧。家徒四壁的房間中央,一盞小火爐,架着熱水壺,水汽從彎曲的壺嘴裏噴出,是這冷清的屋子唯一一點可憐的暖意。
他不應該在這樣的房子裏,雖然他也只是出身于普通的職工家庭。
碩士畢業後,他沒有随大流申請出國,而是入職了一家國有金融企業,跟導師介紹的對象戀愛結婚。岳父是導師的朋友,研究計量經濟學。
結婚一年半,女兒順利出生,他去了北京攻讀博士學位。
苗偉峻一直知道自己的命好,那幾年家裏全靠着岳父的資助,妻子放棄了工作,岳母也來幫着照顧女兒。
畢業後回到企業上班,他走上了平步青運的坦途。
他無數次在夢中将醒未醒時,心裏總在奇怪,他不應該出現在那樣一間房子裏。
一個城市貧民的家,也許是菜場攤販的,也許是車站打零工的,也許是淩晨大街上某個清潔工的……
他更清醒一些,腦子裏就有了答案,是個私人幼兒園教師的,中專畢業後不肯回老家,微薄的薪水留在杭州生活,一部份收入還要寄回去貼補農村老家的六七口人。
這樣的人應該跟他沒有交集。
有時候他會想到這裏就沉沉地又睡過去了。
有時候他會徹夜睜眼,他不敢去陽臺抽煙,一動妻子就會醒過來。
他躺着一動不動,慢慢地在大腦裏拉着清單,那半年裏大小數字的資助,安排她去公立幼兒園上班,回家探親時替她準備的禮物。
她在這個城市漸漸立足,開始過得體面。他覺得這只是個單純得有點憨的小姑娘,直到她有天站在自己家的客廳,站在妻子面前。
那天是周末,女兒沒去上學。
他下班回家時,客廳只剩下妻子一個人,女兒在自己房間睡了。
他沒什麽愧疚地辯解,“她只是需要我的幫忙,我也順便幫幫她,真的沒有多想什麽。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确實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他還不至于。
他以為這也不算什麽事,就像幫流浪狗,流浪貓一樣。他沒有真正地背叛,後來妻子也沒說什麽,一如從前,忙于帶孩子上各種輔導班,買菜做飯打掃衛生。
直到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半夜坐在客廳裏,捏着縫衣針往手腕上紮。
他才感到一切都要不好了,妻子才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她的崩潰,這個完美的家也即将崩塌。
而他卻束手無策。
一個他累得睡沉的深夜,客廳突然響起女兒的尖叫聲。
他光腳跑出去,十歲的女兒躺在地板上。妻子的臉蒼白,跪在她的身體旁邊。
那一刻他才真正感到驚惶,送去醫院,觀察了一夜沒什麽事。
早上女兒醒來,他問:“小草你看到了什麽?”
小草稚嫩的目光望着他,半晌後搖搖頭,“我忘了。”
“真的忘了?”妻子顫着聲問。
她的小臉上的眉擠到了一團,“真的忘了。”
妻子抱着她,“青青別害怕,媽媽只是生病了。”
回到家那天晚上,小草要跟媽媽睡,他抱着枕頭和被子去了客廳。心裏還是擔心她們,他把被子鋪在卧室門口。
裏面有說話聲響起,是小草的聲音:“媽媽,我需要你,比爸爸更需要,沒有你,誰給我做飯?誰送我去上學?誰帶我去上輔導班?在我長到爸爸那麽大之前,一直都需要你照顧我。沒有你,我會很可憐。”
第二天,小草去上學,他陪妻子去了醫院,做治療的時間很長,他去接小草放學。
回家的車上,小草擦去一塊車玻璃上的霧,指着外面冒着青綠的草地說:“爸爸,我的名字是不是小草青青的小青?”
他朝外看了一眼,白雪覆蓋的泥土,冒出星星點點的青綠,他點點頭,“是的,一個給人希望的名字。”
“希望?”她的小臉仍看着窗外。車開進橋洞,她轉過臉,望着前方的一團亮光,“我給不了別人希望。現在能給我希望的是你,爸爸。”
他一腳剎住車,看了眼她有些漠然的臉孔,緩緩地把車靠邊。
小草的臉還望着前方,“你說那個人需要你,你才幫她。可這世上有誰比我更需要你?沒有你,我住哪裏,吃什麽,這世上唯一需要依靠你的人只有我。”她指着橋洞下用髒污的舊布搭起的帳篷,“爸爸,你想想,如果沒有你和媽媽,我是不是也只能住在這樣的帳篷裏,去垃圾筒裏撿吃的。哪個需要你的人,失去你後會比我慘?”
她的聲音很平靜,好像只是随口說說,可是住橋洞,撿吃的,大概是她這幾天以來,反複想過,又最恐懼會發生的事了。
那天她聽到了他對妻子說的話,她把自己最恐懼的內心翻出來給他看,極其真實地展現給他:媽媽病了,爸爸離開了,她會落到一個什麽樣的境地。
他的胸口像塞了團棉絮,憋悶得氣上不來,也下不去。
“我知道媽媽病了,我會很聽話的。我們一起努力,讓她好起來。”她輕輕地說。
小草,這孩子很懂事。
父親母親岳父岳母親戚朋友,後來每個人都這樣誇她。
可他知道,她是害怕不懂事會産生的後果。
……
車在酒店門口停下時,苗偉峻也睜開了眼睛。
助理打開車門,他下車站穩,門從兩旁吹來,他扣緊大衣的扣子,看了眼門口恭敬等候着的十幾個人,擡腳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