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會議結束後,幾個人一回到辦公室就讨論開了。
袁鵬說:“這個黎若谷真是名不虛傳,太恐怖了,”他照舊跳到苗小青旁邊的桌子坐着,又接着說,“他火氣那麽大,不會還是因為那個印度人吧?”
“什麽印度人?”苗小青問。
“他一個印度同事,最近到處說他之前做的那個東西是錯的,”袁鵬說,“他來這裏就是因為跟老板要做出那個東西,錘死那個印度人。”
杜弘冷哼一聲,“誰說我們做的東西只是為了錘印度人?他是因為有人說理論物理很難發Science,所以非要發一篇,”他伸了個懶腰,“話說回來,他的學生真的厲害,小青苗,你要加把勁了。”
“他的學生厲害是因為學生的薪水要他發,”徐浚說,“你們不知道他窮成啥樣了,之前騙上帝的錢,現在為了贊助,還會收帶資進組的學生。”
“騙上帝的錢?”苗小青又懵了,“帶資進組的學生又是什麽?”
程然笑了笑,“不用他出錢的學生,還帶着贊助進組混學歷。”
袁鵬接着程然娓娓說道:“他那方向在美國也是大冷門,一直申請不到經費,一度連學生都請不起。後來教會找上他,贊助他一筆錢,要他證明上帝是存在的。”
“這怎麽可能?”苗小青想到黎若谷那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态,以及對物理偏執的狂熱,這是對他的侮辱吧。
“他同意了,然後拿教會的錢請了想請的學生,做自己的冷門研究,”程然說,“然後随便寫了個‘找不到能證明上帝存在的證據’的文章發出去,就這麽交差了。”
苗小青瞠目結舌。
“他這次為什麽會過來?”她又問。
“學術休假,要待一年。”杜弘說,“你做好準備,他這人從來不知道客氣,會把咱們當成自己學生,跟苦力一樣的使喚。”
杜弘說完氣氛就冷卻下來。
除了快要畢業的袁鵬,其他人都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打開電腦,默默地幹活。苗小青竟然忘了又坐在了她身後的程然,滿腦子都是黎若谷給的一個月期限,她在心裏不停地說:沒關系,能做到的,能做到,我能做……
苗小青這次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她覺得自己起碼可以做到少吃少喝少睡。
她連續三天沒回宿舍,只在程序運算的間歇趴在桌上打個盹兒,一直保持着淺眠狀态,惡夢一個接着一個。
在黎若谷創造的地獄模式裏,沒有跟男朋友重聚這一篇章,只有無窮無盡的參數跟數值。
她擁了新的技能,絕對能在程序跑完之前醒來,分析完結果,又接着下一個數據分析,人腦和電腦無縫衍接。
她不敢借助咖啡提神,因為咖啡會導致頻繁上廁所,去一趟回來,思路一斷就很難再接上。
新的一天,仍是一個寒冷的晴天,苗小青站在窗前,聽到風從窗外呼嘯而過,裹住一株山茶樹,打了個旋兒,嘩嘩啦啦剮下一地的葉子。
她算着日子,還剩27天。
她現在的工作量是以前的三倍,代價是嘴唇起皮,嗓子幹辣得冒煙,不禁想起初次見到程然的樣子,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為喜歡的人最努力的樣子。
她看了眼時間,已經在窗前站了4分鐘。
她的雙眼從昨晚開始幹澀發癢,卻極少有淚液分泌。
今早開始,她每工作一小時,就在窗前遠眺5分鐘。
三天過去,她對黎若谷的怨怼沒有了,反而為過去一年多睡足八小時而汗顏,誰叫她不是程然,不是杜弘,基礎太差,沒拿命來拼就是錯的。
黎若谷的突然到訪,感受到壓力的顯然不只是苗小青一個人,平時辦公室想來就來的徐浚,現在不到九點已經到了辦公室,杜弘也沒有再按點下班,九點回宿舍是常态。
除了偶爾的讨論,辦公室只有鍵盤敲擊的聲音,和電腦風扇轉動的聲音。
程然每天淩晨才走,倒不是他需要加班,而是回家也沒什麽事。
這樣他便目睹到了苗小青豁出性命的努力,吃飯十分鐘,睡覺不超過五小時,除了吃飯時間外不喝水。
他不是沒有這麽拼命過,只不過那都是很短的一兩天。
苗小青的決心和毅力真讓他驚訝,也讓他心疼和驕傲。
然而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又是一個淩晨,他走到苗小青的桌前。
她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吃力地望着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着。
他站了幾分鐘,她一無所覺。
他索性靠在桌沿,目光掃過她的文件架,上面放着幾本書。
他順手抽了幾本,都是物理的原版教材,全是進口嶄新的,每本價格都高達一兩百刀。這些書他都學過,不過是跟老板們借來的。
她為了學物理還真是下了血本。
正要把書放回去,最底下的一本書讓他微微詫異。
那是一本英文原版小說,書名是《Moon and Sixpence》。
月亮與六便士。
他翻開封面,扉頁上寫着一行秀氣工整的英文小字——
I would devote myself wholeheartedly to chasing the moon!
我想做個一心追逐月亮的人。
程然的心頭一震,神色複雜地看向仍然沉浸在工作裏的苗小青。
他又看向寫在後面的日期——25th Oct,2010。兩個月前寫的這句話,也就是說,那天或者更早之前她下定了決心?
月亮,指的是物理麽?
他把書放回文件架上,緩緩走到她身旁,曲指敲了敲她的桌面。
苗小青的手指又敲了幾下,才擡起那張神色疲憊的臉,帶着詢問的意味望着他,“怎麽了?”
“早點回去休息。”他說。
“嗯。”苗小青答應一聲,又低下頭,思緒停頓了半秒,手指又飛快地敲着鍵盤。
程然嘆息一聲,揪心地看了她一眼,心事重重地離開了辦公室。
苗小青又是一宿沒回宿舍。
午飯時間,她最後敲了一下鍵盤,新的參數開始計算。
她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像被抽走一樣,癱軟地伏在辦公桌上,不到一秒,眼前一黑就睡沉了。
睡夢中仿佛地震了一樣,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一陣搖晃,眼睛睜開條縫,模模糊糊地看到程然的臉,她閉上眼睛又睡了。
一會兒她又感到自己被拉扯,她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就感覺到自己又趴到一個寬闊的背上,然後就像趴在一艘漂流海上的小船一樣,重心晃晃蕩蕩,東倒西歪。
冷風灌進脖子,苗小青勉強睜開眼睛,一道強光刺入眼睛,她立刻閉上,眼淚湧出來,眼球酸脹地疼了好一陣,才又重新睜開眼睛。
熟悉的灰磚道路,兩旁在寒冬裏碧綠如初的洋紫荊樹。程然背着她,沉默無聲地往前走着。
“程然!”她低低地喊了一聲。
“嗯。”他的腳步慢了一些,“醒了?”
“嗯,”苗小青清醒了不少,從他背上下來,“你怎麽背着我?”
“因為叫不醒你。”
苗小青掐着因睡眠嚴重不足而發脹的額頭,又看了看四周,“要去哪兒?”
“睡覺的地方。”程然說完,捏着她的手掌,拖着她往前走。
“這不是回宿舍的路。”
程然沒說話,帶着她一路走到訪問學者公寓,乘電梯到了6樓一個單人間。
苗小青第一次來這裏,剛進門難免新奇,角角落落都看了一遍。
公寓經常要接待長期訪客,很多帶家庭成員一起來,因此即使是單人間,也有一個簡易的小廚房和生活陽臺。
“你怎麽住這兒?”她在床邊坐下。
程然脫了外套,遞給他一瓶礦泉水,“黎若谷的面子不夠?”他說,“我是随行的。”
苗小青這才想起,他來到這裏三天了,他們連一次好好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她偏頭靠在他的肩上,“對不起!你知道我——”
程然卻站起來,走到床頭,掀起被子的一角,“過來!”
苗小青看到枕頭,困意就襲上頭來。她走過去,脫了外套老老實實地躺下來。
程然給她掖好被角,坐在床邊說:“睡一會兒吧。”
苗小青留戀地望着他的臉半晌,往裏挪了挪,拍着旁邊的空地方說:“你陪我躺會兒。”
程然還沒完全躺好,苗小青就鑽過來了。臉貼着他的胸口,聽着他的心跳聲,嘀咕道:“又不舍得睡了。”
程然把她撈起來,抱着她躺好,“快睡吧,你們學校跟我簽了一年的約,不急在這一時。”
苗小青聞言驀地翻坐起來,那雙本來已經困得惺忪的雙眼,此時睜圓了,眼睛裏閃着光,“真的?”
程然再一次把她按下去,“趕緊睡!”
“怎麽會又簽了?”苗小青急急地想證實。
“我們老板的老板打了電話給你們院長,”程然說,“是黎若谷去提的。”
苗小青知道理學院的院長是做物理的,心好好地放回實處,卻又興奮起來,哪還睡得着,在床上尖叫着翻滾了幾個圈。
程然看着遲遲不睡的她,眼裏已經帶着焦急的怒氣,“你睡不睡?!不睡我把你扔出去。”
苗小青老實地爬回床頭,縮進被子裏,仍然厚着臉皮蹭到程然身旁。
程然伸出手臂,抱着她,盯着她閉上眼睛了,才拿出手機來看。
“程然!”
“又怎麽了?”程然吼道。
“幫我定下鬧鐘,”苗小青半睜着眼睛說,“三個小時後程序就跑完了,那之前我要回辦公室。”
程然的聲音軟下來,“嗯。”
“一定要叫醒我。”苗小青叮囑完,打了個哈欠,老實地閉上眼睛。
屋裏寂靜無聲,門外的走廊上偶爾有腳步聲和說話聲響起,程然皺了皺眉,看了一眼側着臉睡的苗小青,手掌捂到她的耳朵上。
“程然!”苗小青含混地又喊了一聲。
程然深吸一口氣,把焦急的火氣壓下去,假裝沒聽見,只兇狠地瞪着她。
苗小青閉着眼睛,眉頭緊皺着,嘴角動了一下,輕聲說道:“你說我們以後也會像現在這樣各忙各的,連好好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嗎?”
她的話就像一記重拳砸到程然的胸口,那絲絲蔓蔓的憂慮裹緊着心髒,勒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想回答她,不會。
可他知道并不會好多少,做物理每天十幾個小時的科研是基本,除非是當鹹魚混日子,然而當鹹魚混日子的人也不會來做物理。
如果她也在這條路上走下去,首先——
程然搖搖頭,不再深想下去。
耳邊響起均勻的呼吸聲,他轉過頭去,看到她的一縷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鼻翼微微地張翕,她這才真正地睡着了。
程然捏起她發絲的一端,在手指間輕輕撚動。
她,跟他們越來越像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甜嗎?甜嗎?咱們慢慢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