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壽日
轉眼便是明珠六十五歲大壽,大阿哥胤禔倒是不避閑,便是康熙也禦筆提了四個大字:國之柱石。
胤禟在一旁拍馬屁,擊掌贊道,“筆力遒勁,潇灑自若,好字好字。”
康熙擱了筆,細細察量了一番,側頭睨了胤禟一眼,指着笑道,“你去給明珠送去,跟他說朕不便去,他為我大清躹躬盡瘁,辛苦了。”
“我又不是傳旨的,皇阿瑪叫梁谙達去好了。”胤禟道。
“叫你去就去,哪兒這麽多廢話。”康熙轉身坐了,梁九功适時奉上茶便悄無聲息的站在角落,康熙道,“去吧,看看都誰在,熱不熱鬧,回來跟朕學學。”
靠!好事從來不找他。
胤禟随手将康熙的墨寶一卷,梁九功又奉上一段明黃綢子,胤禟歪着頭打量了梁九功半天,真看得梁九功不自在了,才道,“梁谙達,再找個長盒子來。”
梁九功都收拾妥當了,胤禟便跟康熙告退帶着數十名侍衛去了明珠府上。
胤禟素來與朝臣交往不多,今兒個明珠大壽,這府是來往非富即貴,門房也多了幾分客氣。再見胤禟腰上系了黃帶子,後面跟着內侍,便知是宗室,躬着身子上前請安。
“免禮,明相呢。我奉皇阿瑪之命前來為明相賀壽。”胤禟道。
門房一聽這話,便有個青衣奴才飛奔着裏頭去通知明珠,另有兩人伺候着胤禟等人向府內走去。
明珠為相數十載,又有個皇子外甥,端得是賓客如雲。這又聽說皇子奉聖名賀壽,一時府內喧嚣,更加熱鬧了三分。
散去了戲班,大阿哥胤禔與明珠率先而出迎旨。
胤禔眼力極佳,見前方一人天藍色衣袍,腰系菫黃腰帶,懸一窪翠綠翡翠雙龍佩,再配上雙張笑意盈然的臉,端得是金尊玉貴。
雖是口谕也是聖旨,擺了香案,胤禟才宣了聖旨,将康熙寫的橫幅雙手交與明珠,笑道,“皇阿瑪說,今兒個明相府上定是賓朋滿座,皇阿瑪來了怕大家不自在,讓我來替皇阿瑪致意。”
明珠滿口聖恩如海,笑道,“奴才生辰,哪敢打擾聖聽,恰今日休沐,熱鬧一番,是個意思罷了。九阿哥裏面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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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擾明相了。”胤禟又與大阿哥見禮,相攜到了堂上。
朝中排得上號的基本上都來了,估計有些挨不到堂上,只送了禮就回去了。
胤禟乃當朝皇子,又素來不上朝,認識的人也少,不過他親舅舅還是熟的,便笑道,“等今年舅舅過壽,我也去熱鬧一天才好。”眼睛在諸大員臉上掃過,“到時,諸位大人送的禮可不能比明相的少,否則,你們便是覺得我不如大哥了?哈哈。”
胤禟笑着坐在胤禔身旁,“開玩笑,諸位大人可別當真,否則我不得挨罵?”見衆人臉上有些不自在,笑道,“坐,坐啊,聖旨宣完了,我喝杯酒再走,你們這都站着,是不歡迎我了?”
“哪裏哪裏,九阿哥說笑了。”明珠笑着坐下,道,“九阿哥是天潢貴胄,平日裏請都請不來的貴客,臣袓上積德,得九阿哥大駕光臨。”親自執壺,“這是臣地上釀得五福酒,裏頭加了各種養生藥材,對身子是極好的,味兒也不賴,九阿哥嘗嘗,可合口味?”
明珠都執壺斟酒了,胤禟總不能坐着,起身道了聲謝,“明相的品味,定不錯的。”對胤禔道,“大哥,難得我們兄弟一塊兒喝酒,今天又是明相六十五大壽。常聽皇阿瑪講明相助皇阿瑪擒鳌拜平三藩收複臺灣平噶爾丹,為大清朝立下了漢馬功勞,不如我們共敬明相一杯,助明相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胤禔便是平日瞧不上胤禟,聽他這番誇贊自己的舅舅,臉上的神色也緩和了許多,便起身同胤禟敬了明珠一杯。
明珠想起從前的歲月,心中一聲長嘆,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臣也不過略盡犬馬而已。”仰頭飲了一杯。
胤禟舉杯亮了亮杯底,十分爽快,“明相今日客人多,便不用陪我了。我素日飲酒不多,卻是要多嘗嘗明相府中的美食。”
明珠笑着請胤禟的舅舅郭絡羅子青坐陪,胤禟笑,“我正好有些悄悄話要同舅舅說,明相自便吧。”
明珠從容而退,去招呼其他客人。
子青剛過不惑之年,為人低調沉默,卻是繼承了母親的好相貌,都說外甥像舅,這容貌上同胤禟還真有三分相似。
“外公外婆身子可好?”
子青道,“勞阿哥惦記,家裏一切都好。只是家父近日身子偶有不适,只是讓臣來為明相賀壽了。”
“外公年歲大了,正當好生保養,正巧我那兒有皇阿瑪賞的西洋參,最是滋補,還有些洋人用的藥材,待明日我差人送去給外公補補身子,也是我們晚輩的一點心意了。”胤禟道。
“又要阿哥破費了。”子青十分客氣,親為胤禟布菜,“明相府裏的廚子也是北京城一絕,阿哥嘗嘗看?”
胤禔心裏真叫一個酸,覺得郭絡羅家裏人說話行事都透着三分假,胤禟吃了幾筷子菜一通長輩問候完,又開始問候郭絡羅家的表兄弟姐妹,最後連郭絡羅家尚在春閨的小女兒養的一只小哈巴狗都問了一遍,把個胤禔聽得眉心直跳,板着臉道,“九弟這般關第郭絡羅大人,何不親自去看望一番,也省得在這兒廢口水?”
“唉,”胤禟嘆道,“我倒是想去,這不是有說皇子不得結交外臣麽?我就怕前腿去,後腳就有禦史上奏章參我,到時不是無事也惹一身騷麽?”胤禟眼神一掃,看向左都禦史唐人傑,勾唇淺笑,“不是前天還有人參我言語無狀,行動奢侈麽?這是你們禦史做的事兒吧?”
唐人傑真叫一個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胤禟笑着擺擺手,“行了,我是奇怪你們咋知道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呢?難道我身邊有你們的密探不成?”
胤禟言語随意,唐人傑臉上卻是漸漸白了,站起來打了個千兒才道,“九阿哥哪裏話,臣萬死,哪兒敢說什麽密探?”
“我只這麽一說,”胤禟輕笑,低頭拿了個白玉杯在手中把玩,也不看唐人傑,緩聲道,“我身邊的人,我還是清楚的。只是雖說禦史不以言獲罪,下次最好拿出人證物證來,否則讓我不高興了,真弄死一兩個,不知道皇阿瑪會不會讓我償命來着?”
唐禦史的臉青一陣白一陣,顏色實在難看。明珠慣會做人,此時當然不會大咧咧指胤禟不對,倒是對子青使了個眼色,子青忙賠笑,“九阿哥,明相大壽,今日又是休沐,難得休息一天,咱們還是縱情享用美食,以免辜負了光陰。”
“是是是,我偏題了。明相諸位大人皆比我年長,不要介意才是,來,這一杯,算我賠罪的。”胤禟又恢複如花笑靥,招呼道,“唐大人怎麽倒起來了,趕緊坐,都是我的不是了。”哈哈一笑,飲了一盞。
康熙親口說四阿哥喜怒無常,這位卻也不含糊,如今倒是敢赤裸裸的威脅起禦史了。
胤禟坐了大半個時辰,不少人上前套交情,便是沒交情,混個面熟也好。能入明相壽宴的都有些地位的官員,這些人無不耳聰目明,都知九阿哥雖無差事,在康熙面前卻是能說上話兒的。再者這位還有一大幫子好親戚,親外公郭絡羅氏乃滿洲著姓大族,更別提胤禟岳家董鄂家也是公爵府第,董鄂氏更是出了不少皇子福晉,在朝中勢力不容小觑。再想到胤禟的額娘乃後宮寵妃,更兼有一兄一弟,這一想,往胤禟處敬酒的更多了去。
于是,胤禟喝多了。
這大冷的天,寒風朔氣的,喝了醒酒湯,明珠也不敢這般送胤禟回宮,他與康熙君臣多年,深知以康熙這寶貝胤禟的勁兒,真在外面吹着風受了寒,便盡是他的不是。
明珠讓夫人安排了最得力的侍女,又請小林子同另一個小內侍進去伺候。
胤禟去了外面的衣袍,整個人陷在柔軟的被褥中。一應床上用品都是內貢細棉布制作,極淺的藍,仿若天邊流雲的顏色。屋內有書架琴案棋枰坐榻,東西不是上好,卻透着一股子雅致……
“主子,再喝些醒酒湯吧。”小林子捧着湯在床前問。
“嗯。”極酸的湯讓胤禟的頭腦勉強清醒了幾分,揉着太陽穴問,“什麽時辰了?”
“申時了,前面的酒席差不多都散了。”小林子上前一步為胤禟按壓着太陽穴。
頭仍是有些暈,胤禟道,“我身上乏得很,扶我起來。”強撐着小林子的手坐起身,就聽門外一個聲音,“臣納蘭明珠給九阿哥請安。”
“請明相進來。”胤禟靠在床頭,眉眼間浮現着淺淺疲倦。
明珠背着光,夕陽的光輝籠着床頭的少年,臉上有些淡雅有些疲憊的微笑,“我還需回宮複旨,就不打擾明相了。”
明珠笑,“阿哥是天家貴人,哪裏說得上打擾二字。今日酒水是臣府上先生所制,幾十年的陳釀。也怨不得阿哥微醺,若是阿哥這般回宮,豈不是臣的罪過。臣已命人熬了醒酒禦寒的藥,外面天漸冷了,阿哥略坐一坐,喝了藥再回吧。”
“麻煩明相了。”胤禟也不是不識好歹之人,明珠權高位重,又是皇子外家,這般放下身架,已是客氣至極,笑道,“明相乃主人家,怎好一直站着,明相請坐。”
明珠乃康熙近臣,便是近年一直因病在家休養,屈指算算見過胤禟的次數一雙手能數得過來,這次還是明珠第一遭近距離觀察胤禟。當初只覺得胤禟容貌出衆,卻是年紀尚小,帶了三分稚氣,如今胤禟身量修長,五官如精雕細琢過一般,仿若能落落生輝。形容舉止又帶了皇室獨有的貴氣,偏一雙眼睛沉靜幽深,睿智仿若能穿透人心,便是老練如明珠對上這雙眼睛也多了幾分謹慎。
同明,胤禟也在觀量這位康熙年間能與索額圖齊驅并駕,為大清立下赫赫戰功的相爺。論出身,明珠同身為皇太子叔公的索額圖實在是差了十萬八千裏,可是明珠卻能一躍為索額圖的勁敵,其中有康熙刻意的縱容培養,更有這位相爺自己的手段。如今,這位歷史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卻是一身青布衣衫,留着時下人正流行的三寸美髯,端正的臉上帶着幾分儒雅文氣,氣度端凝,今人一見便生了幾分好感。此時明珠沒有壽宴上永恒的微笑,身上更多了些出塵之氣。胤禟暗笑,能培養出滿清第一詞人的兒子,權傾朝堂的明珠怎會是一般肥頭大耳朝廷官員。
“我喝過許多酒,都比不上今天所喝酒水的味道。”胤禟笑着開口,打破了一室寂靜。
明珠笑,“阿哥謬贊了,或許是年數久了,酒香醇厚些是有的。阿哥若不嫌棄,臣讓人裝上一壇給阿哥送去。”
“那我就謝明相割愛了。”胤禟道,“只是我要得寸進尺,跟明相讨一讨這釀酒的方子了,待明年春暖花開也照方釀了好酒埋在樹下,待來年再飲…”
明珠一愣,嘆道,“說起來這酒還是容若在世時照着古方所釀,當日他去之時燒毀了所有文章筆記,這酒方也失傳了。”
胤禟只覺得這一嘆有說不盡的悲涼,忙道,“是我孟浪了。”
明珠倒是淡然一笑,“這許多年過去,我也看開了。阿哥寫的書,我盡看了,比起當年容若,并不差什麽,若是他還在,或許你們會成為知交不一定。”
“世人皆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胤禟道,“自古英才天妒,納蘭容若短短數十載人生,留下這些詩詞經典傳唱,便是日後史書也終有一席之地。相對于我等一世庸碌,也好得多了。”
明珠沒說話,聽到外面腳步聲,是小婢端藥回禀。胤禟喝了一劑醒酒的湯藥,又有明珠準備的厚披風,一并披了才浩浩蕩蕩的回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