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章說到宋清平

景嘉十四年,夜。

我叫沈風濃,是個太子,喜歡做木匠活的太子。

躺在床上那個人是宋清平,丞相之子,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好兄弟。他前幾天不幸落水了,書院特意給我開假,還準我搬過來照顧他。

他落水昏迷,牙關咬得很緊,所以每次我喂他吃藥都要花很大的功夫。我有一回嫌他麻煩,就自己喝了碗裏的最後一口藥。

好麽,是我我也不喜歡喝這種東西,比鍋灰還苦。

今天晚上喂他吃完藥已經是深夜了,我正準備吹燈睡覺的時候宋清平就醒了,他抱着被子猛的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然後大喊了一聲“陛下”,吓得我噴了一口唾沫在蠟燭上。

看來今晚上是不用睡了,不過所幸宋清平醒了。

我沖過去扶他躺下,宋清平沒有看我,他只是瞪着眼睛盯着沒有繡花的帳子頂。

我說:“你怎麽樣?我去找章太醫來?再叫他們弄些粥來喝?”

宋清平用氣聲問我:“這是哪裏?”

“這是你家,你想去我家住也可以。”

他又問我:“現在是什麽時候?”

我豎着耳朵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外邊并沒有傳來打更的聲音,我又看了看窗戶外邊的月亮:“總歸是很晚了。”

他最後問我:“那我是誰?”

我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臉:“宋清平,你傻了。”

宋清平喊了我一聲殿下,将自己的氣力耗盡後就大聲咳嗽起來,厲害得好像連着肺都要咳出來。我說我去給他找太醫來,他卻緊緊地攥住我的袖子,力氣大得好像咳得死去活來的人根本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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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他可能是中邪了,于是我說:“你放心,本太子在這兒給你鎮着。”

其實我心裏根本沒底,我這個狗屁太子到底能鎮得住什麽妖魔鬼怪?

等我把章老太醫從被窩裏挖出來的時候,宋清平已經悄悄下了床,他站不穩,稍稍往前探着身子,在月光下對着桌上的銅鏡發呆。

他這時候已經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了,蓬頭垢面的像一只鬼。我生怕他把自己吓壞。

宋清平躺回床上,仍舊盯着帳子頂發呆,章老太醫捋着胡子給他把脈,其實是在偷偷地打哈欠,這時候已經很晚了。底下人端上來吃的,然後站在一邊長成一溜兒,由我領頭,好像我們全是宋清平的護衛隊。

我說:“要是治不好他……”

我身邊的人全都稍擡了頭,随時準備跪下求情,但是我要說的根本不是別的什麽話:“要是治不好他,我就不做太子去給他陪葬。”

因為沒有牽扯到在場的人的性命,所以也就沒有人搭話。

我這個太子實在是天底下最好的太子。

很久之後章太醫才很慢地站起來,走到桌子前面給他開藥方。我給宋清平喂粥,他吃了很久才吃下去兩口。

我篤定他是中邪了。

幾乎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慢慢地退出去。這時候街道上才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

蠟燭留在桌上,有些火光照着好些,我害怕宋清平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死去。

沒法挪動宋清平,我就趴在床沿上陪他說話。我實在是害怕他一睡就睡過去了。

從前的十四年,我沒想過宋清平會死。

我又想起他醒來的時候喊的那一聲“陛下”,好麽,說好的輔佐我做皇帝,結果自己不知道先喊了誰當陛下。

我看見宋清平哭了,他平躺着,兩行淚往兩邊流最後落在枕上。

我問他為什麽哭,他不說話,我又問他為什麽落了水,他也不說話,我只能再說了一遍:“本太子在這兒給你鎮着呢。別哭了,別哭了,我明天給你帶岩城太瘦生的話本子看。”

過了很久,直到我趴在床邊都要睡着的時候,他才像在我的夢裏一樣,緩緩地開口說:“殿下,我是個死過一回的人了。”

我驚醒過來,也不管究竟是不是自己做夢就叱道:“胡說,你是快要死了,本太子把你給救回來了。”

我用巧勁兒把他握得很緊的拳頭打開,捏着他的手指玩,玩了很久之後又把兩只手扣在一起。

我是真的沒有想過他會死這件事兒,更何況是死了不止一次,他怎麽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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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清早出的門,跟在宋丞相後頭。昨晚上我許諾了宋清平給他帶話本。

宋丞相就是宋清平的父親,當朝丞相。他是個很好的丞相,就是有一點好為人師的毛病,由于我是太子,他還格外喜歡逮着我談經學禮義。

可我只想做個木匠。盡管前不久我還被父皇抓進祖廟對着列祖列宗發誓再也不碰木頭。

我不想當太子這事兒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從前我就預備着找個機會跟他們坦白,但是我還沒有遇見這個機會。

我是父皇的第一個兒子,他對我的期望還挺高的,盡管我從來都不把在祖廟發的誓放在心上,為發誓我已經進了十來次祖廟了。

滿朝文武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總以為我是個神童,或許我小時候是個神童,但我現在肯定不是。

關于我是神童的這個謠言最開始是從民間傳出來的。民間傳我是個神童,而且越傳越兇,到最後舉國上下所有的人都信了,我簡直懷疑這個謠言是父皇為了鼓勵我故意放出來的。而且我猜有些人甚至還盼着父皇早點駕崩,好讓我這個神童大展身手。

最後一個人是宋清平。風起于青萍之末,這本來是很好的名字,好像我們天生就該黏在一起似的。但是他不想,他想的是澄清宇內,安平天下那個清平。

他是丞相之子,他們家是丞相世家,他爹、他爺爺都是丞相,于是他就一心想着等我做了皇帝他輔佐我一輩子,我們兩個聯手創個空前盛世。

他這個人有點兒木頭似的執拗。我有時候會想是不是自己什麽時候給過他什麽承諾,是不是我小的時候随口一說讓他長大了給我做丞相,還順手揪了根野草、撿了塊石頭什麽的給他做信物。

如果是這樣那我簡直就是個臭不要臉的負心漢。

總之沒有好的機會坦白之前,我還不能随随便便就傷了人家的心。

夏季的天亮得早,這時候的朱雀大街只有幾頂藍布的小轎子匆匆地走過去,那是趕着去上朝的臣子們。我混在後面,畏畏縮縮的好像他們的随從。

要買話本子得穿過兩條街到玉堂街去,這個名字實在是很好,充滿了翰林文墨的氣息,一聽就知道這條街上全是賣書的。我到的時候書局門前已經排起了長隊,一直排到太陽完全升起來的時候,我才僥幸買到最後一本話本。畢竟岩城太瘦生是很受歡迎的。

等我踱着步子回到朱雀大街的時候,遠遠地就有一頂小轎子過來,我認得,因為那轎子上挂着的一盞小燈籠寫的是“宋”。我把話本子收進懷裏,然後往後退了兩步,躲在街道的拐角裏。我不願意和宋丞相碰面。

我籠着袖子在街角蹲了一會兒,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才準備回宋府去。我環着胸,好藏住話本子,宋丞相是不大願意我們看這些東西的。我貼着牆根慢慢地挪,好像一頭翻過身來的烏龜。

一直挪到宋清平的院子外頭,我才看見日光照進來,将某某和某某的影子映在紗糊的窗子上。我還是慢慢地走過去,好像一只翻過身的綠毛烏龜。

等到走近了,裏面就傳出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他們兩個根本沒有想過要避着我。

那兩個人是宋清平和沈林薄。

沈林薄是我二弟,他不怎麽喜歡我,因為他一直想當太子,而我這個草包竟然臭不要臉地占着太子的位置占了十四年。

天地良心,我想過把位子讓給他的,但是他這個人的脾氣實在是怪得很,他指定會一甩袖子說:“誰用你相讓?”最後我就成了他眼中非除不可的廢物大哥,所以我還在等待機會。

我在窗戶邊蹲下來,等着沈林薄什麽時候走。等得煩了就從袖子裏拿出一把小锉刀,細細地雕一個沒雕完的小兔子,上一回我雕的兔子拿出去賣了二兩銀子。

沈林薄還要去書院上課,肯定是大清早就過來探望宋清平的。

宋清平确實是個很好的人才,沈林薄想當太子就得拉攏他。

可我是什麽呢?我是個木匠。等沈林薄做了皇帝,宋清平作了丞相,我就去工部挂個名兒,每天給他們修宅子、打家具。

我又想到昨天晚上宋清平在夢裏喊的那一句“陛下”,他究竟是在喊誰?總不會是喊閻王爺。

可我是什麽呢?我自個兒不想當皇帝,還能不準他做什麽嗎?

這時候兔子的左眼已經雕好了,右眼只輕輕地劃了一個輪廓。我擡頭想要看天,卻看見宋清平和沈林薄站在院子裏的幾叢竹子前邊作揖道別。

沈林薄順着我的目光,隔着很遠朝我行禮,還喊我“皇兄”,然後一提衣擺就出去了。

宋清平轉過頭來看我,目光卻落在我的小锉刀和小兔子身上。他的臉色變了變,最後卻說:“殿下怎麽不進去?”

“我……曬太陽。”我随手把東西往袖子裏一收就站起來,跺了跺發麻的腳,“你快回去躺着休息。”

果然我還是害怕宋清平什麽時候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就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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