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章說到宮裏
看話本費眼睛,我就給宋清平念書,攏共念了三日才念完。倒不是因為我不識字,是我念着念着就容易自顧自地看起來。
宋清平也容易失神,不知道為什麽,正看着什麽東西就好像被定住了一樣,眼神放得很遠。而他看着的什麽東西經常是我。
這種眼神怪嚇人的,有時候像故事裏狐貍精的眼神,兩只眼睛分別伸出一個鈎子來,死死地釘在你的骨頭上,一用力就把你給拉過來;有時候還是像狐貍精的眼神,但這時候鈎子就成了錘子,恨不能把你給敲碎。
我不知道我究竟什麽時候得罪了宋清平,他到底為什麽恨我?
我不知道,莫非我什麽時候說夢話說了我不想當太子?沒道理,這幾天我和他一起睡的時候我總睡不好,我怕他在夢裏死了,時不時醒來摸摸他的手是不是熱的。
他的眼神實在是教人發麻,我縮了縮脖子:“前幾天皇祖母還問起你,你要是好些了我帶你進宮去看她?”
宋清平點了頭,我就伺候着把他打扮起來。他躺在床上許多天,模樣确實不怎麽好看。等到束好頭發,再穿一身青竹顏色的衣裳,他就漂亮得像院子裏那幾竿竹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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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的時候皇祖母正慌忙吩咐宮人把糖罐子給端下去放好,因為身體的緣故,太醫不讓她多吃甜食。
等到她看見進來的是我們的時候,她就說:“把糖罐子拿上來,我和孩子們一起吃一點兒。”
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吃甜的,但是在皇祖母的記憶裏,我們每個孩子都喜歡吃甜的,或許我小時候喜歡。
宋清平一直很喜歡,盡管他平日裏嚴肅得像一個老學究。他吃東西吃得挺斯文,我不喜歡吃,但喜歡看着他吃。
我簡直是個衣冠禽獸。
皇祖母一邊吃糕點,一邊問我們長得有多高了。我沒告訴她宋清平落水的事情,因為我知道告訴了也是那樣。皇祖母也從來不問我們學業的事情,因為她知道問了也是那樣。
皇祖母雖然問我們有多高,但是她自己對高度已經沒有什麽概念了,只好教我們站起來看一看,于是我和宋清平就好像秀女選秀一樣站起來在皇祖母面前走了幾個來回。
皇祖母對我說:“你比你父皇十五歲時長得要矮些。”又轉頭跟宋清平說話:“清平兒長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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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和宋清平一樣高,是皇祖母眼花了。
皇祖母還溫聲安慰我:“日後你還會長高的,不用擔心。”
皇祖母又開了幾個菜譜要我帶回書院去,好教底下人做給我吃,據她說我父皇十幾歲時就是吃了這些菜才長高的。
正說着話的時候,外邊的宮人就傳話說青雲山上靈虛觀的女道士來請安。
我正想到宋清平最近跟中了邪似的,想找個道士給他看一看、做做法,沒想到宋清平捏着袖子就站起來請辭,也不等誰再說什麽,跨着步子就出去了,簡直像是後面有什麽鬼怪在追。
要說追他,他身後确乎沒有什麽鬼怪,只有我在追他。
他走得很快,從皇祖母住的大明宮出來,提着衣擺下臺階,幾次險些被絆倒。
在外邊等着進去請安的女道士也沒見過這場面,盯着他的背影看了有一會兒。
宋清平果然是中邪了,我想他是怕道士看出什麽來。
宮道很長,宋清平走在前面,我在後邊追他,還沒等追上他,我就被皇姊給攔住了。
皇姊喚作沈星垂,年前及笄封了朝陽公主,和我是一母同胎的姊弟。日月星辰,她一人就占了兩樣。
我們出生至多差了一盞茶的時間,但她總喜歡背着手看我給她行禮,然後做出很莊重的樣子讓我免禮。
她說:“宋家小子好了?走得這麽快?”她喜歡在我們面前做出多老成的模樣來,所以她總是把我們叫做什麽小子,姓宋的就叫做宋家小子,而我比較可憐,我被叫做臭小子。
“他中……”我想說宋清平中邪了,但轉念一想在外邊敗壞他的名聲似乎不是我應該幹的事兒,于是我說,“他想起家裏窗子沒關呢。”這個話圓得實在不怎麽好。
“他好了你就得回書院去了,到時候也不能時常見着你,咱們這會兒見了,到時候也不用麻煩你來辭行了。”
我在城外山上的書院念書,按照書院規矩,父皇、母後還有皇姊每月初一才能來見我。
皇姊繼續說:“你有空給我雕個簪子,反正你總不念書。簪子要梅花兒的,像木枝子橫出去那樣的,戴着素淨。”
她總是很喜歡吩咐我,我應了一聲好。
然後她從袖子裏摸出來一個裝胭脂的小盒子,遞給我叫我打開。我的手不穩,再加上這時候一陣風順着長長的宮道吹過來,半盒金燦燦的粉末飄落下來,還未落地很快就被風吹走了。它們好像飄到太陽上。
皇姊咬牙道:“我耗了一個月給你磨的金粉,現在半個月都給你糟蹋了。”
我迅速把盒子蓋好,然後妥妥地收進衣袖裏:“姊姊送我這個做什麽?金粉又不能當金子花。”
“之前你不是抱怨自己不會鑄金器麽?你雕個木頭的器物,再把金粉塗上去,看着也算是過過瘾。你別給父皇看見,看見了也別說是我給的。”
“知道了,謝謝皇姊。”
“沒別的事就玩兒去罷,臨走之前就不用來了。”
皇姊兩回跟我說不用來了,其實就是讓我一定要來的意思,我知道她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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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書院的那天我得進宮辭行,以表孝悌。
我先去書房見了父皇,他這時候正撐着頭批改奏章,蘸了朱砂的筆刷刷地寫。
我想若我做了皇帝,我指定不能一整日都安安分分地待在這兒。所以我還是不當皇帝的好。
父皇有意晾我一會兒,他的密探遍布天下,早該知道我沒能守住自己發的誓,又動手碰了木頭。
而我确實是個很不成器的兒子,所以我只能乖乖的站在他面前。沒辦法,兒子總得矮老子一頭,更何況我是個總犯錯的兒子。
父皇這回是鐵了心不想跟我說話,往日我來辭行他總要賞我些筆墨,讓我好好讀書。但是這回他只是擺了擺手:“去看你母後,不許惹她生氣。”
父皇不準我去皇祖母那兒,因為皇祖母一見我就要吃糖,他說他要自己去陪。看來他也不能持續批上一整日的奏折。
其實我從來不惹母後生氣,因為母後有時候也叫我給她雕簪子。母後大概知道我不想當太子這事兒,但是她不說破,等着我來說破。
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總得自己開口。
母後賞給我一個江南來的小香囊,木頭做的,兩個圓兒,裏面裝着廣西的香料,還可以轉着玩兒,轉的時候那上邊雕的東西也會變。那木頭人一會兒在河道上走,一會兒又在街市上走。
母後從來都很知道我歡喜什麽東西。
我又去見了皇姊,皇姊正和二妹妹沈梅青玩着,也沒閑暇來理我,我待了一會兒就走了。還是後來皇姊的貼身宮女追上來遞給我一個盒子,那裏邊是半盒金粉。
宋清平就站在宮門前等我,他穿一身舊的青梅顏色的衣衫。
我十四年在燕都,見過青梅果子,卻沒有見過青梅樹,此時我倒是很想去看看。
最好是把自己撲通一聲丢進運河裏,雙手一撐就往南走,在水裏泡了幾天,一擡頭就看見河道邊栽着一棵老青梅。
宋清平和我慢慢地往城外走,沿着官道走出一陣子,就到了山腳下的小鎮子裏。今日不是圩日,并沒有什麽人,只有一個懶散的夥計看守着一個很小的茶棚。
我們繼續往山上走,都不說話。我在想宋清平在想什麽,可惜我還沒想出來。
那把小锉刀我還收在袖子裏,宋清平從來是知道我雕木頭這件事的,他不說話,但是我知道他不太樂意。雕木頭不是一個開創盛世江山的君主該做的事兒。
山上木頭很多,所以我還挺喜歡回書院的,我說的是回書院的這一段路。
我随手折了一根樹枝用小锉刀來削,預備着削出皇姊要的簪子的模樣來。按照話本說的,我應該裝作一失手把自己手指削去一片肉,好引起宋清平的關心,但我實在有些怕疼。
我只好說:“你怎麽不說話?”
宋清平為了使我的話永久的是對的,依舊不開口。
我又說:“你是宋清平嗎?我總覺得你被鬼上身了。”
宋清平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鬼上身了,還是沒有說話。
“你說話呀,你要是宋清平,你說話我就信。”
宋清平點頭,我用餘光看見了,但他以為我沒看見,很快地又應了一聲:“是。”
“成了。”我把宋清平用來簪發的簪子取下來,然後用手裏只削去了樹皮的樹枝給他重新绾好頭發。
他不生氣我拔他的簪子,他渾身上下哪一件用木頭做的東西不是我給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