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章講到七月十五(2)

在山腳下我們遇見牽着馬要上山的獵戶,就要入秋了,他把今年打的皮毛都拿下山來賣,順便也買些東西。

沈林薄不能遲到,他是未來的太子和皇帝,所以我們讓他先騎着獵戶的馬回去了,還順便能練練騎術,為九月的秋狩做準備。

我不急着回去,我不喜歡回書院去,也不怕中元節被鬼捉去;宋清平也不急,因為我不急。于是我們就在山下的集市裏閑逛。

我這一整天都在花費別人的錢。

但宋清平臉上的表情明顯不是心疼錢。等我吃完羊雜湯才反應過來,賣羊雜的桌上根本沒有點蠟燭,這棚子借的是別人的光。

我騙他說在羊雜攤子上被蠟燭燒壞的頭發還沒長好,束不上,垂在耳朵旁邊很像長安城的纨绔少爺。

宋清平根本猜不出我是在哪兒燒壞的頭發,因為今天隔壁的印度娘們兒沒來。

山背面的不遠處就有一條河繞過去,許多人在那裏放河燈。

他們不是祈願,所以并不能看見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只願君心似我心的話。

河燈是送給逝去的親人的,他們希望河水能夠流到另一個世界去,親人們的魂靈也就可以乘着河燈去新的世界。

我沒什麽要祭奠的親人,要說有,也就只有一個死了幾十年的皇爺爺。他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他,我對他的印象只有祖廟裏的一盞燈和一塊牌。不過聽史官說,他是個王八蛋昏君,從這一點來說,我和他比較像。

宋清平倒是有需要祭奠的人,宋夫人很早就去世了,不過宋清平不提,我也就不說話。

我們兩個就抄着手站在凸起來的小山丘上目送星河一樣的長河往遠處流去,這麽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最後我有些站不住了,看着一群人擠在河邊,我也有點想去湊熱鬧。

宋清平很明白我,他說:“殿下想放河燈?”

他在什麽時候都喊我殿下,在外邊的時候也是,絲毫不怕洩露我的身份。因為沒有人會認為這兩個才在攤子上吃過羊雜的人是什麽厲害的殿下。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回他:“有點想。”反複無常實在是很惹人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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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宋清平跑開了,很快就小心地捧着兩個河燈回來。那兩個河燈亮着,燭光在風裏跳躍,我怕它們燒着了紙,再燒着了宋清平的手。

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需要祭奠的親人,只好強說哀愁寫了兩句悼文給我的皇爺爺。

我湊過去看宋清平的,但是他很快就拿開了。他不讓我看,但我想他也不會寫給除了宋夫人的旁的人。後來我問起他,才知道我猜錯了。

宋清平開始走近那條河,我就害怕他一跟鬥栽下去淹死,盡管他落水的地方不是在這條河附近。

很多的河燈,一個擠着一個,我不知道我的皇爺爺能不能認出來我給他的河燈。畢竟就算我站在他面前他也認不出我,更不要說我的河燈。

宋清平好像了卻了什麽心願,他在黑暗中嘆了口氣,輕聲道:“殿下,回去罷。”

“回去罷。”我也應道。

我們慢慢地往山上走,不知道什麽時候,山上亮起了很多火把,那些火把在山間小道竄來竄去,像很多的河燈飛在天上。

再走了一陣我們才知道,陳夫子見我們很晚都沒回來,害怕我們被游蕩的野鬼捉去,就回城去告訴了李将軍。李将軍手底下還管着幾千的禁軍,這幾千的禁軍全舉着火把,烏泱泱地擠在一個山頭,這才有了這樣的景觀。

陳夫子這種讀書人怎麽還會相信神鬼之說?因為他是個半路出家的讀書人,他從前是個打仗的,把腿打壞了就開始做教書先生。而且據他所說,從前他在外征戰的時候就遇見過這樣的事情。

我悄悄對宋清平說:“若是這時候他們全唱起歌來就好了,就唱那一首《訴青天》,還挺壯觀……”

這話還沒說完,我們就被禁軍給逮住了。

因為先回去的沈林薄告訴他們我和宋清平已經上山了,所以他們根本沒有想過下山去找,也就一直找不到我們。

父皇還不知道這件事兒,陳夫子沒告訴他。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去問自己通天的密探,也就根本不會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我和宋清平被禁軍給送回去,我站在他們中間,壯着膽子問他們能不能一起唱首曲子,結果我被一個人用刀把打了一下腦袋。我沒看清打我的那個人是誰,那幾千個人很有默契,同時熄了火把。

其實大半夜的還勞動他們,我很不好意思。

陳夫子也不好意思,就罰我和宋清平在他門外念書,念夠一百遍才能走。天知道他在房裏是不是數着的。

宋清平很認真地念書,我跟着他一起哼哼,像一只蚊子出來巡夜,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哼的是什麽。他心裏一直記着數字,我就靠在牆邊随口亂哼。

一直到天邊透出一點亮的白顏色的時候,宋清平把靠着牆睡着的我叫醒:“殿下,回去睡罷。”

“我睡夠了,這樣好的天應該去屋頂看日出。”我打哈欠,然後伸手去揩他眼底烏青,“你困嗎?”

他搖頭,于是我們兩個一起爬上書院藏書閣的屋頂。我本來是怕高的,但是宋清平不怕,我也就不怕了。

風還是涼的,迎面吹來兜滿襟袖。太陽還沒起來,四處還是灰蒙蒙的一片。

照理來說,我面對着這一派壯麗山河,應該油然生出一種逐鹿中原的念想,然後我應該毅然決然地與我二皇弟進行争鬥,在朝中掀起一派腥風血雨。

可惜我沒有,房頂的景色足夠美,但我還是覺得我适合當一個木匠。

退一步說,最起碼我要對宋清平産生一種惺惺相惜的別樣的感情,但是我也沒有。

我是一個很沒有生活情趣的人。

在屋頂吹着風,然後我睡着了。

我夢見自己很小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撿了一塊木頭作為信物送給宋清平,許諾他說“日後我做了皇帝,你就是我的丞相”。

後來我背着一個小包袱,騎着一頭小毛驢朝他辭行,說我要去做木匠了。父皇母後還有皇祖母全答應了,容不得他不許。于是宋清平就攥着那塊木頭在後邊抹着眼淚追我。

我騎着驢在官道上走,我想停下來,就朝那頭驢喊了一聲“籲”,但是它不聽,反而瘋了一樣撒蹄子往前狂奔。最後我回頭去看,已經看不見宋清平了。

一個最大的噩夢。

我罵那頭驢子,也罵我自己:“混蛋!”

我說這話的時候宋清平正要叫醒我,他倒沒有誤會我在罵他,只是問我夢見了什麽。

可見足夠了解的人之間不會被這種小小的誤會困擾。

我夢見自己成了天字第一號的負心漢這件事不能跟宋清平說,于是我說我夢見自己從屋頂上掉下去了,還能順便緊張地摟住他,表示自己确實做了這樣的噩夢。

腳下是很蒼郁的樹林,如果掉了下去,風從耳邊呼呼地過,我就像一只大鳥落在某個樹枝上,不經意間就練成了輕功,說不準還能遇見世外高人。

但那都是話本裏寫的,我們都知道,如果我掉下去了我只會摔成一個殘廢。

這時候我又想起那個夢,莫非我真許諾了宋清平什麽?要真是這樣,我要是跟他說我不想做太子,更不想做皇帝了,這豈不是等于拿着一把小錐子使勁戳他的心?我不能随随便便就傷了人家的心,還壞了人家的丞相夢。

又過了很久,書院裏的鐘聲響起來,我們才反應過來今天是個陰天,看不見日出了。

在話本裏誰要有什麽,誰就有了什麽。但天底下的事并不是事事都順遂的,我想要看日出,今天就沒有日出。

我說:“走罷,再不回去夫子又要以為我們被野鬼給捉去了。”

然而陳夫子還是信鬼神的,但是他已經不信我們會被鬼神給捉走了,他自個兒,連帶着鬼神都很嫌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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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宋清平某日裏突然問我:“殿下怎麽知道宋清平是宋清平?”

他說的是前幾日他落水的那件事,他之前分明與我說過他就是宋清平,我也就信了。我又想這大概是他中了邪還沒緩過來,就哄他說:“我這個人的心通透着呢,哪個妖魔鬼怪也瞞不過我。”

宋清平果真笑了:“殿下心中通透。”這倒像是他在哄我了。

那時我們是蹲在假山上說話的,我伸手去攬他的肩,把他給帶過來,我說:“你整日裏胡想些什麽?再過幾日中秋宮宴,等散了,你在宮門口等等我,本太子給你治治這瘋病。”我想起他上次在大明宮落荒而逃的事兒,又補了一句:“你放心,我不找道士來給你驅鬼,我親自幫你祛祛邪。”

我好像燕都城裏一個纨绔子弟帶着自己的小弟,許諾給他很風光的往後:“等到今年的九月秋狩,我一定親手獵兩只兔子。很快又是年節,今年除夕你別進宮來,我去尋你,我們在宋府過年,初一一早我帶你去燕都世家大族逛逛,他們家家藏的年貨比宮裏的要好吃,到了初一晚上我就順便過個生辰。到了明年就更不一樣了,明年我就加冠,開府出來住,到時候就在那兒過年。”

我拍了拍他的肩:“還有這麽多年要過呢,你別想些沒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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