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章說到九原行宮

我以為書院開假是很舒服的,但是一個人要總待在一個地方,哪兒也不能去,實在是遭罪。

不過九原行宮比書院和皇宮清淨,人不多,好半晌才能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子從窗子邊過去。

九原不是圈起來單給春獵秋狩用的,父皇他們不來時就讓獵戶進來打獵,又因為近冬日,耽誤了時辰下不了山,就借住在行宮。

他們有時聚在外邊劃拳喝酒,倒是引得我很想去看一看。只可惜腿斷了,我只能躺在床上,日日盼望他們多來幾回,讓我聽聽聲音好過過瘾。

魏檐那天晚上下山時冷不丁被人從背後砍了一刀,虧得他機靈,往邊上草叢裏一翻,躲過一劫,竟也還能忍着疼,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山下幫我們報信兒。

他現在也在行宮養傷。

若我打開另一扇窗子,擡眼望望就能看見他在對面房裏趴着,我們一個人躺着,一個人趴着,倒很是對稱。不過他養着傷也不閑着,床榻邊堆滿了書,散開的書頁滿房間亂飛,也不知他翻過幾遍了。

兩間房中間的院子裏栽了一棵桂花樹,不香,因為已經開始落花了。老太監把它們收起來,做成蜜來泡茶吃。我閑時看他擺弄那些花朵,倒是很有意思。若我的腿能動,我指定要跑過去伸手摸兩下。

宋清平不知道用什麽法子把我留在書院的話本子給拿出來了,全堆在床上,我想起時才拿起來翻兩頁,至于前邊劇情說了什麽,已經全不記得了。

有時候也雕木頭玩兒,我已經不雕兔子了,有些厭倦,只好琢磨着雕個其他的東西。

有一回我照着院子裏那棵桂花樹也雕了個桂花樹,拿給宋清平看,宋清平倒是很明白我,一眼就看出是院子裏的樹。我把這東西送給老太監,他卻看不出是什麽,捉摸了半晌,說謝謝我的珊瑚寶樹,有了這珊瑚寶樹他一定會發財的。

罷了,得了禮的人說是什麽樹,就是什麽樹罷。

民間的話本我看的不少,我知道,自尋常看來,我和宋清平經此一難,情意愈發深厚,我應該趁熱打鐵,用木頭雕兩個人兒送給他,還得告訴他說這兩個木頭人一個是他,一個是我。宋清平肯定感動得不行,哭着喊着說要以身相許。

只可惜我還沒雕過人,若是雕出來,宋清平看着不像他和我,倒像是別的什麽人,那就不好。

退一步,就算我說什麽,宋清平都信,他信了那兩個人就是他和我,那也不好。

怪肉麻的,我們之間從來不玩那些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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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陣子,等我的腿好些了,宋清平就找了個木板車推我出去走走。

他是不怎麽想讓我出去的,我哄了他半天,最後放了狠話,說他不帶我出去我就翻下床自己滾着出去,他才松了口,找到行宮廚房裏用來運煤上山的木板車帶我出去。

運煤和運人的木板車,沒什麽差別。

我們來時九原還是一片青綠,我在屋子裏待了不知道多久,再出來時,九原的樹就全變成紅的和黃的了,有的樹甚至已經掉光了葉子。

宋清平推着我在平坦的地方走,一直走到九原行宮的正門,又調轉了方向往回走。

“在這兒歇會兒罷。”我往邊上挪了挪,像好客的主人請他入座,“來來來,請坐罷,我們一起吹會兒風。”

秋日的風是很蕭瑟的,我們又堵在一條很長的宮道裏,風迎面吹過來,全是我們兩人受着。

宋清平不願意我吹風,但是也不開口,只是側坐在我面前,幫我擋着些。

我指着天上飛過的一只鳥:“你看,那只傻鳥現在才往南邊去,肯定來不及了,說不定要被凍死在路上。”

“殿下,那是鷹,而且它往北邊飛呢。”

我再眯着眼睛看了一陣,又比劃着算了算方位,才明白過來:“我在屋子裏待太久了,連南北都分不請了,傻了。”

宋清平不能順着我的話說我傻,只好說:“天氣漸冷了,過幾日就該燒炭了。”

如果在宮裏住,有地龍頂着我們是不用燒炭的,可是在九原行宮就不一樣,在行宮裏取暖就靠燒炭。

我說:“今年冷得快,他們要用板車拉煤上來也麻煩。不過這樣的冬日也舒坦得很,從下初雪那日我們就不出房門了,在炭盆上架個爐子,裹着被子,再圍着爐子燙點酒來喝。一想到二弟他們還在書院裏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真是不用吃酒都醉了。然後我們一醉就挨過整個冬日去。醒來時他們就來九原春獵,河那邊的桃花也開了,我們也在那桃樹下邊喝兩口,這就又是一場醉。所以我說,我們要是總住在行宮裏就好了。”

宋清平笑了笑:“殿下瘋了。”

我沒說話,其實我知道,他也挺想總和我一起住在行宮裏。

在行宮裏待久了我們都有點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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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宋清平還用板車推着我出去閑逛,天氣冷了我也就裹着被子出去,我有時候直接躺在板車上,任由宋清平随便推我去什麽地方。

這時候我們兩個就好像宋清平推着病入膏肓的我不離不棄、四處求醫。

某日入夜,風把窗子吹得亂響。

宋清平正趴在床邊,用廚房燒火的鐵鉗子擺弄炭盆裏的銀碳。他探出半個身子,一邊抽鼻子,一邊問我:“殿下,這樣暖和嗎?還要添碳嗎?”

“暖和,你快回來吧。”

于是他放下鐵鉗子,鑽進被子裏,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我喊他:“你再過來點,中間透風,冷。”

他不放心,再問了我一遍:“還添碳嗎?”

“不添了,你快過來。”

我摔斷了的腿還是吊起來的,沒能蓋被子,他就給我用狐貍皮做了個襪子。

我們兩個平躺在床上,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躺着。

我轉頭問他:“你睡着了嗎?”

“沒有,殿下也沒睡?”

我看着自己吊起來的穿着狐貍皮襪子的腿,笑道:“你看我的腿像不像是狐貍腿?”

他看了一會兒,然後一本正經地回答:“不像。”

“那像什麽?”

“像熊腿。”

我早該知道,宋清平是個很誠實的人,有什麽說什麽,所以他也是個很無趣的、很不解風情的人。

我反駁他:“你見過長黃狐貍毛的熊嗎?”

他點頭:“見過,殿下若是想看,等下回我打得了熊了就給殿下獵一頭來。”

“不看了,黃熊不就像是棕熊洗白了些麽?”

我們兩個人又沒什麽話可說了,又一起躺了一會兒。

“你睡了嗎?”

“沒有,殿下還不睡?”

“外邊太亮了,我睡不着。”我支起身子來,去看被風刮得亂響的窗子,“今天外邊怎麽這麽亮?我們是弄錯了時辰,天還沒黑就上床了麽?”

宋清平下床去,借留着透氣的一點窗戶縫兒看出去,然後告訴我:“殿下,下雪了。”

“下的大嗎?”

“不大,連地面都還沒蓋上。”

“你還想睡嗎?”

宋清平知道我的意思,正說着話就從衣珩上取下自己的外裳披上:“那我陪殿下出去看看雪。”

我囑咐說:“你穿那件狐貍毛的大氅,把帽子戴上。”

“那殿下呢?”

“我懶得穿衣裳了,就擁着被子出去。勞煩你背我一段路,我們就到門外邊屋檐下看雪,借着雪光,我還能雕點東西玩兒。”

宋清平穿戴好了,再搬了幾個軟墊子出去,随後進來扶我。他一手攬着我的腰,一手又架着一條腿,然後把我給拖出去,又一邊扯着閑話:“殿下的腿再過幾日就長好了。”

我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來抓住他的衣襟:“看來我還挺經摔的。”

宋清平拖着我跨過門檻,然後把我給抱起來:“殿下若是經摔就不會摔得斷了腿。”

雪一點一點地落,正如宋清平所說,還沒鋪滿整個院子,露出些許黑顏色的地來。院子裏的那棵桂花樹是落光了花葉的,随幾聲咔嚓聲,積雪打落了一些枯枝,在地上也隐約露出一點痕跡來。

天邊無星無月,只淺淺的有一痕白顏色的雲,那雲正漸漸地退下去,直到挂在院牆的那邊,只留下一點牽連着的棉絮似的微雲。

宋清平将我安置在鋪好的軟墊子上,又轉頭回去提了碳盆子出來。

盆裏炭火燒得正旺,我推了一下沒推動:“挪過去點兒,這爐子專烤我屁股。”

宋清平把炭盆往邊上推了推,風迎面吹來,将雪絮子也往我們這吹,但飄進來的小雪花很快又被炭火烤化了。

我裹着被子,又縮了縮脖子:“宋清平,你冷麽?”

他說話呼出白氣:“不冷,殿下冷了?”

“有點兒,你去廚房弄些酒來喝,要烈的,不要他們燒菜用的。”

宋清平從廊前走過,雪花飄進來,落在他的腳邊,又被他行走時帶起的衣擺的風給吹起來。他擡腳時,我看見他的鹿皮靴子的鞋底全是細細碎碎的雪粒子。

宋清平再轉個身我就看不見他了,我拿出一塊木頭,放在手心搓了搓,準備下手。

但是還沒等我動手,他就回來了,手裏提着個小食盒。

他坐下來,像獻寶一樣把食盒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擺。一壺小酒,一碟花生米,一碟今晚吃剩的幾樣菜的雜燴,還有兩個瓷杯子,兩雙筷子。

我随手撚了粒花生米,原本想潇潇灑灑地丢進自己嘴裏的,結果沒丢準,被我扔到身後去了。我回頭去看,只看見院子雪白的地上有一個小點格外紮眼,我又看宋清平,希望他沒看見這滑稽的場景。

宋清平正低頭燙酒,我就開始動手削木頭,不是什麽好木頭,就是廚房那一堆柴火裏撿的,我預備先練練手。那把小锉刀被我用來砍了蛇,不能再用,見了血的刀子刻東西不大吉利,我就在廚房随便找了把小刀來用。

這把刀子不大好使,我明明往炭盆裏削,但是削出來的木屑卻飛到了那一盤花生米裏。

好麽,我一個都還沒吃上,就白白便宜你了。

我把木屑拿出來,再瞥了眼宋清平,他還是沒看見,又或許是裝作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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