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章下了初雪
等到宋清平燙好了酒,我手裏的木頭也成了木頭渣.我沒想到這種木頭這麽不經削,削到最後木頭心裏還有一條黑蟲子。
我把木頭渣丢進炭盆裏,木頭燒起來,又升起白煙,怪嗆人的。
宋清平邊給我倒酒,邊喊了我一聲。
冬日裏飲熱酒是最舒服的,一股暖意自舌尖傳到肺腑。我咂了咂舌,張開口時吸了一口冷氣,再加上烈酒的作用,舌尖都發起麻來。
宋清平重新給我滿上:“這酒太烈了?”
“沒有,這麽冷的天就該喝烈酒。”我朝他舉杯,“我們得像男人一樣喝酒,不能還像小孩子似的蹲在牆邊偷喝。”
宋清平與我碰杯,随着很清脆的瓷器相擊的聲音,他也用很清亮的聲音說:“那我……敬殿下一杯。”
“多謝多謝。”我朝他挑眉,“那你敬我什麽?”
他笑:“敬殿下、一醉醉過冬日去。”
炭火把我的臉烤得有些發熱,我低頭,想了一會兒:“行罷,那就敬我醉過冬日去。”
我們一人再吃了一杯酒,我擡眼看見院內地上已經覆了一層薄薄的細雪。我一時間想不起腳踏在積雪上的聲音,又兀自出神想了一會兒,才拿起酒杯給宋清平倒酒,笑道:“現在輪到我敬你了……你過來點,我們中間透着風。”
我和宋清平一起擠在牆邊,互相靠着對方。他穿着狐皮大氅,我裹着棉被,又各擁着一個手爐,前邊還擺着一個碳爐子,就這個角落裏也還暖和。
我舉着酒杯愣了半晌,等到手都僵了也不知道該敬他什麽。
敬他年少有為?這個不好,他根本不在乎這些,說這個顯得我特不真誠。
那就敬他才高八鬥?這個也不好,誰都知道宋清平才高八鬥,說這個更沒誠心。
我沒有學過客套話,日後就算學了也用不到宋清平身上,對他我實在說不出什麽面上的敷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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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如提前祝他新年快樂。
我還沒來得及敬他,宋清平就輕聲說:“初心不負。”
我笑話他:“小小年紀哪裏來的什麽初心?”
他卻徑自仰了頭,将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大氅連帶着的帽子從他頭頂滑脫,露出他微發紅的耳垂。
宋清平這個人其實長得還挺俊的,要是可以,我也每年春祭秋狩早早的守在路上等着給他送花。
他那眼波流轉,随便在我周遭瞥上一眼,我就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宋清平用他的酒杯碰碰我的杯子:“殿下在想什麽?再不吃,酒都冷了。”
我不能實話實說,我只好告訴自己,宋清平根本不怎麽好看,是因為我和他在一起待久了,越看他越覺得順眼,才會覺得他好看。
宋清平見我不說話,又低聲說:“吃了冷酒,仔細受了風寒。”
他湊過來,飲了一口我杯中的酒水,又咂舌,酒氣、大概是一點淚花,在他眼中暈出一些朦胧的光來。他說:“我替殿下嘗過了,還不冷,溫着呢。”
他這個人吃了酒倒是多話,比平常聒噪,也比平常大膽些,都敢湊過來吃我的酒了。
有個詞說“醉玉頹山”,實在是很好。
玉山将崩,把正站在山下仰觀高山的我埋得嚴嚴實實的。
我把大氅的帽子給他扣上,也就再看不見他的側臉:“你也仔細着涼。”
耽擱的這一陣子,我杯中的酒是真的冷了,我用爐火暖它,又等不及,只一會兒就拿回來吃了。
這回倒是宋清平喊我:“殿下,你過來點,我們中間透風。”
我不理他,指着天邊飛過的一只黑黢黢的影子說:“你看那只鳥還在這兒,它今晚指定要凍死了。”
宋清平放遠目光瞧了一陣,然後說:“殿下,這是鴻雁,不會凍死的。等明早雪停了,我們去九原各處找,肯定能找見一點淺淺的印子,那個就是它飛過雪地的痕跡。”
“好罷,你說的都對。”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多吃了兩口酒,我的思緒也開始四處亂飛。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子,雪落在院子裏,還有些白的光。天地颠倒,我與宋清平仿佛就盤腿坐在銀河邊伸手舀酒喝,一探手沒能舀起酒來,卻抓住一個炙熱的星子,再把它揣在懷裏,等到不暖了就随手往外一抛,伸手另取一只過來。
雖說有星子可供取暖,但我與宋清平之間還透着風,于是我們再坐得近些。一直到銀河裏的酒都被我們吃完了,銀河也就散了。
我與宋清平就被打回人間,而在人間又是另一個冬季,我們在院子裏繼續吃酒。
我們還是随口說着閑話,說起書院和宮裏的朋友們。
幾個姑娘怕冷,想來是早就睡了。沈燕鳴也該是早早地就睡了,這時候他們應該夢得正好,說不定根本不知道屋外下雪了。沈林薄這時候說不定正借着雪光夜讀,開心了再吟一兩首詩。
沈清淨大概比較逍遙,他或許也正擁着暖爐、賞着雪景、吃着小酒。
不過沈清淨是一個人,一個人喝酒容易嘗出一點寂寞,更何況是在白茫茫一片天地之間,容易感覺天底下只剩自己一個人。
這麽一個個地想過去,還是我與宋清平活得最好。
回過神來,我奪過宋清平的酒杯:“行了行了,你不能再喝了,你喝醉了沒人送我回房間去。”
宋清平只用清明的眼神看了我那麽一瞬,随後很快又垂下腦袋,輕輕喚了我一聲:“殿下。”
我把酒杯塞還給他:“行吧行吧,你喝吧,随你喝吧,等會兒我自己扶着牆跳回去。”
宋清平沒接,我就把酒杯塞到他的手心裏,他也沒拿穩,那酒杯落在地上,又滾下臺階,落在了雪地上。
他趴在我肩上號了兩聲,也沒哭,就是喊了兩聲“殿下”。別人醉了都喊“娘親”,他倒好,喝醉了喊我。
“你做什麽?我又沒罵你,對不住,我錯了。”我拍了拍他的臉,“你醒醒,你睡着了我們就得在屋外過夜了。”
宋清平猛的一下抓住我的手,然後眯着眼睛看了我一會兒。他隔得這麽遠都能看見天上飛的是什麽鳥,現在卻連我都認不出來。
他問我:“殿下,現在是哪一輩子?”
“沒有哪一輩子,只有一輩子。你怎麽喝酒還喝出了下輩子的感覺?”
他還是不依不饒地問我:“哪一輩子?”
我只好随口應說:“這一輩子,這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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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也有些醉,再醒來的時候正好好的躺在床上,斷了的腳也好好的架了起來,身上蓋着的被子也是好好的。
若不是宋清平大氅和鞋子都沒脫,就趴在床邊睡了,我幾乎要以為昨晚上賞雪吃酒是我睡着了做的一場夢。
不遠處廚房傳來罵聲,說是櫃子裏丢了一個酒杯。
又過了一會兒,魏檐下床來在院子裏掃雪。他的傷好得比我快,很早之前就能下床活動了。笤帚劃過地面,發出唰唰的聲響,然後我就聽見魏檐在院子裏喊:“誰拿出來的酒杯?”
宋清平猛地坐起來,捏着鼻梁緩了一陣,才回過神來。
我閉着眼睛裝睡,只感覺他幫我掖了掖被角,随後還是坐在床邊回神。
他大概想不起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若是我想騙他,逗他玩一玩,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候。
我也就不裝睡了,抱着被子坐起來問他:“在想什麽?”
“在想昨晚上我們醉了之後又發生了什麽。”
我強忍笑意:“你想不起來了啊,那本太子告訴你,昨晚上你……”
“不用麻煩殿下了,我想起來了。”
我早就該想到,宋清平這個過目不忘、經事不忘的本事根本不會因為喝醉了而不起作用。
宋清平還怕我擔心,特意解釋說:“昨晚只是半醉,不礙事的,發生了什麽我記得很清楚。”
我強笑:“你真厲害,宋清平。”
他站起來:“殿下過獎,我去給殿下打洗漱的水。”
這時候魏檐在外邊敲門:“太子殿下,宮裏派人送來重陽宮瓦上新雪一抔。”
起初我沒聽清,還以為宮裏賞了什麽稀罕東西,等到魏檐把東西拿進來的時候,我才看見不過是一個瓷盤子,說是初雪一抔,其實那裏面盛着的雪一路被太陽曬着,拿進來時又被爐火一烤,已經全然化了,只留下一點勉強能鋪滿盤底的雪水。
父皇母後肯定沒這個閑心給我送這東西,我猜是皇姊夜裏不睡,拉着二妹妹在宮裏閑逛,一時興起給我弄的。
魏檐道:“宮中倒是十分風雅。”
風雅這個詞實在是配不上皇姊,我回道:“別,回頭皇姊若聽見有人這麽誇她,一準把宮裏的雪全裝進水缸裏給我送來,附庸風雅。”
這時候宋清平端了洗漱的水進來,又擰幹了巾子丢給我擦臉:“回頭公主若聽見有人這麽說她,一準把這個人丢進水缸裏去。”
魏檐又說:“宮裏派來的人還在外邊等着,太子殿下有東西要送回去嗎?”
我随意擦了兩把臉,一邊洗牙一邊含含糊糊的說:“送什麽東西回去?她送我一盆水,我也送她一盆水罷了。宋清平,把這盆水端給他。”我指了指宋清平端進來的洗漱用的熱水。
宋清平沒聽我的話,只是說:“殿下又瘋了。”
等我漱過口,也就想出來了:“她送雪,那我就送碳給她燒着玩好了。顏色又對得上,一冷一暖也對得上。煩勞送雪那人自個兒去廚房挑一塊合心意的碳拿回去,人家大老遠跑一趟也不容易,留人家吃頓便飯再走。”
我又招呼魏檐:“那雪水拿來給我看看。”因為是瓦上的,雪水并不怎麽幹淨,上邊覆了一層灰塵,我擺手:“拿去澆院子裏的那棵桂花樹罷,盤子就送你了,給你當進京趕考的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