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景嘉十五,山河清平
除夕那日早上還得去祖廟祭祖,父皇別的不怎麽信,不過畢竟是祖宗,還是得讓他們在年節吃好喝好的。
一直到了中午,回到重華宮的時候,丞相府的賀禮也送來了,兩個橘子,我一只手就能抓過來。
嶺南來的賀禮還是那樣多,我忘記寫信去要木頭,因此這回的賀禮沒一樣是我的。
下午去陪着皇祖母坐坐,趁着她精神還好時說說話。皇祖母笑說我又大了一歲,等明日正月初一,我過生辰,便再大了一歲。我笑着應是。
一直待到傍晚,我就抄着手,溜達着去宮牆的城樓上等着宋清平。
今年的冬日格外冷,父皇特準大臣們乘着轎子或馬車一直到三門內,規矩不像律例,規矩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
宋清平是跟在那頂挂着宋字燈籠的紅頂轎子走的,他走過的地方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宋丞相擡手一掀簾子,也看見我就站在城樓上溜達。他倒是很開明地揮了揮手,教宋清平不用再跟着他了。
宋清平又須俯下身子去,聽宋丞相說了兩句□□的話,才打揖離開轎子左右。
再等我轉頭時,宋清平就已經登上城樓來了。
風把他的衣袖吹起來:“殿下怎麽在風口等着?”
“閑着沒事,你來了我們就回去罷。”之前仗着自己年輕,又穿得厚,不在乎在城樓上站着,他一說,我才覺得城樓上風大,轉身就要回去。
等我下了一級臺階時,宋清平伸手拍了拍我的肩,邊道:“殿下來時還在下雪麽?”
他擡手一拂,我的肩上果然落下許多雪粒子來。我回頭,稍仰了腦袋看他:“下了點小雪,沒在意。”宋清平又伸手去撣我發上的雪花,我卻跳了兩步,站到底下的臺階去:“不用麻煩你,我跳一跳就掉了。”
等我們慢慢地走回去時,衆人早已落座。
我是不怎麽在乎的,但是宋清平在乎,遠遠地就打揖道歉,我也就跟着他打揖。
Advertisement
宋清平很慚愧的低着頭往前走,一時不察,便一直跟着我走到我的席邊。
他方要轉身,我便扯了他的袖子低聲道:“今兒我們一起坐,到時候再一起悄悄溜去小皇叔宅子裏放煙火玩,你跟宋丞相坐一起,到時肯定走不了。”
然而這一句話終究是太長了些,旁的人看上去就像我與宋清平在大殿上拉扯不清。
反正拉扯也拉扯了,清不清也都那樣了,我就轉頭朝宋丞相笑笑,謝謝他把兒子借我一個晚上。
宋丞相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總算給了我點面子,沒一拍桌子大聲叱我臭不要臉。
他曾經這樣兇狠的罵過父皇,不過我忘記是因為什麽了。
我給宋清平夾菜。據我在之前的宮宴所看見的,他從來都不怎麽吃菜,他甚至連味道都沒嘗過,雖然菜的味道不是特別好。
他總是規規矩矩地坐着,雙手搭在膝上,平視前方,動也不動一下。
我早就想好了,若他今日還是這樣坐着不動,我便可以臭不要臉的問他是不是要我喂他。
今日的宋清平同往常一樣,果然還是坐着沒動,我才想對他說早準備好的那句話,他倒是很明白我的德行,知道我一張口就要說什麽,拂袖拿起筷子,小小地嘗了一口不知道什麽東西。我猜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麽。
他說:“殿下別只顧着我了。”
我辯道:“順手。”因宋清平坐在我左手邊,我很快地就想出個解釋來:“他們總把我的碗放在左手邊,一順手就夾到你碗裏去了。”
宋清平好笑又好氣的目光在我身上轉過幾輪,又提起筷子翻了翻自己碗裏的菜色,一模一樣的給我也夾了一份。
我看了看,倒還卻是一點不差。
他看着我,笑道:“殿下吃罷。”
其實在旁人看來我們簡直就是兩個犯了病的瘋子,分明是同樣的東西,還非得互相夾着來吃。
我不能說他們不懂得我們少年之間的生活情趣,我只能承認,我也覺得我們這麽做确實有點傻。
====
酒過三巡便停了下來,今日的宴上沒有天竺舞娘,但是有小皇叔府上的樂師彈琴助興,還是那一批自南方來的樂師,今日他們不再采蓮,唱了一首《訴青天》,正切了年節的題。
我想起來什麽事兒,便側身對宋清平說:“這不是上回他們滿山找我們,滿山都是火把的時候,我說想讓他們唱的曲子麽?這曲子我攏共也沒聽過兩回,當時怎麽就想到這首曲子了呢?”
宋清平回說:“臣不知。”
我笑道:“你怎麽會知道連我自個兒都不知道的事情?那你再猜猜現在我在想什麽。”
“殿下想離席了。”
我伸手拉他的衣袖:“這件事你倒是猜得很準。我們轉過身去,然後悄悄地從後邊走。”
要離席還是很順利的,就算有人看見了也只以為我又帶着宋清平去哪兒瘋去了,我這個太子近十五年沒濫用私權瞎管他們,他們也就不管我。
我們出來的時候外邊正下着雪,在檐下廊前待了一陣,宋清平又送了我一把新的锉刀做年節禮物,我卻沒什麽可送他的,近來我的時間全花在幾個姑娘家纏着我雕的簪子上了。
但是我不能直說我沒給他準備東西,這顯得我太薄情,因此我對他說:“我這兒有幾支簪子你要不要,你留着給你以後喜歡的人。”
我知道他不願意聽這樣的孟浪話,所以他說不要,也就不是我不給他送東西,是他自己沒要。
他回道:“殿下留着罷。”
過了一會兒,我們都反應過來方才那話不太對勁兒。
我說把簪子給他喜歡的人,他卻讓我留着,亂了亂了,徹底亂了。
不過宋清平裝作不明白的樣子,我也就不說話。我們一起等了一會兒,雪漸漸地小了,才戴上兜帽準備去小皇叔府上。
小皇叔前幾日說他囤了一些煙火,讓我們除夕晚上去放着玩兒。現下除了宋清平與我,所有人都還在宮宴上,我也就能先過過瘾,放兩只來玩。
小皇叔府上燈火通明,我們去的時候一衆仆從正躲在房裏烤火吃酒,也就任由我們随處去玩。
我搬了兩個煙火箱子出來放着玩兒,然後與宋清平爬到屋頂上去看,但我并不看煙火,目光只在城裏随處亂飄。
屋頂不比宮牆城樓上高,只能看見城外小皇叔捐了錢建的祈福寶塔的一點尖兒,那寶塔又挂上了新的燈籠。
我絮絮叨叨地念:“今年燕都流行題字在燈籠上祈福,小皇叔又給我們一人捐了一個燈籠,也不知道挂在哪裏。若是早點知道了消息,我們就在那塔下擺一個筆墨攤子,專給別人的燈籠上題字,你寫字好看,給他們寫字,要什麽體也有,想不出的你還能幫他們編,一個字一個銅板。我就在邊上伺候你的茶水,你一擡眼我就給你喂水喝,你一招手我就給你喂飯吃。這樣一天下來,不知道能拿多少的錢。”
宋清平很明顯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我的重點落在我們兩個人去擺個攤子上,他的意思在不知道能掙多少錢上。
所以他轉頭問我:“殿下很缺銀子?”
“就是閑着太久了,沒什麽事兒做。”
“如此殿下不如向陛下請命,明年去戶部做事,殿下有多少的生財大計都能試一試。”
宋清平有時候又很不了解我,我笑:“我這樣的人去了戶部,戶部哪裏還能掙錢?”
等地面上的煙火放完的時候,小皇叔他們也就回來了,看見院子裏擺着的兩個箱子,便猜到是我先來過了瘾了,又說我這會子不知道又去哪裏瘋了。
他們也不知道我們就在屋頂上,一直到我不經意間踢了塊碎瓦片下去,他們才知道擡頭看。
那一塊碎瓦片正落在沈清淨懷裏,他在下邊大聲喊着讓我滾下來。我自然不下去,又踢了兩塊瓦片下去,惹得小皇叔也在底下亂喊,喊說他這瓦片多貴。
等到沈清淨撸起袖子要爬上屋頂來的時候,我就拉着宋清平從與屋後的圍牆翻過去了。
沈清淨拿着碎瓦片在後邊追我。
我是有點怕高,不過想着爬過去閉着眼睛往下一跳就好了。小皇叔宅子的圍牆不高,宋清平還在下面站着呢,再不濟我往下一跳他也能接我一下。
想是這麽想,但等到我真往下跳時,風吹過來,身子一歪,我就倒在雪地上了。
這條巷子的積雪沒人清掃,積得挺厚的,摔上去沒什麽聲音,而且也不疼,就是沾了滿身的雪,實在不怎麽好看。
我一邊拍去腦袋上的雪花,一邊對他說:“下回你站近點,我跳下來又不能把你給壓死。”
宋清平站在我身後,幫我抖落下袍子上的雪,輕聲解釋道:“我原是接得住殿下的。”
其實是我自個兒被風一吹,心裏發慌,就一腦袋紮進了雪地裏。
這話不能繼續說下去了,宋清平從不會說殿下錯了,我也沒好意思說是我的錯,我只好轉了話頭,說:“宋清平,我眼睛疼。”
宋清平聽了這樣很拙劣的謊話,竟然也都信了,他從背後伸手來,捂住我的眼睛:“若是雪,化開就好了。好了麽?”
他的手是很暖和的,我眼睛裏有多少霜雪也該盡數化了,可是這話分明就是我胡說的,所以我說:“沒有,好不了了。”
“那我給殿下吹一吹眼睛。”
我本來應該嬉皮笑臉的湊過去讓他給我吹眼睛,但是今日不知道為何,我卻做不出這樣的動作來了。
我揉了揉眼睛,仿佛真有什麽事兒一般,最後道:“沒事兒了。”
====
今夜宮門不落鑰,我什麽時候回去都好。
現下小皇叔府上是不能再去了,只好換個地方待着,我又不願意就此回宮。
雖說我很不願意碰見宋丞相,但是現在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宋府了。
我悄悄地跟在宋清平身後溜去宋府,我們去的時候宋丞相正坐在堂前,手裏拿着本書,正烤着爐子守歲,身邊放的大約是父皇宮宴上賞的菜。
一般來說,宮宴上賞的菜是要全吃完的,吃不完就帶回來吃。他們臨走時父皇還會吩咐禦膳房加送兩道菜,生怕他們吃不飽。
宋丞相似乎沒看見我們,我就跟着宋清平回了他的房間。
宋清平房裏很簡單,幾件家具,放了全是書冊,小小的一根蠟燭,一個火盆。我有時想,宋府若是不小心走了水,宋清平的屋子肯定燒得最快,後來我又想,燒了這些書,宋清平肯定得傷心,那還是別燒了。
桌上還擺了兩個橘子,大概他自己吃了一個,還有兩個在白日裏被丞相府當作賀禮送給我了。
我們坐着,一邊烤手一邊說着閑話,說岩城太瘦生明年會不會續寫上回沒完的話本,又說到明年我們就去那寶塔下邊擺攤子,後來又拿出紙筆來在上邊下棋玩兒。
宋清平正提着筆畫下一個圓圓的圈當做白子的時候,我們忽然聽得打更的人在街上喊道:“景嘉十五,山河永在,國泰民安!”
這才知道已經是子時了,互道了句“平安”,在燭光裏,這一年一年就這麽過去了。
景嘉十五年,願山河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