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這章講到入朝做事

我一開始想的是自己頭戴紫金冠,身穿一身緋色的寬袍大袖,胸前有白鶴補子的那種。然後我大手一揚,不卑不亢的在殿前領旨謝恩,又一揮袍子,轉身離去,最後入了某某處任職。

其實事情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這樣。

太子在本朝根本就不是什麽官職,我沒有官職,也不是去告禦狀,更不是給父皇舉着儀仗的宮女,所以我壓根就不能站到堂上去。

我只能在外邊等着,等到裏邊傳來宮人喊下朝的聲音,還沒等來分派給我的旨意。

父皇指定是忘記這回事兒了。

果然,這一聲下朝喊完了很久都還沒有大臣出來,最後裏邊傳了口谕出來,父皇沒讓我去吏部或是兵部,卻說讓我和沈林薄跟着宋丞相。

大約是裏邊的朝臣們誰也不願意接手一個“燙手”的太子,雖然在他們看來我是個神童,但我也是個不服管教、愛好玩樂的神童,所以他們都不大願意帶我,而父皇又偏把我和沈林薄綁在一起賣出去,因此只有宋丞相肯帶我們。

他們心裏肯定都說:你沒看見,陳夫子教了太子這麽多年的書,被太子氣老了這麽多。

宋清平果然被派去史館修史,待到秋闱吏部的人便帶他去看看科舉。他是個很受朝臣們喜歡的人。

如果沈林薄沒有跟我綁在一起的話,沈林薄也會是這樣的人。

四弟沈燕鳴與沈清淨略小些,所以仍舊回到書院念一年的書。總有族裏的新來人進書院去讀書,我也不必說什麽擔心他們待在書院裏孤單的話。

這才真正的下了朝。

史館的蔡史官最先出來,笑着招呼宋清平,就要帶他回史館去了。蔡史官實在是很開心,笑得連官帽都歪到一邊去,絲毫不怕別的史官記下來,說他舉止不得體。

就在宋清平要和我們告別的時候,吏部徐尚書也提着衣擺追出來了,再三與蔡史官說定了秋闱必須放人。

他們都對沈林薄持同情态度,想要拉着他的手跟他說些什麽話,礙于我在場,還是将手縮了回去。

我對轉頭沈林薄說:“要不然我去跟父皇說說?或者你喜歡哪位大臣你就直接去跟着他做事,父皇要是發現了,我一力承擔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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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累了他我還是很不好意思的。

沈林薄搖頭:“不用麻煩皇兄,能直接跟着宋丞相也挺不錯的。”

宋丞相最後才出來,他低頭,提着衣擺,一步一步很沉穩地走下來,然後站到我們面前,做了個揖:“還請太子殿下、二殿下多多指教。”

于是我們兩個回禮,也請他多多指點。

昨日我在宋府才讓他多多指點我,今日這話就成真了,可見說話不能圖一時嘴快。

宋丞相一路把我們帶回宋府去,讓下人在他的書房給我們安置了兩個小案,然後又在書架上翻找了半天,最後才從一本書中翻出一張發黃的紙。

那是定平二年的急報,從父皇的奏折上抄錄下來的。

定平是父皇安定天下之前用的年號,定平就是平定天下,我出生的那一年春天北疆就傳來了捷報,至此祖宗江山已全,父皇也就改了年號為景嘉。

“煩勞兩位殿下各抄一遍,各自想出一件處置辦法來,善後務必周全。也不必依照一般文章的做法,想些什麽就寫什麽,不必害怕啰嗦,務必詳盡所有情況的處置辦法。我這一屋子的書二位殿下可以随意翻看。”宋丞相頓了頓,最後說,“期限是一個月。”

定平二年,江南水患,工部定平一年竣工的花費幾千萬兩白銀的水壩垮了,淹沒良田民宅無數,死傷百姓無數。

定平二年,父皇才當上皇帝兩年。

我在心裏默默地算,父皇與宋丞相他們在這時候也不過是個少年。

他們是怎麽力挽狂瀾于既倒的?我想不出。

所以我說我不能做皇帝,我不像父皇,我實在不适合做這樣的事。我這個少年人和他們都不像,他們全是少年英雄,而我只是個少年。

沈林薄稍低了頭,一筆一劃的抄那封急報,把自己千均萬均的對百姓的思慮都融進去。我也慢慢地抄寫,面對這種事還須懷有一些肅穆的心情。

宋丞相坐回案前,随手翻了各地的折子來看,再也不管我們在做什麽。

沈林薄輕手輕腳地去翻架子上的書,捧着書細細的看,站着看累了就盤腿坐在地上看。我對着案前抄錄好的那一張薄薄的紙發了一天的呆,想拿出藏在袖子裏的沒有雕完的木頭出來雕兩下也沒有了心思。

我算是有點知道宋清平和沈林薄整日裏在想什麽了。

天下蒼生果然很重。

宋丞相連午飯都是在案上吃的,一直到點燈的時候才揉了揉鼻梁,站起來原地踏了兩下腳。

他看着我們看了有一會兒,似乎一時間想不起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緩了一會兒才道:“兩位殿下明日便不用過來了,下月十六來交文章便好,若是想來看看書也行。”他又問我們:“兩位殿下留下吃個便飯?”

于是宋丞相帶着我們兩個出了書房的門,我們出去時,宋清平也抱着書從史館回來了。

宋丞相對他比對我們還要疏離些,他只問了他一句:“回來了?”

宋清平把書交給下人,然後朝宋丞相作揖:“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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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後宋丞相就出門去散步,沈林薄收拾收拾回宮去了,我待在宋清平的房裏,問他一些閑話。

我問他:“你也看了一日的書了?”

“是,蔡史官教我從最早的史料開始翻起。”宋清平這時候正坐在書案前翻書。

我打開窗子,伸手去揪他院子裏的竹葉:“你看春天來了。”風吹進來将宋清平案上的書吹得嘩嘩亂響,于是我很快就将窗子合上了。

又過了很久,宋清平才想起方才我說的話,他問:“殿下說我‘也看了一日的書’,殿下看了一日的書了?”

“沒有,我發了一日的呆。”

過了很久,宋清平才聽見我的這句話,又說:“父親讓殿下做什麽?”

“看奏折。”

仍舊是過了很久,他說:“看什麽奏折?”

“定平二年江南水患的奏折,宋丞相讓我和二弟一個月之後一人想出一個對策來。”

宋清平合上書,做出與宋丞相一模一樣的揉鼻梁的動作。

我說:“宋丞相還說這個月我們都不用再來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一個月之後再來。你說我明日去哪兒?”

“不如和我一起去史館?”宋清平又重新翻開剛合上的書冊,“去史館看看前朝有沒有這樣的事兒,再看看那時候的君王是如何處置這種事的,殿下還可去問問幾位年老的史官,看他們對當年的這件事有沒有印象。”

我應了一聲,又想起那時候在城樓上我答應了父皇在這一年要好好做事,便道:“宋丞相說不許你幫我。”

“我不幫殿下。”宋清平溫聲道,“殿下已然有肩負起天下蒼生的心思了。”

我梗着脖子辯道:“我沒有。”

我最後肯定不會當皇帝,宋清平恐怕要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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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便跟着宋清平去了史館,翻了很久也沒能翻見有關江南水患的記載,更不要說是對水患的處置了。

後來還是宋清平憑着記憶幫我找了一些,一整日下來我淨幫他扶着梯子,讓他登高取書了。

其實水患常年都有,但是那個斥千萬白銀的水壩卻不常有,還是在它建起的第二年就倒了。

若我是父皇,我能氣得一拳把桌子給砸爛。縱是宋丞相也要拍桌子罵上一句“混賬”。

可是他們兩個現在一個整日裏笑嘻嘻的,另一個雖不茍言笑,卻也實在溫吞,我想不出他們在幾十年前是怎麽處置這件事情的。

我想起那時候宋丞相拿出那張紙的表情,他很平靜,掃了一眼确定是什麽東西就交給我們了。

等沈林薄抄完了,把紙張還給他的時候,他也只是随手一折就把它重新塞進那本書裏。

他是不是真的為這件事情生過氣、發過愁,甚至還流過淚?我不知道。

我去問蔡史官,蔡史官對我說:“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幫師父整理史稿的徒弟,上朝時站在最末。只記得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全國都下了好大的雨,陛下連派了幾個欽差下江南,一夜之間不知道斬了多少犯事官員,鮮血淋漓全流進了河道裏。幾個欽差走遍江南,将受災鄉縣的情況一一記錄,發回朝廷。後來還是連着半個月的大雨,陛下就率領群臣冒雨祭天,我站在隊伍後邊,也不知道暴雨裏有多少大臣暈過去。”

我從來不知道這件事情,我甚至不知道定平二年江南發生了水患。

後來我還去問陳夫子,他卻反問我:“他拿這件事給你們練手?”我點頭,陳夫子又說:“要當時真是你們這幫人在位做事,可怎麽辦?不得亡國了?”

陳夫子說得對,我足足想了一個月也沒能想出一個切實的法子出來。

我知道水患來時朝廷要斬貪官、要撥款赈災、要安定民心,水患去時朝廷還要安置百姓、要預防瘟疫。

若是我、若當時真是我,我不知道具體該怎麽做,我不知道那些官員後邊牽涉到誰,也不知道戶部有多少銀子。

這不像擺弄木頭,雕壞了還能重新找一塊來。

我沒想出很好的辦法來,就在交文章的前一天晚上熬夜趕了一篇出來交差。

我若做了皇帝,指定是天底下最沒用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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