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章宋清平怨我沒有真心

我寫文章的本事是宋清平教的。

倒不是陳夫子教的不好,是我當初不大願意學。

這是很多少年人都有的臭毛病,總覺得這世上什麽既定的東西全是不好的,總想着要把一切東西都革新變換。

宋清平笑話我:“殿下說寫文章重在一個意境,既如此,又何苦用這個樣式?既不喜歡,又覺得不好,非要破了它,何苦用它?”

後來宋清平教我寫文章,寫出來的東西只勉強入陳夫子的眼。

這回宋丞相要的文章倒是讓我随便寫了,我反倒寫不出什麽東西來。

二月十六的早晨我去史館,先找宋清平幫我看看文章。

那時宋清平正站在梯子上伸手去夠高處的書,拿着了一本就遞給站在下邊候着的學徒,我揮了揮袖讓學徒忙自己的事情去,然後靠在書架邊上等宋清平。

我雙手舉過頭頂,捧着宋清平找來的書,活像被陳夫子罰站的模樣。

宋清平又丢了兩本書給我,最後爬下梯子來:“殿下這麽早?”

外邊的房間有很多的史官在翻書寫字,攏共排了五列五行的桌子,因宋清平是後來的,他的桌子就在最後一個。

宋清平和我擠在一條板凳上坐着,我随手翻了翻他桌上的書,全是他抄過一遍又加了批的。他确是勤奮。

宋清平一邊挽着袖子磨墨,一邊問我:“殿下怎麽有空過來?文章交了?”

“沒有。”我打哈欠,從袖子裏拿出疊得齊整的文章給他,“我過來求你幫我看看文章。雖說他們不許你幫我——可我從來也沒聽過他們的話。”

“那我幫殿下看看。”宋清平看了兩眼,卻轉頭對我說,“殿下昨夜沒睡?”

我湊過去看,看見紙上的水漬和暈染開的墨跡:“那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茶,不是口水,你跟我一起睡了這麽久,怎麽連我睡覺不流口水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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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平并不說話,又低頭看文章,過了有一陣子,他才道:“殿下做得不錯,還算周全。”

“好罷,你這麽說,恐怕宋丞相這一關我是過不了了。”我站起來準備回去了。

宋清平把文章疊好交給我,道:“殿下少一顆真心。”

其實我不大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但總歸不是什麽好話,或許他是在拐着彎兒怨我什麽。

于是我撩撩衣袍就準備走了:“估摸着宋丞相下朝了,我去交文章,過會兒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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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宋府時正遇上沈林薄也站在門口,我想他大概是在等我。

他這個人總是很重禮數,他大概覺得我還沒來,他就自己一個人先進去不太合禮數,而且容易顯得自己喜歡顯擺。

我說:“外邊吹風這麽冷,下回你早來了就先進去。”沈林薄想說些什麽,大概是推辭的話,于是我說:“說不定我一時高興今兒就不來了呢?那你不得在門口站一整天?”

沈林薄不說話了,我們兩個便一前一後走進宋丞相的書房去。

宋丞相這時還沒回來,沈林薄惦記着他書房裏的書,揀了本好的就地看了起來。

我為了這篇文章一個月沒怎麽碰木頭了,好容易得了機會,便從袖子裏拿出新的小锉刀試試手,這一把是宋清平年節送給我的。

又過了一陣子宋丞相才回來,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先看看癡迷讀書、渾然不覺的沈林薄,再看看癡迷木雕、渾然不覺的我。又緩過一陣子,才想起我們是來幹什麽的。

兩篇文章擺在宋丞相的案上,專等他開口說話。

我原是不怎麽在乎的,若是宋丞相能大罵我一頓最好,這也能顯示我确實沒有什麽當皇帝的才能。

可惜他沒有。可他沒有罵我,卻反倒讓我松了一口氣。

這篇文章大抵像是我的一個木雕,它若賣不出去,總擺在鋪子裏,有時還招些罵,教我挺心疼的。

宋丞相只是笑着點了點頭。

但我知道,他不會罵我,也絕不會誇我。

他說:“二殿下說的詳盡,什麽都想見了。太子殿下——不說真話。”

好麽,他們宋家父子,兒子說我沒有一顆真心,老子說我不對他說真話。這一對果然才是父子。

宋丞相問我:“太子殿下果然是這麽想的麽?”

我想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出什麽好的東西來答他,便随口回道:“不是。”

“既如此,太子殿下會想什麽?若是太子殿下在定平二年處置此事?”

“本太子以死謝罪。”

宋丞相點頭:“這是太子殿下的真心話,下回的文章就這麽寫罷。”

感情他們父子是盼着我死?我想不明白,卻只好點頭稱是。

宋丞相又道:“這回還是煩勞兩位殿下各寫一篇文章給我,還是定平二年江南水患的對策。不過得添上一條:定平二年西北匈奴犯我北疆,窺伺中原,北疆各城守軍節節敗退。時限是兩個月。藏書閣、翰林院等地準許二位殿下随意出入,若是想跟着我去早朝也可。二位殿下可以問我任何問題,可以問我朝中有誰可以領兵,也可以問我當時軍隊狀況。不過這些事情,陳夫子他們記得比我清楚,太子殿下或許也都問出來了。”

他一直知道我在問朝臣們定平二年的事情,我就差沒問父皇,我怕父皇罵我投機取巧。

宋丞相卻說:“陛下那兒我已經打過招呼了,有什麽事兒也可以去問他,他會告訴殿下的。”

宋丞相現在連我在想什麽都看得出來,我有時候懷疑宋清平也是這樣,他們宋家的人好像什麽都知道。

最後沈林薄留下看書,我去史館找宋清平。

宋清平正一邊抄書一邊做批,我拍了拍他的肩,叫他挪過去點兒,我們還擠在一條板凳上坐着。

宋清平問起我的文章的情況:“父親怎麽說?”

“他說我說假話。”

“那殿下後來可說了真話?”

“我說我‘以死謝罪’。”

宋清平握着筆的手一頓,墨跡一凝,就暈開小小的一塊墨點。他把那張紙拿到一邊去,又重新開始抄寫。

我又說:“他又給我們出了題目,這次的期限是兩個月。”

“這次說了什麽?”

“說定平二年,江南水患的事兒再加上匈奴進犯,仍是問我該怎麽辦,要我寫文章。”

“殿下以為如何?”

我随手拿起桌上的檀木鎮紙玩,随口說道:“不如我親自領兵去北疆,打退了匈奴算我厲害,若打不退我也就死了,那算我以死謝天下蒼生。”

宋清平聽了這話立即就站起來,轉過身去說自己要去找本書。

我們是擠在一條長板凳上做的,宋清平一站起來,長板凳的一邊就被我壓下去。我花了好一會兒才穩住自己。

得,今日宋家父子跟我有仇。因為我沒有真心、不講真話,就給我出題目叫我做文章,還想把我摔到地上去。宋清平謀害太子。

宋清平轉頭,伸手拉了我一把。

可等我問他要找什麽書,想幫他找一找的時候,他就重新坐回位子上去了。他又不找書了。

我幫宋清平翻書研墨,磨着磨着自己就抱着硯臺睡着了。一直到傍晚,旁人都走光了才醒過來。

宋清平的案上點了燈,他還在抄書。

我大約還沒睡醒,便問他:“書上已經有了,還抄什麽?”

“記一份這時想的東西,日後翻翻也挺有意思的。這活兒越往後做越麻煩,因為看的書越多,想起來的東西也就越多了。”

這下我知道為何沈林薄特喜歡在宋丞相的書房裏看書了,他看的也不是書,他是喜歡看宋丞相做的批。

我又趴下去睡,睡了一會兒就爬起來對宋清平說:“我方才做了個夢,夢見你和我說話。”

宋清平只是笑,然後把蠟燭端開些,省得我燒了自己的頭發。

我愣了一會兒,又問他:“現在我是在夢裏嗎?”

宋清平卻點頭說:“是。我在夢裏與殿下說話,現在不是定平二年,匈奴畏我國威,不會再進犯北疆,不須殿下親臨戰場,更不須殿下以死謝罪。”

“宋清平你瘋了?”

他躲閃開我的目光,低頭專心抄寫,輕聲說:“我再不許有這樣的事了。”

這時候我算是醒了,也不便問他方才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只好裝作真以為自己在做夢,抛開不去管它,只問宋清平晚上想吃些什麽。

宋清平合上書冊,又吹熄了蠟燭:“前幾日剛賣出去幾張字畫,我請殿下吃飯。”

“算了罷,就你那兩間鋪子能掙多少錢,給你留下存着,用來盤下隔壁的鋪子。今日趕圩,我們去城外吃一碗羊雜。”我看見天色已經漸漸暗下去了,“這時候出城肯定回不來了,那我們去書院睡一個晚上,對宮裏說我在宋府睡,對宋府說你在宮裏睡,明日一早我們就回來,沒人會知道。”

于是我們就慢悠悠地往外走,到的時候碰見沈清淨也在羊雜攤子上捧着碗喝湯,我從後邊繞過去,然後坐在他邊上,伸手擰了一把他的大腿:“公子哥兒一個人喲!”

沈清淨捧着碗,看也不看來人,便道:“沈風濃你這個傻子。”

“你坐過去點兒,給我讓讓位置。”

他一邊往邊上挪,一邊抱怨:“這板凳這麽長,你一個人非得占這麽多……”

我突然站起來,長凳往一邊歪去,沈清淨還捧着碗就坐到地上去了。這時候連羊雜也顧不上吃,我拉着宋清平就跑了。等沈清淨站起來我非被他弄死不成。

最後我們上山回書院去,我随口說:“陳夫子不會罰我們……”

這時我才想起,我們已經不在書院念書了,陳夫子也不會因為我們回去遲了罰我們背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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