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這章說到相思
今年的三月春獵我沒跟去,留在燕都城寫文章。
宋丞相領着一衆文官和我們立在燕都城城門外,送車駕出去,一直到車隊走出去很遠他才帶着我們回去。
我從前沒有這樣送過他們去春獵,似乎也沒有站在原地,然後看着別人走遠的經歷,這倒是很新奇。
他們臨走的那個傍晚,我們聚在重華宮喝酒。
所有人一溜兒排出去,坐在重華宮的走廊前,院子裏的花樹開的很盛,風吹過,花瓣飄落下來,附着在鞋面,再晃一晃就掉了。
我們只有兩個酒壺,宮裏給我和沈林薄每人的份例是每人每月一壺酒,這兩壺酒就是我們三月的份例。
兩個酒壺姑娘家們合用一個,我們男人用一個,兩個酒壺分別從兩邊傳過來,再從中間傳過去。
酒過了好幾巡,所有人面上都發起熱來,便散開些坐。
又傳了幾次,酒壺再傳到我手上的時候已經空了,因為是沈清淨把酒壺遞給我的,我便伸手掐他:“你這個臭酒甕子怎麽不為後邊人想想?”
沈清淨打了個酒嗝,白我一眼,随後裝醉,靠在三弟肩上睡去。
皇姊隔得遠遠的,卻探出腦袋來,笑道:“到時他們喝醉了回不去,就去占你的床睡。”
我看見皇姊手裏拿着的白玉顏色的小酒壇上沾了一點兒女兒家的口脂,淺淺的紅,像院子裏的花。
于是我也笑,卻并不知道笑什麽,又伸手去弄沈清淨鬓角的發,說:“诶,你都醉成這樣了,晚上跟我一起睡啊。”
沈清淨醒過來,也是笑着的:“去你的罷,誰跟你一起?我又不是你房內人。”我從前跟他說宋清平是我房內人,我都快忘了,他倒是耿耿于懷。
沈清淨說完這話就站起來,晃悠了兩步走到花樹下邊,歪着身子伸手去攀團着花的枝子,略帶了醉意朗聲道:“小爺我要醉卧花叢。”
他又往後一倒,靠在花樹上,震落下花瓣來落在衣襟上,也自飄入衣領,最後被他反手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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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手撚起宋清平衣角沾着的花瓣,丢進酒壺去:“他喝酒喝傻了,由他去。等會兒托人給小皇叔送信,就說讓小皇叔給我們帶酒來,他不帶酒來我們就不讓他接兒子回去。”
又過了一會兒,我們便喊話說傍晚樹下露重,讓他過來坐着。
我對皇姊說:“皇姊,這回去九原,你記得替我向魏檐還有九原的宮人問好。”
“虧得你沒忘了人家年節給你帶了東西。”皇姊在袖子底下絞着手指,“不過魏檐住在馬場,又要讀書,也不知道這回能不能見到。”
“見不到就罷了,明年春獵我親自去尋他。”
皇姊不再說魏檐了,她問我:“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我去九原的時候給你帶。”
“沒有,九原我都去了這麽多回了。”我想了想,最後說,“若是皇姊得空去山上四處走走,幫我看看河邊一株桃花開得好不好。不過我想它那病歪歪的樣子,大概是開不了什麽好花的。”
“我若是碰巧遇見了就幫你看看。”
我又撚起宋清平衣袍上的花瓣:“不過我想,民間有句話說:好碗容易摔碎,好花容易凍死。它若不開好花,倒也對。”
又坐了一會兒,大家都說喝酒喝的不盡興,想要出宮去找酒喝,我們正要起身時卻聽見外邊傳來一聲“陛下駕到”。
天知道父皇是什麽時候收到我們在重華宮聚衆飲酒的消息,他倒不會特意趕過來罵我們一頓,我們從前在梅園喝酒被他撞見過,他還和我們一起吃過兩杯,但這回我們正要出宮去,實在是不便再帶上他。
于是我們都轉頭看看身邊的人,未等誰說一句話,我們就一起從重華宮的後門跑了。
因吃了酒,我們每個人跑起來都不大穩當。風又吹起衣袍,席卷着院子裏花樹的香氣,再等我們拐過一個拐角,那香氣便消失不見了。
繞了一個圈子走出宮門,好容易走出來了,我們卻不知道該到哪兒去。
小皇叔仍把我們當小孩子看,不許我們喝酒,我們若是渾身酒氣地去找他,他指定會把我們送回各家去。
宋府與陳府便不用說了,宋丞相與陳夫子不僅會把我們送回去,還會把我們臭罵一頓。
李別雲家倒也湊合,我就是害怕自己一旦醉了,對着他們舞刀弄槍的不太好,要不就是他們先醉了,然後對着我舞刀弄槍的。
幾個人在宮門前一溜兒蹲着,蹲了一會兒,沈清淨倒是想起來一個地方,一拍腦袋說:“不如去太子爺府上?”
我說:“你傻了?我們剛從重華宮出來。”
“小爺是說你明年住的太子府,我前幾日經過的時候看有幾處修的還挺不錯的,去的時候在路上買幾壇酒,足夠了。”
這時我才想起我明年開府,宅子是原先父皇當太子時住過的宅子,工部在安排人修繕,到了明年我就可以住在裏面了。
我沒去看過,也根本沒想過這件事兒。
這時有人問:“誰帶了錢?”
“既然是去我府上,那我請你們喝兩盅。”我一邊應着,一邊伸手去摸衣袖,最後摸出來一個木雕,“我現在去把木雕賣了,你們就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所有人都笑說誰等得了,又都伸手去摸袖子,因為是臨時跑出來的,也就沒帶錢在身上。
我揮了揮手讓他們先走,等會兒我買了酒再跟上去。
皇姊笑道:“你真去把木雕賣了?怕是等到明日你也不來。”
我推着他們走出幾步,卻将宋清平留下來了,待他們走出有一段路,伸手去搭宋清平的肩:“扶着我點兒,你往前看,不許看我。”
宋清平站得直直的,一面往前看,一面抿着唇憋笑,他知道我在做什麽。
我僅有的一點私房錢全藏在鞋底,拿出來的時候我自己也有點嫌棄。
買酒的時候我問宋清平:“你怎麽不說幫我出錢?”
“怎麽好搶了殿下的風頭?”
其實道理也是這樣,若宋清平說要幫我出錢,我指定要恨他。
我們有時候黏在一起分也分不清,但有時候又分得很明白。
等走到了我才知道,原來太子府就建在宋府對面,門關着,他們就全站在門口等我們。
“前幾日我還說誰這麽有錢,在宋府門前修宅子。”我那時對宋清平說這句話時,壓根沒有想過這宅子是我自己的。
已經是晚上了,沒一個人。我翻牆進去放他們進來,我不知道有這所宅子,也就沒有鑰匙,只能這樣給他們開門。
宅子進去的空地上還堆滿了木料,等走進去了,便看見一條道的剛栽了沒多久的兩排花樹,垂着枝子,開細細小小的花。
再沒有別的地方去,我們就在花樹下邊坐着,也算是讓沈清淨再醉卧一次花叢。
沈清淨靠着樹道:“你這太子府他們修的還不錯,等明年我們就在這兒過年,也算是給你的新宅子過過喜氣。”
我提着他的衣領把他給拉起來:“你別靠歪了我的樹,剛種下去沒多久你就忍心靠上去。”
幾個人又喝了點兒酒,很沒有模樣的打了幾個酒嗝,才推說不喝了,恐怕再喝下去就得醉倒了。
酒正酣時,大家的話卻少了起來,我們總聚在一起,什麽話也說過了,所以這時候話少些。
我站起來:“有些醉了,我們去随處逛一逛,也醒醒酒。”
皇姊和李別雲拉着我的袖子,把我重新拉回地上坐着。
皇姊戳我的額頭,道:“你傻了?這宅子你怎麽能現在看?我們也不能看,都得留着明年再看。”
“原來如此,我醉了。明日你們還去春獵,那就早些回去罷。”
于是一行人便出了太子府,輕輕唱着歌,仿佛燕都城裏常見的醉酒大漢,他們也總是勾着肩搭着背,哼着不成調子的鄉音在街上走,幾乎占掉一整條街道。
經過李府時,李別雲回去了;
經過小皇叔府上時,沈清淨回去了;
再經過陳府,晚照姑娘也進去了。
沈林薄估計有些醉了,雙手死死的扒在陳府門口的柱子上,拉他都不走,非在陳府門口唱歌,說好的唱完一首就跟我們走,結果抱着柱子把一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皇姊等得急了,站起來就要去找晚照姑娘來,讓晚照姑娘開口讓他走。
結果皇姊才站起來,陳府的門就開了,晚照姑娘手裏拿着一塊帕子朝他揮手,因為喝了酒,臉紅的厲害。沈林薄不唱歌了,雙手摟着柱子順勢就滑下去了。
他又醉了。
他們兩個是年少的情意,但究竟是什麽時候我也不知道。
大約是晚照姑娘南下探親那一回,她乘船,沈林薄在岸邊策馬,送船送出去好遠。
後來沈林薄回燕都時聽見零星的謠言,說晚照姑娘是南下去見自小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君,于是他又跨上馬追出去。最後得了她一句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不是,騎馬又掉頭回來,把馬累得半死。
少年人總是這樣。沈林薄平日裏老成的很,這時候才顯出一點少年人的意氣風發來。
沈林薄抱着柱子滑下去那一下,倒是把晚照姑娘給吓壞了,一只腳已然跨過了門檻。
我上前去把沈林薄拖走,他這時候太狼狽了,怎麽好意思讓喜歡的姑娘家看見?若是明日他想起來自己鬧了這麽一出,在姑娘面前出了醜,而自家兄長還不攔着他,他指定要恨死我。
于是我對晚照姑娘道:“歌唱完了,我把他帶回去,你放心,一定把他好好的帶回去,但是你再不進去陳夫子就要提着刀出來砍人了。”
沈林薄踉跄着步子往回走,我與宋清平扶着他,正趕在宮門落鑰前回去了。
先将沈林薄與沈燕鳴送回去,沈林薄又醒過來,抱着柱子唱歌,有時候又拿腦袋死磕柱子。
相思是很折騰人的。
最後将皇姊與二妹妹送回去,她們站在階上,讓我們回去時再去看看沈林薄睡了沒有,別又抱着柱子唱歌了。
我口上應着,但其實自己也已經醉的不行了,宋清平扶着我,我又扶着牆,我們慢慢地走回重華宮去。
回去時看見院子裏兩個酒壺還放在走廊上,我撲過去一瞧,兩個酒壺都已經空了。
心裏苦悶,我也學着沈林薄的樣子,抱着花樹,一邊簌簌的搖樹,一邊唱歌。
我從前不知道這樣唱歌還挺自在的,相思還真挺不錯的。什麽時候得了機會,我也去陳……不能去陳府,我會被陳夫子和沈林薄提刀砍死的,陳夫子或許還顧忌着我是個殿下,不能完全殺了我,能給我留半口氣,沈林薄就不一定了。
我去宋府唱歌,等宋丞相出來想趕我走,我就跑到太子府門口,他還管不了我在自己家門口唱歌。等他走了,我再去宋府門口唱。宋清平不能像晚照姑娘一樣捏着帕子朝我揮手,他大概會說我喝醉了,然後把我帶回房去。
我轉頭對他說:“你等我唱完這一曲就跟你回去。”
其實我唱歌唱的不好聽,容易走調。宋清平能教我騎馬,能教我寫文章,但是唱歌這事兒他是真的教不了我,他能勉強聽我唱下去,我還挺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