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章講到懷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五月時我交了一篇文章,接下來的幾個月,宋丞相也都叫我們做文章。他把定平二年的事兒拆開來,翻來覆去的叫我們做文章。
有時候父皇說他淨會教我們紙上談兵,宋丞相也只是笑,他大概是笑我和沈林薄其實連紙上談兵都不會。
做出來幾篇文章,宋丞相嫌棄我們想的不夠多,我與沈林薄便絞盡腦汁的想。
之後他又嫌我們不夠大膽,我與沈林薄便紙上點兵,将史書上所有的王侯将相都拎出來,封作欽差大臣,派他們出去做事。最後還用上了話本裏的人物,飛檐走壁,來去自如,一個晚上手起刀落,就把該料理的人全都料理好了,根本用不上什麽欽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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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日子我仿佛是數着文章過的,一直到了八月,魏檐就進城考試了。
魏檐就落腳在燕都某個客棧裏,我們怕打攪他,便也不去找他,只托人給他送些東西。一直到八月十七考完試那日,我們都聚在客棧等着他回來。
因考試恰在八月十五,便約定好了一起給他補過中秋。
客棧大堂只擺了兩張小方桌,又有其他客人,我們沒好意思全占着位置,就在客棧的院子裏鋪了毛氈坐着等他。旁邊架着一個茅草棚子,牛和驢都有,還有兩只飛到棚頂的公雞。
魏檐一直走回房間,一推開窗子才看見我們坐在院子裏,跑下來時我們全都站起來向他行禮,祝他金榜題名。
“多謝,多謝。”他也笑着朝我們回禮,看來考得還不錯。
于是每人湊了點銀子,去燕都的酒館好好吃一頓,說是給魏檐補過中秋,其實一多半的原因是我們自個兒想玩兒。
若秋闱的最後一場不在中秋,我們也能找個由頭來找他。
魏檐到底是考過了試,意氣風發,還沒緩過來,又多吃了兩杯酒,提筆就在酒樓的牆上題詩,這從來是燕都的風尚。
我盯着那詩看了有一會兒,魏檐便問我:“太子殿下若有所感?”随後又把手裏的筆遞給我:“請。”
只因為我喝了酒有點眼花,看不大清牆上的字,才看的久了,但是魏檐已經把筆給遞過來了,我不能不接,但接了又不知道該寫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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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一會兒,最後只好一揮袖,寫上幾個大字:“狀元郎之題詩不要擦。”
我從前在書院讀書,也喜歡在座位旁邊的牆上寫字,也是這樣的幾個大字“沈風濃之硯臺不要動”、“沈風濃之水壺不要動”之類。最後寫“沈風濃之人不要動”,這句話是寫在宋清平的位子旁邊的,他就坐在我後面,後來寫滿了一面牆,陳夫子就把它們塗掉了。
“太子殿下真是……”魏檐很不好意思,但是又沒敢罵我,只好伸手去抹,然而這時候牆上的墨跡已然凝了,也就擦不掉了。
我道:“你放心,我看你能連中三元。”
其實魏檐自己是不大擔心放榜的,後來放榜,他果然是第一,燕都人四處找這位解元時,他已經打馬回九原,準備明年的春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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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生們的文章得抄錄過一遍才能給主考官過目,省得被認出字跡來。
宋清平從史館被調去吏部幫他們抄錄文章,所有抄錄文章的人都被關在吏部辦事的院子裏,飲食起居一律都在院子裏,已經有十五日了。
我沒辦法進去,整個院子都被禁衛軍包起來,我一靠近就會被他們架起來然後丢出去。
十五日,我似乎沒有與宋清平分開過十五日。
我一個人踢着袍子在街上走,不知道要去哪裏,我沒辦法去史館,也沒辦法去宋府,別的地方,李府、陳府前幾日全都逛了個遍,現在他們家門房一見我就朝裏面喊:“又來了!又來了!”仿佛我是什麽吃人的怪物。
我有點想宋清平了,好罷,其實我是挺想他的,我想他想的有點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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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平還沒有出來時,嶺南的人就乘船北上了。
明年我就束冠開府了,嶺南那邊也很久沒有到燕都述職了,趁着這時候來一趟燕都。
下午我去城外碼頭接人,等我看到幾船的木頭時,我就知道我冤枉外祖家了。我從前以為他們根本不記得我要修太子府的事兒,沒想到他們還特意從嶺南運了木頭來給我做房梁。
這回乘船北上的是外祖與大舅舅。
船未靠岸,還離得遠時外祖正背着雙手站在船頭,他轉頭看見我,朝我一笑。風吹來,将他未束好的白發吹起。
外祖在嶺南自號是山鬼老人,喜歡赤着腳穿着單衣,随手折一根樹枝做杖,在嶺南的山林子裏閑逛。信口亂唱的山歌經人傳到燕都,還有人專門給他出了集子。因為常年在山裏走,梳着頭發容易被樹枝勾亂,所以他從來不喜歡束頭發。
大舅舅站在一邊,然後扶他去船艙內梳洗。
到船靠了岸的時候,他就穿戴整齊的從船上走下來了。
我一俯身朝他們打揖,向他們問安:“外祖,大舅舅。”
大舅舅伸手扶我,上下打量了我兩眼,又拍了拍我的肩:“阿風長高了。”
大舅舅是習武之人,拍我兩下拍得特別響,差點把我拍下河去。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外祖便道:“他這哪算高了?看起來就不禁打,你沒看見他差點被你打下河去。”
我朝外祖使眼色:“這兒這麽多人。”
“你也懂得要面子了。”外祖笑道,“果真是長大了。”
他判定我長大了的理由有點荒誕,既不是因為年歲,也不是因為身高。
這時候大舅舅正找人把船上的木頭給卸下來,我看見這幾船的木頭,便把方才所有的事兒都放下了,簡直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朝外祖抱拳:“多謝……”
“你的太子府不是建好了麽?”外祖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那是給星垂的朝陽公主府用的,她也該擇婿了。”
好麽,我就知道,這一大家子全都想着皇姊。
我把感動的熱淚收回去,朝他抱拳,轉身便走:“告辭。”
“诶,你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外祖從袖子裏拿出一個一塊小木頭給我,“你上回不是從我這裏要了一塊木頭,我又給你帶了一塊,你看看好不好?喜不喜歡?”
我拿起那塊木頭看了很久,也沒能看出什麽花兒來,最後把它捏在手裏,和那幾船的做對比:“您覺得好嗎?”
“你不要生氣,那你再看看這個?”外祖又拿出一塊一模一樣的木頭。
我把它們收進懷裏去:“多謝多謝,這樣宋清平就有兩塊新章子了。”
外祖往四周掃了一圈:“怎麽沒看見宋家小子?他不是總和你在一起?”
“他在吏部,被關起來了——”我頓了頓,繼續說,“被關起來抄錄文章,我也有十五日沒看見他了。”
“今年六月他也加冠了。”
“是。”
“那你那兩個章子也算是我們嶺南王府的禮。”
“我們嶺南王府就這麽窮嗎?”我簡直沒法想,能從嶺南運幾大船木頭北上的人會缺禮送人。
說實話,嶺南王府就沒想過要跟燕都裏的誰打好關系,算是一點策略,寧願淡薄了一群人,也不結交一片,與旁的人相處好了容易被誤會。雖然父皇是很信得過嶺南王府的,但是嶺南王府山長水遠的,要遞個話來燕都實在很不容易,所以這是他們的一點策略。
也正是因為這個策略,他們才有借口逢年過節不給我送東西。
這時候大舅舅過來請他:“得進宮請安去了,宮裏還等着呢。”
外祖看我,我卻擺手:“我可不去,我才從宮裏出來。”
他又扯了扯我的袖子,悄悄對我說:“你別生氣,我帶了好幾箱木頭給你雕個夠,就給你送到重華宮去,你父皇還是不許你雕木頭,我偷偷的讓人送過去。”
我朝他們拱手,又讓他們慢走。一群人如潮水一般退走,我看了一會兒眼前的河水,又覺得自己站在碼頭實在很擋別人的道,便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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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的走回城去,想起懷裏揣着的兩塊木頭,想着要給宋清平雕個什麽字的,其實也算是在想宋清平。最後一直逛到城西的木器鋪子。
宋清平老早就把隔壁鋪子盤下來了,打通連做一家。
大招牌不是我雕的,我還沒這個功力去給別人做招牌。
不過裏邊擺着的小玩意兒大多是我雕的,能裝私房錢的兔子我最後雕了兩個就徹底厭了,這時只剩下一個擺在架子上。比較好玩兒的是一個刷了金粉的長毛烏龜,它原本只是一只烏龜,我有一次去城外馬場喂馬,剪了一些馬毛來粘上去,所以它就成了一只長毛烏龜。
還有我仿雙層镂空雕花香囊做的香囊,我第一回做,還鼓搗不出其中的精巧,就把香囊做得大了些。究竟有多大,原先那個能随身帶着,我做的這個恐怕不大能随身帶。仿的原物雕的是人和景,人随景走,我雕的只有人,人在虛空中胡亂行走。那裏邊能裝香料,但是香料會散開,而且并不能把散了香的料子給取出來。
總的來說,這些很失敗的木雕,在這裏放上一百年也不會有人會買。
天知道宋清平怎麽會把這種東西擺在架子上。
我去的時候将近正午,小夥計餓得在櫃上打瞌睡,老木匠在後院做活。
老師傅頭也不擡,道:“來了?”
“來了。”我搬了把小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我給您搭把手?”
“前兒有人定了一頂花轎,我趁着這幾天日子吉利就開工了。”墨線在木頭上印下淺淺的痕跡。
我很識趣:“那我還是不搗亂了。”
老師傅笑笑:“你也知道你平時是搗亂。”
我撐着腦袋在一邊看着老木匠做活,随口問道:“是什麽時候的婚期呢?”
“明年花朝。”
我脫口便道:“那豈不是還早?”
“不早……呸。”不早這個詞說起來不太好,有點晦氣,老木匠把自己說錯了話這件事兒怪到我頭上來,“你又沒成過親,你懂什麽?”
他這樣說我确實沒辦法反駁。我不能現在就沖出去找一個人下聘納禮,然後跑進來對老木匠說我成過親了。
“你是不是也差不多了?什麽時候的生辰?”
“正月初一。”
“喲,和我們太子殿下是同一天。”因為這生辰,老木匠倒對我客氣起來。
我忙擺手:“不敢不敢,哪裏敢和太子殿下相比?”仿佛這時太子殿下就成了另一個人。
老木匠把太子的話題抛開,很熱心的問我:“家裏人給你定了姑娘家沒有?”
若我真成了親,人家姑娘剛嫁給我的時候我還是個太子,等過了一陣子我就不是了。随年月的增長我沒有變厲害,竟然還貶下去了,這對人家姑娘不公平。
不過這時候我一念之間倒是想起宋清平來,等我跟他說明白我的意思後,他大概不會很嫌棄我以後不是太子。
天地良心,只是一念,我絕對沒有多想。
我若是多想他兩念,宋清平知道了指定又要生氣,到時候他又把我摔到地上,他一生氣就不惜犯下謀害太子的罪。
想他想到第三念的時候,我想我完了,宋清平知道了肯定得生氣。
我猛地站起來:“我想了什麽鬼!”
老木匠笑眯眯的問我:“你想了什麽鬼?”
“不是鬼!”我理直氣壯的反駁,全然忘記鬼是我自己說的,“他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