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章講到一個夢
景嘉十五年是過得很快的,一篇文章一篇文章的過去,一轉眼便到了除夕。
那日晚上我與宋清平在重華宮的院子裏燙鍋子當夜宵吃,其餘人來玩鬧過一陣,險些将一鍋湯水都給掀翻。後來很快的又散了。
明日正月初一,我得去祖廟束冠,然後搬進新修的太子府去住,重華宮便是不能再回來的了。
這大概是我在重華宮的最後一個晚上,也是宋清平的。
快吃完時,我突然擡頭對他說:“三月份我得走。”
我把這件事兒像說閑話一樣說出來,其實我在心裏想了很久,說了很多遍,才能把它像閑事一樣随口一說就說出來。
這件事情我一直瞞着宋清平,不跟他說,所以說完這話我就沒敢再看他了。
宋清平給我夾菜的動作一頓,然後應說:“殿下要去哪兒?”
我悄悄擡頭觑他:“父皇派我去體察民情……也就是讓我出去見見世面。”
“殿下什麽時候走?”
雖然宋清平看上去沒什麽表現,但是我方才明明說過我三月份要走,他卻再問了一遍,這說明他可能有些呆了。
我說:“三月。三月的時候你們去春獵,我得啓程南下。”
“那……殿下保重。”
這樣看來他還是沒什麽反應,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聽懂了沒有,我只好繼續解釋說:“他們不讓你跟我一起。”
其實我也不願意宋清平跟我一起去,他得留在燕都學做一個丞相,怎麽能跟着一個木匠到處亂走?而且說是游歷,其實就是流浪。
況且到時我兜兜轉轉的到了北疆,一個人去送死也就夠了。怎麽還能去了一個,再捎上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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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說:“那我留在燕都,替殿下打理府上與朝上的事兒。”
這個念頭也實現不了,在我回來之前,父皇就會把我給廢了,到時候就不勞煩他操心太子府和朝廷了,二弟會接手一切。
“不用麻煩你……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太辛苦了。”
我們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我又說:“那我到時候給你寫信。”
宋清平沒應,只是把碗筷都放下,然後說:“殿下明日還要早起,早些回去睡罷。”
我們原本是面對面坐着的,中間隔着一個爐子和一個燒得正沸的鍋,我便端着碗筷挪到他身邊去,邊咬着筷子邊問他話。
之所以咬着筷子,是因為這樣子我說話也說得不大清楚,若是一不小心說了什麽話惹他生氣,還有一點含糊的餘地能圓回來:“你是不是不高興?”
“不是。”
如果宋清平某一日跟我說他得走了,我也不高興,就好像自己費盡心思用好木頭雕了很久的一只兔子突然成精跑了。
從前宋清平落水時,我說過去的十幾年我都沒想過宋清平會死,他大概也沒想過某日裏我會走。
“我又不是不回來,頂多幾年我也就回來了。”
“幾年?”
我很沒底氣的說:“大概一兩年?”
宋清平又道:“我沒生氣,我是在替殿下想事情。殿下具體要去哪兒?”
“一路南下,然後去北疆,最後再回燕都來。”
宋清平點着頭:“明白了。”
他明白什麽了?
我還沒想明白他到底明白了什麽之後,宋清平就伸手捉去我手裏的筷子:“殿下,不能咬筷子。”
他沒有說咬了筷子之後會怎麽樣,不過我想咬了筷子大概會做噩夢,因為這天晚上我就做了一個噩夢。
具體情況是這樣的,我們兩個之間因為我要走的事情,搞得氣氛有點冷清。
我們收拾了東西,就從院子裏轉到屋子裏的榻上坐着。我們之間隔了一盞小小的燈,看對方都看不大清楚,也不怎麽說話,實在是不太符合過年的氣氛。
等宮人在牆外喊過“景嘉十六,山河永在,國泰民安”的時候,我們就收拾收拾準備上床去睡了。
重華宮裏的東西我全舍不得,白日裏打包打包,就送到新修的太子府去了,現在的重華宮就剩了幾個大件的家具,還有銅瓶裏插着新折的梅花枝子。看上去實在是很冷清。
偏生除夕夜裏得亮着燈,否則不吉利,我們就留了一盞小小的蠟燭在桌上。也正是這一點光,照着重華宮很冷清的模樣。
明日我要穿的禮服搭在衣珩上,被光照着,仿佛一個人立在那兒。
今年的冬日暖和些,但我還是喊宋清平:“你過來些,中間透風。”
“殿下什麽時候走?”
他果然是呆了,這個問題一連問了好幾遍。
我說:“三月份。我會回來的,你還在燕都等着我不是?”
宋清平點了點頭,他大概是轉頭看我了,所以才發出一點窸窣的衣料摩擦的聲響。
我又說:“你把被子幫我往上拉一些,我懶得伸手。”宋清平給我拉好了被子,他再躺下時,我說:“壓頭發了,疼。”
他沒說話,只是伸手把枕上的不知道誰的頭發給撥開。
我要是有點別的心思,性子再強一些,就該把我們兩個的頭發給綁起來,打個死死的結,可是我怕疼。
于是我把他的腳給勾過來,又伸手摸了半天,卻沒能找到他的手:“你別生氣。”
“為什麽生氣?”
“我是說日後、日後若我不回來了,或是回不來了,又或是我回來了就不是……呃,不是我了,你別生氣。”
“殿下不回來嗎?”
“我是說萬一,如果我中途被什麽東西給迷住了,或者欠了別人錢得給待在那兒還債……”我咬了舌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麽。
宋清平忽然說:“不會。”
“什麽?”
“我不會生氣。”
我知道,宋清平沒說實話,只要我還活在這世上,若我不回燕都,他一定會追過來向我讨一個說法。
“你……”我原本是想讓他發誓的,但是一轉頭就聞見一股很香的氣味,便也忘記要讓他發誓了,只笑道:“宋公子身上很香嘛。”我湊過去嗅嗅,這回倒是摸見他的手了,仿佛他的袖中也攏住一團的香氣。
宋清平解釋說:“這是被子的熏香。”
我當然知道是被子的熏香,但這時候我假裝抱着他的手已經睡着了,所以我不能說話。
他從來很煩我油嘴滑舌的說話,又沒臉沒皮的動手動腳,不過顧忌着我是他的殿下,才事事都順着我。
等我睡着了,他就不怎麽顧忌我是殿下這件事兒了。借着一點的光,他盯着我看了有一會兒,然後似笑非笑、似怨非怨的自言自語道:“這算是個什麽人呢?”
究竟算是個什麽人呢?
這時候應該說到我的噩夢了,我從前不是沒做過噩夢,比如夢見我做了皇帝,然後百姓們朝我扔臭雞蛋。最讓人心慌的是夢見沈林薄當了皇帝,我守在床邊給他和宋清平燒炭取暖,但是現在不是了,現在最叫人心慌的夢是我新做的這個。
在說這個夢之前,我得承認,我對宋清平有一點亂七八糟的小心思。
從很早之前就有,具體表現為我喜歡鬧他。
有時候我們睡在床上,我不自覺地勾他的腳,抱他的手,其實我們都知道,正經君王都不會這樣對臣子。有時候走在路上,我又伸手搭他的肩,摸他的下巴,摟他的腰,沒骨頭一樣靠在他身上。
其實那全是我那許多年醞釀出來的一點小心思在作祟。
但我保證這點心思确實是很小的,而且我準備一輩子都讓它只是個小心思。
我最近鼓起一點勇氣來試探他,不過他總是步步後退,那點勇氣就再而衰,三而竭了,所以我想我沒什麽戲,因此這小心思也只能是一點小心思。
其實我從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覺,但我一直都不大願意承認,我可能有點喜歡他。
不是朋友之間,也不是兄弟之間,也不是君臣之間。那時候我翻開書,将五倫都算了一遍,最後只剩下來一種喜歡,毫無疑問,那就是它了。
宋清平忠心的太子,背地裏只是一個觊觎他的臭不要臉的禽獸。
我沒辦法跟他說,我要跟他說了,宋清平回過味兒來,想起從前我對他動手動腳那些事兒,那些事兒就全都蒙上了一層無恥的意味。
所以我一直覺得這樣就挺好的,我出去一兩年,回來的時候再看見宋清平,我們就真成了闊別幾年的老友,別的就什麽也不剩了。
結果這個噩夢告訴我我可能忍不住了。
夢裏的香氣也很濃郁,是什麽花香我忘記了。也是在重華宮,在我和宋清平一起睡了十來年的床榻上。
我從前對他動手動腳,分明腰也摟過了、手也摸過了,但是我們在夢裏做這種事,看起來要多怪異有多怪異。
夢裏的宋清平坐在我腿上,伸手去解我的衣帶,我一邊攔他,一邊壓低了聲音,讓他不許在本太子面前造次。
我根本沒想要把他放倒在床上的,宋清平分明是平日習武的,我怎麽知道夢裏的他一推就倒了?
不過宋清平确實是好看,我以前沒正經的誇過他,總是玩笑一般說他好看,但是我沒想到他近看起來這麽好看。我根本沒想要近看他的,我真的沒想要這麽做,我就是起不來,使不上勁兒。
宋清平趴在我耳邊喊我,還不知死活的吹氣,喊得一聲殿下千回百轉的像九曲回廊,像香爐上升起青煙飄上廣寒,繞過好幾個彎兒。
真要命。
我就愣了一會兒,因為我沒聽過宋清平這樣喊我,我一聽他這樣喊我,我就更使不上勁兒了。誰知道我只愣了這一會兒,宋清平的手裏就攥着不知道是誰的衣帶了。
這個宋清平是假的,是狐貍精變的!
快停下,我求這個夢快停下,簡直急得快要哭了。
這時宋清平的神色倒是如平日一般了,他問我:“殿下是不是這麽想過?”
我下意識便道:“你別生氣,我就是……”我忙又道:“不是,我沒這麽想過,真的!”
宋清平問我:“殿下以為是在夢裏麽?”
這下完了,我百口莫辯。
宋清平伸手放下帷帳的時候我還是愣着的,只想從前怎麽沒覺得那挂帷帳的銀色鈎子那麽好看,帷帳落下來,便在我眼前覆了一層什麽樣的紗,朦朦胧胧的。
我驚醒時天色還暗着,背後出了一身的汗。被子上的熏香仍舊很濃,我把被子掀開,全是這香害的。
桌上的蠟燭還沒燒完,只有最後的一截,燈火幽暗。宋清平就躺在旁邊,但我沒敢轉頭看他。
方才那個夢實在是太恐怖了,我以後再聽不得宋清平喊我殿下了,也不敢對他動手動腳了。這大概就是老天對我一直有的龌蹉念頭的懲罰。
我沒敢睡,害怕再回到夢裏的重華宮去。瞪着眼睛一直挨到天明。
我實在是很對不起宋清平,那一點小心思終究是膨脹了,我這個混蛋。
後來我鼓起勇氣轉過頭去看他,他這個人在夢裏還皺着眉頭,睡得不怎麽安穩,不過我想不會比做那樣的噩夢來的更不安穩了。
他要是知道了這個夢,肯定得生氣,我該怎麽解釋?
就說夢都是相反的,事實不是這樣的,重華宮那個主動伸手解人衣帶,還千回百轉的喊人的不是他,其實是我?
或者說我是被逼就範的,這事兒都怪他,其實我根本沒想過……好罷,我有想過一點兒,而且一開始我還有點兒高興,但就只是一點兒,真的。
要不就說我會對他負責的?我做了什麽我心裏有數,絕對不會抛下他不管。
宋清平仍是睡着,他昨天晚上才答應過我,不會對以後發生的什麽事情生氣,希望他不要對我生氣。
天剛蒙亮的時候我就起來了,随便套上衣服攏着頭發去養居殿找父皇。
我沒敢回頭看,我怕我一回頭看會發現宋清平是裝睡的,他這個人太了解我,我雖然一直試探他,但是我又很怕他看出我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