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這章講到算計人心
太子府修得很漂亮,可惜我一個人一個晚上只能睡一張床。
正月十五那日我們在太子府湖上的亭子裏看城外的煙火,我們到了那裏才知道坐在那裏什麽也看不見,四周的樓房太高了,全擋住了,只能聽見響聲。
于是我趴在亭子的欄杆上,死盯着結了冰的湖面看。宋清平擡頭看月亮,我們兩個都不說話。
我是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麽,宋清平是從來就沒什麽話。
良久,宋清平問我:“殿下可看見了什麽?”
後來我許他喊我殿下了,盡管我還是想到重華宮那個亂七八糟的夢。随便他喊我什麽,因為他喊不喊,我都是那樣了。
“看見了。”我随手一指湖面,“你看那是什麽?”
宋清平看了一會兒,然後反過來問我:“那是什麽?”
“那個是我的影子啊。”那時候一盞小燈籠懸在我頭上,所以能照出結冰的湖面上的我的影子。因為我們剛從宮裏的元宵宮宴出來,我身上穿的還是太子的蟒服,我便特別臭美的一甩腦袋,然後問他,“其實還挺俊的吧?”
宋清平點頭,表示同意我的話,但是他卻問我:“所以殿下就盯着自己看了一個晚上?”
“也不只是盯着自己的,也看一看你的影子。”為了避免誤會,我忙又道,“有時候也看看樹影、月影什麽的。”
宋清平便也趴在欄杆邊,撐着腦袋與我一起看。
又過了一陣子,我就喊他回去了,若我不開口,他能陪我在亭子裏待一個晚上。
我們攏着手走回去,因為我是攏着手拿着燈籠的,所以拿的不穩,只能照見腳底下一塊小小的地,夜間無人掃雪,地上便積了一層薄薄的白雪,踏上去嘎吱嘎吱的格外響。
我低頭看着那一塊亮起來的地,招呼宋清平:“你走過來些,看不見路小心摔了。”
宋清平果然就很聽話的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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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挺恨他這麽聽我的話,才給了我任何時候都可以對他放肆的機會。
我問他:“你今晚回宋府去麽?”
從前重華宮和宋府離得遠,我就能有借口留他下來,現在太子府與宋府是對門,往來很是方便,我就沒了這樣的機會,所以我這樣問他。
“我不回去,我陪着殿下在太子府。”
我好不多事的問他:“為何?”
宋清平轉頭看我,道:“我這裏有許多理由,殿下想聽哪一個?”
“每一個都說來聽聽?”
“雪天路滑。”他頓了頓,繼續道,“門房睡了、廚房歇火了、殿下一人待着無趣……”
“夠了夠了,這麽多緣由足夠了。”我說,“日後你還可以輪着用。”
後來我們洗漱好了,盤腿坐在小榻上說話,宋清平正扭頭剪着燭芯,燭芯太長了燭光會暗。
我那時候有些困了,還以為自己又在什麽怪異的夢裏,便好死不死的呓語道:“若你是姑娘家便好了。”
燭光暗了一下,随後又跳躍着亮起來。
等我已經反應過來的時候,這句話已經落進宋清平耳裏了。
他仍拿着剪子,在燭光之中瞥了我一眼,反問我:“殿下以為如此,那宋清平還是宋清平麽?”
“你說的對。”我趴在桌上,轉頭看他,咬牙道,“你若是姑娘家我簡直會恨死你。整日裏催我讀書,催我一肩擔起天下,催我好好當個太子,仿佛自己明日就成了太子妃,早早的擔負起相夫的責任來。”
宋清平仍是剪那燭芯,我不知道一根蠟燭哪裏來的這麽多燭芯可以剪。
他笑着接話道:“可惜了宋清平是個男的。”
又是一年了,仿佛昨天的牆外才傳來“景嘉十六”的祝語,我們還在燭光之中互道平安,倏地一年就又過去了。
究竟有多快呢?大概就是若坐在對面的宋清平忽然白了鬓角,我也不覺得奇怪。
他把燭芯剪去,仿佛剪去我們之前十餘年的歲月。
我卻猛吹了一口氣,把蠟燭給吹滅,略賭氣道:“睡覺了,你看那蠟燭光都燒到你眼睛裏了,怪亮的。”
宋清平不問我,他不問我究竟是怎麽看見他眼底的蠟燭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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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我總是做夢,連打瞌睡也做夢,夢見宋清平,夢見我們在重華宮裏,在九原行宮裏,在太子府裏,甚至在宋府裏。
我告訴父皇,父皇總是笑一笑,然後拍拍我的肩,頗有深意的說:“你們年輕人還挺厲害的。”
後來我就再也不告訴他什麽了,我去找章老太醫開藥,我告訴他我夜間多夢,讓他幫我好好治一治。
宋清平指定是暗中給我布了一張網,他現在開始收網了,我完了。
父皇又說做個人須得俯仰天地無愧,我這十幾年來大概也是這麽做的。
從前我以為我最對不起的人是我二弟沈林薄,我得把太子的位置給他,把天下蒼生交付到他手裏,這太子府遲早也得給他。
現在我知道了,我最對不住的人該是宋清平。
他這個人吧,總盼着我當皇帝,也不知道為了什麽緣由,一顆心全都放在一個木匠太子身上,比什麽朝代的忠臣烈女都要專一。
我辜負了他一片忠心,這是我對他有愧的原因之一。
之二是我在暗地裏對他有了些不該有的心思,雖說章老太醫給我開藥安眠之後,我近來的夢是少了一些,那一點膨脹起來的心思好像也真在慢慢的減下去。我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心裏卻明白得很,我放不下。
有個人不分白天黑夜、抓心撓肝的惦記着你,感動個屁,這種事兒任誰知道了都得脊背發涼。
所以說,我對宋清平有愧。
有的時候我沒忍住去試探他,他卻步步退守,仿佛對我根本沒什麽可保留的,全然不像是外人眼裏的端方公子,溫潤內斂,又将人隔得遠遠的。
我有時覺得我認識的那個根本不是宋清平。
宋清平近來沒去史館修史,他請了假,在城東城西的兩家鋪子之間來回跑。他喜歡撐着腦袋在櫃上翻賬本,提着筆在上邊圈點,算計時看起來倒很是精明。
他算賬時我就在鋪子裏四處閑逛,什麽東西都喜歡碰一碰。
後來陪着他逛久了,什麽東西也都玩過了,什麽魯班鎖也都被我擰出來了。
某日裏站在他身後,也就湊過去也看賬本:“喲,看不出來你還挺有錢的。”
宋清平不說話,但是手裏拿着的筆頓在紙上都暈下墨,他大概在走神。
我叫他:“宋清平?”
宋清平自顧自的說:“還差一些。”
我提醒他:“墨暈開了。”
他把筆提起來,那一塊墨跡在紙上就變成了一個黑的圓。
我又問他:“你方才說還差什麽?”
宋清平不說話,又盯着那一塊墨跡發呆,我便拿過他手裏的筆,在上邊添了點東西:“依我看,還差一個腦袋,四只腿,一條尾巴。”
最後那墨跡就被我改成了一只王八。
“不如再來一點波紋做水?”不等宋清平說話,我便繼續加了兩筆,我轉頭看他,開始念叨他,“宋清平,我看你眉間思慮過深,今日不宜看賬,別看了。你在想什麽?宋清平?宋公子?清平兒?”
宋清平恐怕是聾了,或許是再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後來宋清平給了我一張紙,那上邊寫了許多家鋪子的名字,江南的、閩地的、嶺南的全都有。
宋清平把那張紙疊好,然後塞給我,囑咐說:“殿下出門時,若是有什麽事兒,可以去尋這幾家鋪子。若是給我寫信,也可以交給這幾家鋪子。比驿站快。”
我從來沒想過,宋清平能把生意做成這樣。從前我聽說他做生意時,只想着能從他那裏讨兩個零花來用,我沒想到他整日與我待在一起,偷偷摸摸的瞞着我就成了一個有錢人。
“辛苦,辛苦。”我湊過去給他捏肩,笑着問,“那我可以在櫃上提錢?”
“殿下想要多少……”
“就有多少?”
從前我說過這樣的話,那時他說我舍不得把他的家底給掏空。
但是這回他定定的看着我,很篤定的對我說:“就有多少。”
看來他真是有了錢了,我差點就趴下抱着他的腿謝賞。
我仍是給他捏肩:“辛苦,辛苦了,到時我一定給你寫信。”
他喚我:“殿下。”
我說:“嗯?你後悔了?不準備給我錢了?”
“我聽章老太醫說你去找他,你說你夜間多夢。”
這下子我一腿軟,真就差點給宋清平跪下請罪了。章老太醫也真是多嘴,把病人的什麽事情都往外說,等我混過這一關我就去找他。
我道:“我最近是有一點——多夢。”
“難怪。”
“難怪什麽?”
“難怪殿下最近總說夢話。”
“夢話!”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夢時還喊出來了,完矣完矣,我原本想随便編個夢混過去的,現在我都喊了出來,再沒辦法胡編了。我梗着脖子問他,“我說了什麽?”
“殿下喊的是‘宋清平,住手’,連喊了好幾句。還有‘對不起’、‘我錯了’、‘你別生氣’。”宋清平垂眸,其實他是在偷笑,語氣裏也帶了笑意,“殿下夢見什麽了?”
“我夢見……”我有點想哭,“我不就夢見你了嘛,你看我都喊你的名字了。”
“還有什麽?為什麽讓我不要生氣?”
“就是——就是我鬧你,然後你生氣了,我纏着你跟你道歉。”
有一個夢确實是這樣的,不過具體情節要比我說的更厲害一些。
宋清平今日很是喜歡刨根問底,什麽事情非得問個明明白白:“那為什麽還要讓我住手?”
“這個是因為……”我總是被逼着說謊,我其實不是很想對宋清平說謊的,“因為你一生氣你就打我,你打人打得可疼了,我就讓你住手。”
“我打殿下?”
“雖然不大像是你的行事作風,但是真是這樣。”我簡直想對他發誓。
宋清平忽道:“臣也夢見過。”
“你夢見什麽?”
宋清平并不說那夢具體是什麽,他只是說:“與殿下一樣。”
我随口應道:“那我們還挺心有靈犀的。”
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過來,宋清平是在試探我,他套我的話。
這種事情對我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因為我曾經無數次這樣試探過宋清平。我覺得他不算賬的時候也有些精明,他算人心。
其實人心哪裏經得起他的算計,也就是我勉強能接住他的一兩招。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大家!昨天晚上我傻了,原來我的幸運時間是11:20:50,結果我設定成了11:50:20,對不起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