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章有一棵桃樹長成了
三月春獵那天,我與宋清平騎着馬跟在隊伍的最後邊,其餘人都背着一把弓,而我背着一個小包袱。
這個小包袱仿佛很重,比我從前舉不起的檀木弓還要重。
我與宋清平一直沉默着走到九原,他不會催我走,我也不會主動開口說我要走,于是我們兩個就在九原山下相對着站了有一會兒。
最後還是我跨上馬:“走罷,先去看看九原那棵桃花樹開了沒有再走。”
宋清平也騎上馬,于是我們兩個又沉默着向前走去。
我沒想到這棵病歪歪的老樹開起花來還挺好看的,我從來都很不記得什麽詩句,只覺得緋色的雲霞撲了滿眼。
說好的看了桃花樹就走,但是我還是沒好意思開口說要走。
我從前跟宋清平道別,都是明日就能再見到的道別,這次的道別,大約明年都不一定能見到,所以我不敢說。
我又找借口說:“昨晚上沒睡好,我在樹下睡一覺再走。”
“好。”
宋清平把馬拴好,走到樹下時,我正枕着雙手,假裝自己已經睡着了,桃花落在鼻尖我也不敢伸手去弄。宋清平大概覺得這樣好看,也沒幫我拿開。
章老太醫給我開過藥後我一直都睡得很好。三月春暖,我的一點小心思,随我要走的這件事兒,卻是漸漸的就淡下去了。
說昨晚上沒睡好是真的,昨天晚上我拉着宋清平說了一晚的話,至于說了什麽我自己也已經記不清了,左不過是一些無聊的話。
我一直絮絮叨叨的,仿佛出遠門的不是我自己,反倒是宋清平。
那時候宋清平大抵是有些煩了,也許是有些困了,說不定也是一不小心就說了真心話,他說:“那殿下便早些回來。”
他是很不願意說這樣的話的,他大概覺得說這樣的話很不好,做出很舍不得的模樣,顯得矯情,對我來說又很添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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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他在心裏默默說過了多少遍,才把這句話随口就說了出來。
所以他一反應過來,很快就改口說:“殿下不用挂念燕都。”
“那到時候我給你寫信。”
我也只有這一句話能翻來覆去的講,我怕我一說舍不得走,我就走不了了。什麽事情一說出來就成了真了。
在花樹下我做了一個夢,什麽夢對我來說都已經是很熟悉的了,我有時候還常常将夢境與現實攪混,因此每次做夢我醒來時都要盯着宋清平看一會兒。
這次我看他的時候,他也閉着眼睡着了,若他還醒着,我是絕對不敢這樣明目張膽的盯着他看這麽久的。
我醒來時是下午,一直到日落,宋清平都合着眸。
從前的夢裏,在燕都,在九原,這回的夢在花樹下,大約是襟上的落花帶我入了夢境。
這回夢裏的宋清平倒是沒喊我殿下了,也沒動手解我衣衫。
從來孟浪起來、耍無賴鬧他的人一直都是我,我在先前的夢裏不自在,約莫也是因為這個。先前的夢裏我對宋清平根本沒有招架之力,所以我覺得怕他,是覺着他太不像自己認識的那個宋清平。當然我也怕他生氣。
但是這回不一樣,這回又換回來了。那個按着宋清平的兩只手,把他壓在樹上親的人是我,那個毫無招架之力的人是宋清平。
我銜了他發上的一朵落花,唇貼唇的親他。
後來落花掉了,宋清平不自覺低頭去看,我就生氣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容易生氣,大概是覺得他平日裏像個忠臣一樣專心得很,這會子倒是分心了。于是我又親他,咬了一口留下一個很淺的印子。
其實我哪裏舍得?
額頭磕着額頭,我想一直望進他的眼裏,最後看見他眼裏的自己。
宋清平像平常一樣喊我殿下,眉眼帶笑。
別的再沒有什麽,卻比我從前做的夢都要刻骨。
我醒來的時候竟也不怕宋清平生氣了,反倒覺得挺旖旎的,有一點風流,心裏邊也有一點竊喜。
我從前做了這樣的夢都不敢看他,現下也敢盯着他長看了。他這個人長得好看,我一連看他看了十幾年也沒能看厭,就說明他确實是很好看。
不怕他生氣,還敢使勁看他。其實我是借了一點離別的威風,才敢這麽做。明日便見不着了,我才敢這樣做。
若他此時醒來,不用做出什麽求我的動作,他只随便說一句“殿下別走了”,或者連殿下都不用說,像吩咐什麽人一般吩咐我“你別走了”,我指定就走不了了。
我很慶幸他此時沒醒。
又過了一會兒,那一點被我壓在心底的小心思又很快的紮根發芽,不消多時便重新長成一棵灼灼桃樹。
我發誓,我是看宋清平睡得太久了,想看一看他是不是還活着,才動手探一探他的鼻息和脈搏的。而且我的手又拙,不怎麽容易探到脈搏和鼻息,所以才探得久了些。
好罷,我承認,有一點旖念,但真的就只是一點兒。
我發誓,這一回我也是見宋清平睡得太久了,怕他睡了太久,晚上睡不着,才想推一推他,叫他起來的。
“宋清平?宋公子?清平兒?”
他不應我。
他再不醒我就要發瘋了。
我從前喜歡玩鬧,喜歡做出格的事情,他就喜歡調侃我:“殿下又發瘋了。”
其實他不知道,我這個人在心裏可守規矩了,我不常發瘋,我發瘋是為了好找個由頭來鬧他,不過他倒是很遷就我,每回我發瘋他都奉陪。
我在心裏求他:宋清平,這回我又要發瘋了,求你再陪我一回,就這一回。別生氣,你千萬別生氣。
我發誓,這一回我是因為見宋清平睡得太久了……
罷了,這回我就不發誓了,這回不是因為別的什麽,就是因為我這個人動了歪念頭了。我把宋清平按在樹上親了,不是在夢裏,我親的也不是夢裏的宋清平,怎麽了?誰管得着?
可我轉過頭,才靠上去的時候,宋清平就醒了。
後來我懷疑他是裝睡哄我上鈎,但那時候我簡直是慌極了,也就沒想到這一層。
他問我:“殿下在做什麽?”
我便閉上眼睛,假裝自己在夢游,應說:“我在做夢。”
宋清平笑了笑,不動聲色伸手攬我的腰:“什麽好夢?”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把那個好字咬得重重的,我聽了簡直想哭,也沒注意到他搭在我的腰上的手。
“沒什麽好的,也就是……”我轉念一想,我就是動了邪念了,犯了忌了,誰管得着了?反正都要走了,也被抓包了,親他一口,我這輩子也不算吃虧了。
“也就是這麽一個夢。”我一面向他解釋,一面扣住宋清平的手腕,還是慢慢的靠上去。
一開始我沒敢看他,我怕他被我活活氣死。
後來我再看他眼中,還是我,簡直和夢裏一模一樣。
我往後退了退,道:“就是這樣一個夢,是你非要問我,那我就做給你看了。”
“所以。”他垂首笑嘆道,“殿下找章太醫,說夜間多夢,全是這樣的夢?”
我理直氣壯:“是啊,怎麽了?我雖然經常做這種夢,但是我一直很專一。”
“一直是我?”
“當然是你。”
完矣,此話一出,我是在劫難逃了。
若說只夢見了他這一次,我還好解釋,就說我們在一起待久了,我夢見他也正常。若說我每回都夢見他,我卻還說我對他沒有什麽心思,誰會信呢?
不過親也親了,我沒什麽遺憾了。
不如把眼睛一閉,随他處置:“對不起,我的錯,你別生氣。”
“我若生氣了……”
他此時說話冷冷清清的,大概真是生氣了。我便随口應道:“那你還回來罷,對不起。”
“怎麽還?”
“不就是……”
沒等我說完,宋清平應了一句“臣明白了”,就學我的樣子把我壓在花樹上了。他為臣一直很忠心,我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但我不知道他還能這麽忠心。
夢裏的宋清平明明輕輕一推就推倒了,怎麽到了現在還力能扛鼎了?我還沒弄明白,宋清平就把方才該還的全都還回來了。
宋清平很拙劣的學我從前鬧他的樣子,他低聲問我:“殿下還做了別的什麽夢?”
這下他倒是報仇了,我卻忙道:“不記得了。”
“那大概是殿下的夢都沒什麽意思。”
我脫口辯解道:“胡說,都可有意思了。”
于是我們兩個都不說話了,宋清平肯定是把“有意思”想歪了,而我還沒辦法具體跟他解釋到底什麽是“有意思”。
很久之後我後知後覺的問他:“你怎麽不太像是生氣的樣子?”
“我若不生氣,殿下想跟我說些什麽?”
我沒想過宋清平知道了這件事會不生氣,他不生氣難道還特高興?如果把這件事放在我身上,宋清平說他喜歡我,我會高興得跳起來,但宋清平畢竟不是我。
你看我試探他這麽多回,他從來都是步步退後。
我現編出一些話來,我道:“我心裏有你。這麽多年,君臣、兄弟、朋友,你我都占了。還剩下兩個,父子與夫……總之你從裏邊挑一個,下半輩子我們就這麽處。我的話全說明白了,若你日後還與我做兄弟君臣肯定也不好意思,若你不許,那我們就散了罷。”
我說話時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我慌得很。
我摸得住宋清平的命脈,他是絕不會走的。但是剩下的那兩個,若是宋清平一個想不開,非得跟我做父子處,跪下來認我做他義父,那我豈不是就此玩完?
他卻說:“天色晚了,要不殿下在行宮住一晚,明日再啓程?”
罷了,我們要散了。
他随即道:“夫婦這個詞不好。”
“嗯?”
“這種事情現在還說不準。”
我只知道他一慣忠心,卻不知道他這個人還有點野心。我又道:“嗯?宋清平?”
他朝我笑:“殿下把臣放在心裏這件事臣準了,也會還給殿下,不過夫婦那件事批回。”
這該是他在我面前最威風的一回了。
我順手摟他的腰:“宋清平,虧本太子沒白疼你。”
其實這下子我遂了願,我就應該趕快拉着宋清平定下一個山盟海誓,但是想想宋清平也不能和別人再有什麽了,我倒是很放心他。我又想起自己還得南下,便背起小包袱,朝他拱手:“那我就放心的走了,後會有期,我給你寫信。”
“殿下不在九原待一晚上,明早再走?”
那時候我已經跑到遠處樹下牽馬去了,回頭朝他笑道:“這會子我就是不用馬也能一口氣跑出十裏地去!”
下山時,那匹馬跨過小溪流,我看天,天上星河排布,好像我已經渡過去了的哪條河流。
從前我總是絮絮叨叨的,在心裏想很多的事兒,但是這回我沒那麽多想說的了,也就是一句話,宋清平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宋公子那邊可能有些突兀,以後會有互訴衷腸情節的,畢竟宋公子還是個冷靜自持、不露聲色的人咳咳